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纵火争馆

亦春家

多年之前,上海流行这样一句话:“屠户的刀、铁匠的锤,钉靴的锥子、黄浦江的水。”意思是形容一个人狠辣阴险。但其实这几样都是明摆在眼前的,只能算面子凶,算不得里子狠。而有些人在心底不断积攒仇恨和欲望,表面不动声色,背地里却悄无声息地实施行动。不仅让欲望迅速得以实现,同时还施加给对手和仇家最沉重的打击,这才是真正的狠辣和阴险。

范五宝报复许知味的计划看似简单,其实极其大胆,筹划得也极为缜密。他要自己开个菜馆,一个可以与昇鑫馆相抗衡的菜馆,一个盗取昇鑫馆财富并最终压垮昇鑫馆的菜馆。这是个一举两得的计划,不仅可以彻底给许知味精神上沉重一击,同时也是范五宝获取财富地位的一条捷径。

许知味本就是淡薄名利之人,如今让他在乎心痛的事情更是不多。但是从他赶自己出厨房以及试图将自己赶出昇鑫馆的目的来看,他珍惜昇鑫馆这个字号的程度比珍惜自己名头更甚。所以要想真正打倒他,最好的方式就是让他眼睁睁看着昇鑫馆这块金字招牌被别人夺走。

五宝是到上海之后才真正体会到阿爹说的没错。学会许知味做厨的本事,将来就能富贵荣华、穿金戴银。这世上什么都能缺,唯独缺不得吃。民以食为天,厨以美食为天。只要掌握了美食之道,那就肯定可以拥有一番天地。所以他第一步要盗取的财富,就是许知味的厨技。

第二步盗取的是名头,这可以从两方面下手,抬高自己和压低别人。范五宝在劳军海席上的所做所为是很成功的,连环套先使许知味陷入困境,随后见机行事撞破鱼胆,泼水扩散苦胆汁也实施到位。虽然最终许知味依旧以一道红烧鮰鱼摆脱困境,但上味榜的第一却是让曹景全拿到了。这就压低了许知味的名头,对之后的计划而言是一个很好的开端。

而范五宝揣摩了聂缉椝喜好,私下呈上的五宝辣酱也登上了上味榜,聂大人还给他赐了个新名字。这样一来,一夜之间上海厨行中也就有了他范五宝的名号。这对他而言更是意外之喜,抬高了自己的名头,给接下来的计划再添一份大筹码。

劳军海席之后,他先拉拢曹景全,几次劝说他和自己合作。这是范五宝盗取昇鑫馆财富的第三步,拉走人才资源。但曹景全也是个势利的人,刚开始和范五宝关系好是因为看出他和贝花关系不一般,日后有可能成为昇鑫馆当家的人,这才巴结他的。现在听他的意思是要脱离昇鑫馆出去单干,便西北风刮挑筷面——一下凉了下来。现在上海市面上,酒店菜馆如雨后春笋一般,出去单干哪有那么容易就成功的。相比之下,还是在昇鑫馆这棵大树下乘凉更稳妥,没必要撑张荷叶就迎风冒雨去冒险,所以曹景全始终没有松口答应。

范五宝意识到了,自己所说的事情现在只是一个虚构的想法,既无法让人家看到希望,也不能给人家实际的好处。这种状态下拉人家入伙的确不大可能,除非别人走投无路了,或许会把这当个机会。但是曹景全不是,他夺了上味榜榜首,正是风生水起之际,怎么可能被自己随口说说的一块肉就给钓走?

所以要想将盗取继续下去的话,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铺面房,这是关键,也是基础,更是继续盗取的工具。只有房子到手,铺面摊开,人家看到了实体,自己才有资格许下条件,让别人和自己一起去拼一把。

范五宝想过了,要找的铺面最好距离昇鑫馆不远,位置上相冲或是占住上手位,那样就又可以压昇鑫馆一筹。但是这样条件的铺子真不好找,餐食公会对店铺数量的控制被解除之后,想找铺面开店的人海了去了。竞租店铺的话,闹得沸沸扬扬对他的计划只会不利,而且竞租的负担也太重。最好是悄悄地盘下一个现成的店铺,悄无声息地把馆子给开起来。

盘个现成的店铺属于可遇不可求的好事情,哪有那么容易的,所以这一耽搁就是好长时间。而在自己计划实施之前,他还得继续在昇鑫馆做前柜的经理。这不仅是为开铺子积累资金和经验,也是为以后自己的店拉拢客源,积攒人气。

