“降了我,从今往后便是大衍子民,你确定吗?”我坐在碎了一半的木门前,望向几阶之下匍匐的人形。副官站在左侧,身后高阁招牌摇摇欲坠。
“将军大人,草民愿唯大衍马首是瞻!”他抬首猛叩。
“城主大人何必行此大礼?”我打断他的奉承,“你的臣民正看着你呢。”
阁前广场挤满平民,没几人受伤,顶多是脸上为灰尘染脏。这场攻城战顺利取胜,裕权守军军心涣散一如新人,毫无经验战法可言。衍军仅付出战死三人,重伤二十六人,轻伤百余人的微薄代价便拿下了这座城。安置完伤员,清扫好战场,我命下属集结居民与将士到城中广场。环顾这一对对失神的眼,相比惊恐,倒不如说是麻木,不少将士也注意到了这点,素来吵闹的战后庆贺难得沉闷。
“不、不,草民只是大衍一平民百姓,绝非什么领主!”他一阵惶恐,身体压得更低。“锁甲”首领跪在他身后,眼神冷漠。
“你不是领主?”我问。他拼命点头。
“那你凭什么征收这些钱?”从副官手中接过钱袋,我怒喝,扬手砸在他脊背,“我希望你明白,大衍有一套完整的律法。”
“这......”男人满脸冷汗,一阵支吾。
“我再问一遍,你是城主,对吧?”
“......是。”
“那么接下来,便按大衍律法定你罪责。”我起身以剑鞘捶地,引来众人目光。
“将、将军?”他抬头,瞳孔骤放。我明白他的意思,将目光垂下,面带笑意:“我的确说过不杀降军,可你不会以为,我堂堂护国将军,会令大衍律法蒙尘?”
“那么,各位大衍百姓,你们认为,这个下跪的男人,和他身后的这群私兵,是否有罪?”兵甲与嗓音共鸣,回荡在将沉暮日下。那些无神的眸子中掠过光亮,但止于躁动。
环顾众人的欲言又止,我无视他不住哀求,继续高声道:“我以将军之名担保,你们今日选择所造成的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少时在藏经阁读过一篇寓言,大体能概括为“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如今这些人心里阻拦愤怒的堤坝已然生出裂痕,我嗅见它背后溢出的腥味,恶臭发酵经年。
“杀了这个混账!”不知是谁率先喊道。
残阳如血。
环顾四面人群,场面一度混乱却并未失控,呐喊由此起彼伏统合为整齐划一。我俯身凑向那张几近扭曲的脸,低声笑道:“城主大人,感谢您的配合,接下来,就是大衍子民与新任守军的心情交流环节了,在下先行一步。”
男人不作声,倒是他身后的私兵将领叫住了我:“衍国的将军,当真是好手段,敢问阁下姓甚名谁?”
“秋痕。”
“秋痕......呵,看样子这个国家快亡了吧?”他干笑,眼神冰冷,像是看透自己结局。
“我不讨厌聪明人。”我耸肩,“可你跟了不该跟的人,干了不该干的事,不然我们或许可以喝两杯,再由我亲自送你上路。”
“作为交战双方将领?”
“嗯。”
“那还真是可惜,我接下来会怎么死?”
“死在我副官刀下,作为鱼肉百姓的罪人。”
“行吧,没啥好抵赖的。那你记得替我亲手砍了那狗皇帝。”他叹了口气,却笑出了声。
“嗯?”这句话勾起了我的兴趣。
“秋痕将军,没人会无缘无故跑到边境敛财。”他缓缓道。
我打量着他,三四十岁的面孔,一身精壮肌肉藏在薄衫下,浅蓝色的眼瞳恍若海水。
“好。”我说,“那皇帝的首级,我就先预定了。”
“那就麻烦你啦,到时候请善待我的侄子。他们只是耿直了些,还没被这国家染上妖魔呢。”他笑笑,“祁绍武,很高兴认识你。”
脚步一顿,我点头,越过他走向广场中央:“请携带孩童的居民注意,处刑将在半个小时后进行,请确保孩子观看的意愿。”抬头高喝,我示意军队维持秩序。这群大老爷们儿已然和往日一般轻松,留下几人麻利地搭建木台,其余百人围成个圈强装严肃引导居民往外移动。
副官吹哨,走到我身旁。
“聊得愉快么?”他问。
“还成,有点意思。”我道,“我这个法子不错吧?至少让他们知道自己该恨谁。”
“将军英明!”他单膝着地,抱拳行礼。我听出他话里有话。
“猜出多少?”