不过这样一来,他和贝花的婚事就只能一拖再拖。原因很简单,一是他必须在和贝花成亲之前完成自己的计划。如果是在婚后计划成功,就算自己的新馆子一下压过了昇鑫馆,祝昇蓬、许知味那边应该也不会太介意。因为那新馆子也是贝花的产业,就和自家的店一样,生意好过自己反而还会替贝花高兴。这样一来,对许知味便完全失去了打击力,自己酝酿许久的报复计划也就泡了汤。再有范五宝是希望计划成功后迎娶贝花,而不是自己入赘祝家。他来上海是为了光宗耀祖,成为范家最大的荣耀,成为太湖边那个小村庄引以为傲的传奇。

机会不仅需要等待,还需要寻找和争取。范五宝在前柜听到的话题多,看到的街景也多,于是敏锐地捕捉到一个信息:亦春家酒楼在各家新开酒楼菜馆的挤压下,生意急速衰落。

亦春家和昇鑫馆斜对门,都在孔子街和白淞街的十字路口上。昇鑫馆的位置其实算是孔子街的东开端,而亦春家却算是在白淞街上。所以两家虽然离得很近,霸街斗菜时却没有碰上。

亦春家在霸街斗菜之前生意已经衰落,但是因为他家是跟着做外贸入关的亲戚过来开的店,依靠官家背景在霸街斗菜中留了下来。这才在斗菜之后生意好转,险险地躲过倒闭之劫。

但是现在没了餐食公会的数量限制,原来做外贸入关的亲戚也调走了,亦春家重新回到原来那种甚至更加恶劣的状态下参与竞争,便再难支撑下去了。

解这个情况后,范五宝有事没事就往对面亦春家跑,和亦春家的程老板拉家常。在这过程中,他以真诚的忠告和好意的劝说让老板赶紧把店盘出去。

“现在盘还能收回不少成本,如果周围再有几家大馆子开张,我们昇鑫馆又对门一冲,你想想,谁还敢盘下你这铺面?到时候只能退掉房子,店里置办下的这些东西就全打水漂了。”

“你这话倒不假,和你家昇鑫馆斜对门的确是被压制着,多少生意都给抢了。这个位置也不一定还有人敢盘下来做餐饮,改做其他生意倒是可能,只是那样的话,我店里的东西还是三文不值二文。唉!”程老板长叹口气。

“别人我不知道,但有一家肯定是敢盘的。”范五宝狡狯地一笑。

“谁家?”

“我呀!”

“哈哈哈,也对,谁都不敢盘,你家肯定是敢的。然后以老店为中心,一步步铺开了做。”程老板没有细究范五宝话里的“我”是什么意思。在他概念里,范五宝是昇鑫馆的经理,说的话、做的事都是代表昇鑫馆的。

“那好,程老板可以考虑考虑,要是决定把店盘出去了,可以来找我商量。”范五宝欲擒故纵,摆出无所谓的样子。这是为了之后谈价钱时可以占住上风。

不过范五宝怎么都没想到,他花了很大的心思和精力终于将亦春家的程老板说动决定盘店了,但到真正进行具体商谈时,程老板却没有找他,而是直接找的祝昇蓬。

程老板是仔细权衡了利害得失后走进昇鑫馆的。进门与祝昇蓬相互客气地拱手打过招呼后,便邀了一起去四海茶社喝茶。

过去很多能摊开了谈的生意都会选择在茶社、茶楼里谈。这种地方看似杂乱,其实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而且其中不乏能人和有经验的人。所以在这种地方谈生意,别人耳朵里只要刮进一点,说不定就能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有那好事之人就会马上提醒,无聊之人则会到处传播。因此在这种场合只要谈的不是秘密的、见不得人的交易,一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双方都不大会受骗,而且随时可以找到公证人。最重要的是和交易有关的信息能够很快传出去,这样一来在生意没有最终成交之前,双方都有可能找到另外更好的买家或卖家。

范五宝是眼睁睁地看着程老板把祝昇蓬邀去茶社的,他的心陡然间提了起来。程老板这个时候找祝昇蓬只有两个可能,一是来告诉祝昇蓬自己找过他并想盘下他的店,二是直接来和祝昇蓬商议盘店的具体事宜。而不管哪个可能,对范五宝都很是不利。这样一来,要么他悄悄进行的计划会败露,要么亦春家直接被祝昇蓬盘下,而他则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直到在四海茶社里坐稳当了、茶沏上了,祝昇蓬仍不知道程老板找自己所为何事。只以为亦春家最近的生意艰难需要帮什么小忙,比如借钱什么的。而当程老板直截了当地把自己愿意将店铺盘给昇鑫馆的事情一说,祝昇蓬顿时愣在了那里,这对于没有一点心理准备的他来说确实太过突然了。

“哟呵,昇鑫馆又要扩大规模了,这次是要开分店?开分店其实距离放远点更好。”“那也不一定,饭店离得近,两边好管理。而且昇鑫馆现在的实力可以按不同菜品特色开分店。”“没错没错,不同特色的分店是不能离得太远,这样人家食客过来也好选择。就算临时换口味或者添加不同口味的菜都马上办到。”……旁边茶客听到程老板和祝昇蓬说盘店的事,马上就议论起来。

祝昇蓬没有说话,他在暗自掂量,也在静心听周围人的议论。自己面对的是一件好事,但越是平白无故的好事越要冷静,这是祝昇蓬这个老生意精的经验。

程老板的亦春家要想盘出去,找昇鑫馆肯定是最为合适的。其他刚入行的根本不敢选这个位置和昇鑫馆门对门抢生意。而接手的人如果不做餐食行当,那么店里原来的东西就没用处了。盘出时人家不肯要,这样亦春家的损失就会很大。所以只有昇鑫馆接手才能物尽其用、两全其美。

下定迟

冯老板见祝昇蓬一直沉默不语,心中不免焦躁起来。他认为祝昇蓬这是在故意装样,见自己同意盘店了,就马上摆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以便压价。

“祝老板,我可是诚心诚意和你来谈这笔生意的,你也别玩虚的,实实在在说个价,之前你店里的范……”

程老板本来是想说范五宝已经来找过自己表明想盘店的意思,但话没说完就被祝昇蓬打断了话头:“程老板,你的意思我知道了。我这就回去召集大家商量一下,会在最短时间里给你答复。”说话间祝昇蓬站起身就往门外走,边走边吩咐茶馆伙计,“我们那桌茶水点心都记我账上,对了,给程老板再上个藕粉圆子和一笼牛肉烧麦。”

其实祝昇蓬这个时候也焦急起来,周围人的议论和自己快速成形的想法让他看到了一幅大好前景。拿下亦春家可以将昇鑫馆现有格局改造得更好,可合可分,可从不同菜种、菜系上拓展局面。所以这是撞上门的好运、送到家的福气,应该立刻定下来。但这种事情他自己又不能擅自做主,毕竟昇鑫馆不是他一个人的产业。但在程老板看来,他却是在装模作样搞噱头,先让店里经理来劝自己把店盘出,等自己同意盘店了就又找理由拖延,显示自己并不迫切地想要盘店,为压低价格做铺垫。

许知味一般是不参与这种决定的,所以祝昇蓬回去只需找蔡壬鑫商议。但是结果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蔡壬鑫是完全同意祝昇蓬想法的,可他家的水仙却不认同。她觉得蔡壬鑫和祝昇蓬肯定是要守住老店的,新店最终会落到贝花和范五宝手里。而新店开得这么近,会从老店分走很大部分的客流。这样一来就相当于老店出资开分店来抢自己生意,实际利益上他们家是贴多赚少。

水仙是商人家的女儿,市井街面上长大的,所以性格上和她老子钱贺子很像,连斤斤计较、锱铢必争的习惯都是一样的。那钱贺子前两年去世了,要是还在的话,他肯定也是会横加阻挠的。

祝昇蓬自己也考虑过,盘下亦春家开分店最大的受益人是贝花,短时间内对蔡壬鑫那边并没有大的利好,水仙不同意也在情理之中。所以这事情还真就不是能随便定下的,必须等蔡壬鑫说服了水仙才行。

范五宝知道祝昇蓬他们在商议盘下亦春家了,但是他们并没有对自己多说什么。从这一点判断,自己之前在亦春家那边的活动程老板并没有透露给祝昇蓬。但是现在这个样子他也没法再出面去找程老板了,那边已经和祝昇蓬搭上扣了,自己再插进去,就把自己的整个计划给搞乱了。这个时候他只能等,等祝昇蓬那边商议盘店不能成功,那么自己的机会就来了。