“一半吧,毕竟同行这么久了。”
“是有什么想说的?”
“这样真的好吗?虽说我们只是前锋,但也并非攻破一城即返。万一在战场上心生怜悯,只怕害了他们性命。”
“我信他们。有些误解可以解开,但有些恨永远不会遗忘。”我盯住他的眼睛,“你不也是一样么?”
副官挠头。
“那好,我相信将军。”他说,“容末将斗胆一问,将军如此费心此事,是因为圣上的指令,还是她的请求呢?”
“陈统领,僭越哦。”我撞了下他的肩,副官嘿嘿坏笑。
居民的喊声骤停,化为一阵欢呼。
夕阳下坠,审判落幕。
“老大,你刚才那一嗓子帅呆了!”一名十八九岁的士兵递过酒来。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几秒,若我没记错,他便是攻城前质疑我的那位将士。
“讲点规矩!”他身旁的壮汉对着他肩膀来了一拳,“咱私下叫老大就算了,快叫将军。”
“无妨。”我接过杯盏,仰首饮尽,“我可不记得允许你们带这种酒出来打仗?不怕醉了给人一窝端?”
“当地人给的啦。”他嘿嘿挠头,“说什么这是他们唯一拿得出的东西,一定要给将军尝尝。”
“你不是还叫嚷着不要放过裕权人吗?咋还喝起人家酿的酒了?”我打趣道。
“啊?”他装愣,“这座城哪有裕权人?不全是大衍子民吗?”
我也给他肩膀来了一拳:“传下去,别喝多了,明天还得行军。”士兵频频点头,欢呼着向营帐奔去。
破城翌日,这座城像是突然活了过来,再不见几日前的死寂。当地百姓相当心大,恐怕是受够了苛捐杂税与恶意剥削,对衍军攻城不驱反迎,一口一个兵爷,今天送酒明个送肉,教手下那群家伙开心得不得了。对此我也不好干预,毕竟是因为自己导致的局面,只叫他们悠着点别误了军事。
白日练兵,入夜商议,是和当初西征同样单调的军营生活,只是当初由颜鸣升领的兵,如今靠我统筹。裕权果真从内部开始腐朽。经由首战告捷,南征军内士气高涨,边境剩下几座城池,不消几日便被攻下,衍军仍几乎没有损耗。
我命全军在城内驻下,稍作歇息,以备之后对付援军,却迟迟望不见都城来的增援。天亮后我登上城墙,依旧是一片寂静,岗哨修缮过半,视野开阔不少,甚至能看见遥远的另一圈高墙。站在城楼边缘向南眺望,脑中是秋水荡平裕权的愿景,我下意识地笑了出来。身旁副官见状,露出一副“他也明白”的表情,和我视线交叠后也不收敛,只是背过身去假装没看见我。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若保持这个势头,十月之内攻占裕权绝非妄想。我越发期待取下皇帝首级后秋水的笑容,那会是什么样呢?我不知道。但绝不会是往日那般清淡如水。
某天深夜,南境不见星月。颜鸣升的出现,为这趟南下之行划上句号。
他本该留守京城,却驾着快马,独身到了裕权境内,叩开我营房帐门。我邀他上座共同商讨,却被他的神情堵住声音,那里没有往常的坏笑,只有一脸严峻。
我看见他嘴角开合。
思维坠入泥潭,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不愿相信。我希望自己是大梦一场,睁眼还是那浅白色吊顶,秋水蹲在床边对着我笑。
我在梦中毫无章法地挥剑,赤红长剑染得漆黑。我苏醒了,却不敢松开剑柄。
颜鸣升说驻军一事交给他,叫我赶紧回去。我死死盯着他,表情有些狰狞。
他并无畏惧,只是一脸担忧,沉默地看着我,不作言语。
我听见有人在传,裕权都城来的援军,在途中被恶鬼屠戮殆尽。
那些都无所谓吧,我想。
我独自踏上回京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