但是范五宝这回真要失望了。水仙再怎么计较,她和蔡壬鑫终究是睡一张床的。而且蔡壬鑫这个能当家的男人是入赘到她家的,给她撑着天呢。所以当蔡壬鑫真的生气发火了,脑子拎得清的水仙立马就改风向让步。这个过程其实也就两三天时间,拖得不算太久。

祝昇蓬和蔡壬鑫最终拍板确定盘下亦春家开分店。而这个决定让范五宝筹划许久并已经开始运作的计划再次搁浅。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事情会搞成这个样子,自己一番苦口婆心的游说,结果替祝昇蓬他们摘了个大甜瓜。

但是祝昇蓬他们也万万没有想到,只拖了两三天的时间,事情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变化是因为茶社谈交易的好处,交易还没谈成就已经传播得很广。但对于祝昇蓬他们来说却是坏处,因为在上海滩敢盘下亦春家和昇鑫馆门对门做生意的真的有,听到消息后马上过来要抢盘铺子。而对于亦春家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因为抢盘铺子的人不会出高价只会出低价,而且不盘给他们还不行。

祝昇蓬和蔡壬鑫兴冲冲跑去亦春家,很快就又灰溜溜地转回来。因为在那里他们见到了很不愿意见到的人——水闩头。除了水闩头还有几个他们平时避而远之的日本浪人。

祝昇蓬迈步进店门时便听见水闩头在嚷嚷:“程老板,你别害怕,我们现在代表的是福冈商行。都是有层次的上等人,不会硬逼着你咋样的。不过你也别咬住价不松口,我告诉你,今天给你是这个价,到明天可就只给一半了。我水闩头,不,我们日本人想要的铺面,其他什么人敢插手?”

“水老大,不是我撑着不让你们顺畅,只是你给的价比卖旧货都要低。而且我都和对面昇鑫馆的祝老板谈好了,铺子转给他们开分店,我总不能言而无信吧。”

“对面昇鑫馆的祝老板?哟,说曹操曹操到。祝老板,是你要和我们福冈商行抢盘亦春家的铺子吗?”水闩头正好看见迈进门的祝昇蓬和蔡壬鑫。

祝昇蓬抬头看了水闩头一眼,然后转身就往门外走。蔡壬鑫想理论几句的,但还没开口就被祝昇蓬强拉走了。

范五宝是看着祝昇蓬他们出门的,结果拨两个算盘珠子的工夫他们就回来了。

“真是晦气,撞上那个老瘪三。他们福冈商行怎么知道亦春家要转让的?还赶在了我们前头……”祝昇蓬嘴里一直嘀咕着。

“我听说福冈商行开的两家料理店生意都不行,大法路那边洋人虽多,但人流量少。而且洋人好像并不太喜欢日本料理,吃得多的还是码头和商行区那些日本人和日本雇员。所以他们要抢亦春家的,这位置从码头和商行区过来最是方便了。”蔡壬鑫跟在祝昇蓬背后搭着话。

“也怪我们自己,早下决定就没这一出了。算了算了,那店咱也不盘了,福冈商行那边是势在必得,水闩头连日本浪人都带来了。这些倭子瘪三比上海瘪三还难搞,比官家人都蛮横。”祝昇蓬语气里带着些埋怨的意思。也是,要没水仙从中作那么一下,这亦春家早就拿下了。

蔡壬鑫闷头不说话。他也听出了祝昇蓬话里有气,但他也真是没办法,自己夹在祝昇蓬和水仙中间很难做的。

“什么?对面亦春家让福冈商行给抢走了?”一旁的范五宝急问一句。

“正谈着呢,那水闩头带着一群倭子在逼程老板让价呢。”祝昇蓬气呼呼地回了一句,随手端起个茶杯要喝,临到嘴边想起这茶杯不知道是谁喝过的,又狠狠地放下,无奈地舔了两下干燥的嘴唇。

范五宝心里翻腾了一下。倭子出手要盘亦春家,祝昇蓬他们不敢参与争抢,只能被迫放弃。这也难怪,他们要想和日本人争亦春家的话,目前确实没有这样的实力和靠山。

但范五宝转念一想,昇鑫馆退出对自己来说未免不是好事。祝昇蓬他们盘亦春家,自己连面都不能露,更不要说参与竞争。但是对手现在换成了日本人,自己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和他们竞争一把了。问题是自己应该拿什么和他们竞争,而且时间上必须抓紧。一旦程老板那边撑不下去了,把契约一签,自己扑进去再怎么蹦跶都是没用的。

范五宝眼珠转了几转,天性中的奸诈阴邪全运用起来,于是一个非常大胆冒险的主意跳了出来。

趁着别人都没注意,范五宝从前堂快步溜到后面院子。院子的东墙根堆放着一些用来装洋油的铁皮桶。

上海是中国最早普遍使用洋油灯的城市。洋油灯是电灯出现之前的主要照明工具,照明度和光线稳定度远远高于豆油灯和蜡烛。而且在洋人的影响下,上海一些有条件的店家还用上了洋油汽灯。这种灯照明度更高,一次加油后的持续照明时间也长。昇鑫馆现在就是用的洋油汽灯,所以店里面都要预先备下大量的洋油,就像厨房每天要用的炭料一样。

不过把很多洋油放在店里还是要当心的。这东西点起来亮,烧起来却是要命的。所以昇鑫馆的洋油桶和别人家有些不同,有的确实装了洋油,还有一些桶灌满水放在那里。灌水的桶放在油桶的外围,不仅可以用作意外撞击的缓冲,而且真要着火了的话,还能阻止火势蔓延,防止油桶爆燃。

范五宝知道哪些是油桶、哪些是水桶,所以他准确拿到一桶水和一桶油,左右手各提一个从后面院门走出去。那两只桶其实都挺重,每只都得三四十斤。范五宝一路跌跌撞撞、歇歇走走,总算是把两只桶提到了亦春家的门口。然后把两只桶往门外墙根下一放,自己则整理一下衣服、平复一下呼吸,昂首走进亦春家。

“程老板,你这亦春家说好盘给我昇鑫馆的,今天咱们就把契约给签了吧。”范五宝一进门就大声嚷嚷。

“你谁呀?哪只腚没擦干净漏出你个臭东西?成心坏你水爷爷的兴致是吧?”水闩头听到嚷嚷声,头没转就已经骂开了。

“哟,店里客人挺多呀,瞧着都是有身份的。正好,就请哪两位给做个中人,免得再出去找了。”范五宝就像没听见水闩头的骂声,只管说自己的。这其实是一种对抗技巧,不理睬显示自己无视对方,不搭腔话头就只能跟着自己转,这样局势的发展才能按自己的意图进行。

“水爷,这位是昇鑫馆的经理,我之前确实已经和他谈妥盘店的事宜了。”程老板像捞到根救命稻草似的,赶紧向水闩头介绍范五宝的身份。

“哟呵,昇鑫馆什么时候搞了个毛头小子当经理,我怎么没听说?”水闩头乜着眼睛看范五宝。

“程老板,要是你这几位客人叨扰不得,我和你可以去四海茶社签契约。”范五宝看情形后觉得,最好先把程老板从水闩头和日本浪人的手里弄出来。

“呵呵,往哪儿去?今天要不和我们福冈商行把契约签了,哪儿都别想去!”水闩头把桌子一拍,几个浪人也一起朝范五宝围了过来。

“和气生财,犯得着拍桌子打板凳的吗?桌子凳子拍打得好听,也不如衙门里板子打屁股的声音好听。呵呵呵。”范五宝很镇静,见几个浪人围过来,他不仅没有丝毫慌乱避让,反而随意地在身边一张凳子上坐下,长褂子下摆一掀,跷起个二郎腿。

见此情形水闩头反倒心里没底了,心说这毛头小子到底什么来路?自己好些年没在孔子街混了,别不小心招惹了什么厉害角色。

程老板也看出水闩头有些犯怵了,于是马上又添油加醋道:“水老大现如今给东洋人办事,上海厨行的事情可能知道得不多。这位范经理大名柄顺,是苏松太道聂大人亲自赐下的。聂大人交关[1]喜欢他做的小菜,私下关系也是交关好的。”

“哦哦哦,听说过听说过,劳军海席上私下呈菜冒头的那个。但是说到底你也就是个馆子里做活的,就是趁海席机会和大人们搭上几句话而已,又没有实在关系。别以为顶着个道台大人赐下的名字就能在你水爷爷面前摆横。信不信我手指一指,你立马就会变得连亲娘都认不出来。”程老板把范五宝的底一露,水闩头反而心里有数了,于是更加狂横起来。

“我信,但你信不信,只要动了我一指头,你们连白淞街都走不出去。”范五宝这倒不是吓唬水闩头,要是日本浪人真敢行凶,周围街坊肯定会把他们抓去送官。

“哈哈,走不出去又怎么样?你不看看我们来的都是什么人,东洋人!连道台大人都得让着他们。”

“一点没错,就因为道台大人会让着他们,所以你才带着这群倭子来威逼恐吓。可是满大街的平头百姓又不图升官发财的,就没必要让着他们了吧。而且有一点好像你没想到,道台大人虽然让着倭子,但是我要真动了他们的话,道台大人说不定觉得心里舒坦而暗中放我一马。还有一点你可能也忘了,你水爷可不是东洋人啊。”范五宝身体后仰,双肘撑在背后的桌子上,露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无赖相。

火里横

水闩头脸颊的肌肉抖了抖,他听出范五宝是在威胁他,而且正好是拿中他的要害。那个年头,做官的怕洋人,洋人怕百姓,百姓怕官府。所以如果官府暗中放任百姓,那百姓对付洋人便会无所顾忌。而对于水闩头来说,他怕洋人,也怕官府,要是洋人都罩不住他,他更怕老百姓。因为老百姓没有官府那么规矩守法,说不定就会有谁下黑手要了他的命。

“水爷爷是从小吓大的,我在孔子街混的时候还没你呢。我今天敢来拿下亦春家,凭的就是胆量。没有三板斧,别剁滚刀肉。你呱唧半天了,也该摆几斧子让我看看了。”水闩头是街头上的老混子老瘪三,不可能被范五宝几句话就给吓走的。就像当初昇鑫馆开业时闹事一样,不见真刀功是绝不会往后缩脑袋的。

“哪用得着三板斧呀,我们一把见高低。程老板,麻烦你去门外,把墙根下的洋油拎一桶进来。”

程老板马上出去,几个日本浪人想拦都没来得及。不过程老板马上就回来了,摇摇摆摆地把洋油桶拎了进来。

“把桶盖子打开。”范五宝说。

那程老板也不知道范五宝要干吗,总之他怎么说就怎么做。现在范五宝就像他的救星,自己不想血本无归,就得按他说的做。

桶盖打开的一刹那,范五宝很突然地蹦了起来。先是一把扯下旁边隔座的两块布帘子[2],把帘子扔在洋油桶上。然后又把大堂里的几盏洋油灯砸碎在地,灯里的洋油流洒得到处都是。

“你要干吗?”“你想干什么?”水闩头和程老板同时惊叫道,因为范五宝发疯一样的行为让他们觉得很可怕。

“不干吗,试试胆量。既然水老板说这亦春家要凭胆量拿下来,那就看看咱们谁能豁出命来拿!”范五宝此刻的样子真的很可怕,脸色铁青,表情扭曲。但这样子并非为了表现得凶狠,而是因为心中极度的紧张和恐惧。明明自己也是害怕的,却还硬着头皮去做不要命的事,那就只能说明这人是真疯了。

一根洋火在范五宝手中划燃,随着一小朵蓝红火苗的亮起,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快放下!你会把我店子烧掉的!”程老板说话的同时,以别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蹿出了店门。“快点放下!这店我不盘了,谁都不盘了!”程老板的喊声中带着哭腔。原以为范五宝是个救星,谁承想却是个索命的恶鬼。

“别吓唬我,我谅你也不敢把这把火点起来。”水闩头故作镇定,其实心里已经怯了。

范五宝没有说话,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惨笑。随即把手中那朵火苗扔了出去,以此动作来直接回答水闩头。

水闩头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就要站起来。但是屁股才离开凳面儿便又坐了下来:“少跟我来这套,拿个灌水的油桶吓唬我,这是水爷爷我从前玩剩的。”

范五宝依旧没有说话,他的眼皮、脸皮随着升起的火焰一阵乱抖。当燃起的火焰渐渐平稳,并且开始朝着洋油桶推移过去后,他面部的抖动陡然停止,然后果断转身,一下坐在水闩头旁边,同时一把攥紧了水闩头的手腕。两个人的身体都有些僵硬,表情更是僵硬,只有目光因为倒映了闪动的火光而显得十分灵动。

其实火焰刚起时,几个日本浪人只要赶紧扑打就能把火给灭掉。但是他们看水闩头坐在那里没有动,便认为这火点了是有意图的。所以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只是都往门口靠近了些。

“现在是地上淌的洋油给点着了,所以火势移动得还不算太快。等烧到布帘子那里,火头应该就能一下蹿到油桶上了。”范五宝像在告诉水闩头,但更像在自言自语。

“别吓唬我……”水闩头只蹦出这几个字就再说不下去了。他感觉到范五宝攥住自己的手在颤动,也清楚地看到范五宝的额头有汗流淌下来。

火烧到布帘子,果然一下就蹿到了洋油桶上。只是火焰暂时还未曾将油桶全部裹住。

几个浪人已经都跑到店外面去了,里面的气氛让他们感到恐怖。一片燃起的火焰正裹向一只几十斤重的油桶,而那两个人竟然还能坐在油桶前的板凳上一动不动,面对着随时都会要了他们命的燃烧。

“布帘上的火头点着油桶里的洋油后,剧增的热量会让油桶一下炸裂开来。每一个炸出的油点就是一朵火苗,在这大堂里下……下一场火雨,谁……谁都跑不出去了,跑……跑出去也是个火……火人……”范五宝的声音也开始颤抖了,说到最后气息不顺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只咕响了两声。与此同时,他连眼泪都流了下来。也不知道这眼泪是被烟雾熏的还是因为心中恐惧。

水闩头此刻的状况并不比范五宝好,他的身体被范五宝攥住的手带动着不住地在颤抖,头皮麻得连脑袋都失去了知觉,能清晰感觉到的只有脊背上汗水的流动。

水闩头知道自己是害怕了,极度的害怕。从而也确定了五宝的所有表现同样是因为害怕,这是无法装出来的。所以范五宝不是在装样子吓唬自己,那桶里是洋油而不是水。火焰还在往前移动,炸裂、火雨随时都会发生。

移动的火焰又推进了一点点,这一点点过后,整个油桶都被火焰包裹了。

“啊呀!”水闩头发出一声怪叫。与此同时身体跃起,另外一只手臂狠狠砸向范五宝抓住他手腕的手臂。范五宝顺势松了手,摆脱了的水闩头抱着头、低着腰直冲向门口。出门时被门槛一绊,于是索性顺势跌滚出去,一直从台阶上滚到马路上。

“疯子,这人是个疯子。不知死活的疯子。”被扶起来的水闩头连声骂着。其实他骂这么几句是在给自己挽回面子,心里却是真怕了范五宝。以往他觉得自己已经够青皮无赖的了,没想到今天遇到个比自己更加青皮的。

裹住油桶的火焰最终慢慢弱下来了,等布帘烧完后,便完全熄灭了。那只油桶没有炸裂,因为里面装的是水。

从砸灯点火到火势全灭,街上行人和周围邻居其实有不少人发现了。但是一则火势确实不大,亦春家的老板自己站在店外都没有招呼救火。再加上水闩头和几个日本浪人也都堵在门口,过去帮忙反而可能坏了别人事情惹祸上身。所以就都只是远远地看看,没人跑去多事。

火灭了,程老板和水闩头在外面等了会儿后再次走进亦春家大堂。里面除了烟气熏人、地面有些焦黑外,并没有什么损失。而范五宝也已经不坐在刚才的凳子上,而是躲在了大堂的一根立柱后面。那根不是太粗的原木立柱根本遮挡不住他的身体,他只能是尽量收腹、缩臀,并用胳膊护住脑袋。听到程老板他们进来的声音,范五宝才放下胳膊伸出头来看看,他的领口、背心都已经被汗水湿透,脸上也熏得黑乎乎的,辫子梢还有些许焦卷。

水闩头一脚踢翻了那只洋油桶,流出的液体只需鼻子一闻就知道不是洋油。

“你小子真会演啊,装个样子硬是把我给骗了。”水闩头心中不服,他觉得自己是被骗了,而并非范五宝比自己更硬气。

“我没有演戏,店门外面有两只桶,一桶油一桶水,不信你可以出去看。我也不知道程老板拿进来的到底是哪只桶,所以我也是真害怕。如果是油桶的话,我可能就要死在这里了。”

水闩头愣住了。虽然桶里是水,最终结果完全不同,但不知道是水是油的范五宝仍是用一半机会在赌命。他的害怕是真的,他的勇气也是真的。这绝对是个比自己还狠还青皮的角色,像他这样的人,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的。

水闩头退走了,不管福冈商行会不会再来争抢亦春家,至少他是不再敢来和范五宝较劲了。而程老板算是欠下了范五宝一个人情,是他赌命赢来的人情。范五宝要求还这个人情的方式很特别,不用程老板降低盘店价格,也不要他再添置什么东西。他只要求程老板对外说亦春家不盘了,暂停营业重新装潢整修了再开张。

而实际上,当天晚上程老板就和范五宝把契约签好,该拿的钱拿走。店里装潢的事情都是范五宝在偷偷地进行着,除了程老板谁都不知道内情。

水闩头彻底服了范五宝,不敢再来争抢亦春家。但是福冈商行没拿到亦春家终究是件不如意的事情,平时想要什么都能得手,这一回的意外让福冈觉得是一种挑战,对日本人权威和实力的挑战。在他一顿狂怒的斥骂之后,被骂得狗血喷头的几个浪人感到无比的羞辱,所以他们发狠心要找机会教训一下范五宝以挽回脸面。

教训一下范五宝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要把昇鑫馆名声搞臭。只有昇鑫馆的名声臭了、生意败了,他们才会放弃盘下亦春家开分店。也只有将他们的生意搞败了,其他上海店铺才会以此为戒,从此再不敢和福冈商行发生争执。

范五宝是昇鑫馆的经理,日本人要找他麻烦很容易。但要说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下教训范五宝一番,那些浪人肯定不会这么做的。和我们在一些影视作品中看到的那个年代的日本人不一样,当时甲午战争还未发生,日本与清政府处于一个关系微妙的阶段。各自的实力和优势还没完全显现,更没有之后《马关条约》这样的不平等条约让日本人欲望和凶性暴涨。所以当时在中国境内的日本人,不可能个个一副低能无脑的样子横行霸道、敲诈打砸。

其实就算后来清政府战争上败给了日本,当时的日本人,哪怕有某些特权,仍是不敢太胡作非为。因为中国的民间鱼龙混杂,什么样的能人都有。特别是在出现多次民间组织的暴动和抗争后,日本人对自己在中国的安全还是十分担忧的。他们都知道,自己的特权在官府面前或许有用,但在老百姓面前却是无用的。

所以日本人要想找范五宝的麻烦,肯定是在掌握证据占住理的情况下才敢行动,也正是出于这样的目的,他们在火烧亦春家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始终按兵不动。直到范五宝认为此事已经平静地过去了,他们才找准机会给范五宝下了个套儿。

胭脂肉

这天早上依旧是范五宝带伙计去路头菜场采购鲜货。由于他脑灵嘴巧,识得了货、砍得来价,各方面的关系又交际得好,所以无论到哪一处的鲜货市场,谁都要买他些账。再加上道台赐名、五宝辣酱上榜,昇鑫馆经理范柄顺的名头又被拔高了一个档次,市场上的人都称他为“鲜食第一采办”。

不过今天他采办的鲜货却是出了些意外,昇鑫馆头天递了食材单子订下的鲜货并没能配齐。这种情况以前偶然也会有,大都是因为运鲜货的车船半路出了问题未能按时到达上海。而这种情况下就显现出采办人和厨头的重要性了。好的采办人会马上根据单子所需分量和荤素种类,采购其他同类型的食材替代没有采购到的食材。而这些替代的食材买回去后,则需要厨头根据现有的食材重新调整菜品,以保证可供应菜品的种类和数量。

而范五宝不仅是个好的采办,还是精通厨技的厨子,两种重要性集于了一身。所以看到没有配齐的单子,他马上在市场里转了转,买了些合适的新鲜食材,确保烹制出的菜可以和单子上的要求相差不大。

采购的单子出了意外,范五宝在市场里一转又遇到点意外。不过他遇到的是意外之喜,他发现了一个特别划算的牛肉摊子。摊子上的牛肉看着还不错,重要的是价格特别低。范五宝心中暗暗算了下,自己拿下几十斤的牛肉,回去按正常市场价格报账,从中可以赚下不少的差价来。

其实范五宝平时做事还是很谨慎的,采购时轻易不从中吃差价。只有自己砍到足够低的价格,或者正好碰上急于脱手的低价食材,他才会从中谋取一些私利。这其实也不算过分,因为市场方方面面结交关系打招呼都是需要费用的,总不能老是自己出钱吧。

但是范五宝并不知道,他最终买下的几十斤牛肉是有问题的。这些牛肉是“倒个”[3]的,倒个就算再及时放血也是放不清的,特别是皮肤和肉质中的细血管,更是会有凝结的血液残留,所以倒个剁切出的肉色是发深红和绛紫的。

但是卖牛肉的人之前把这倒个的牛肉在水中泡过,将肉质中凝结的血液泡出,然后再用新鲜牛血抹过。这样的牛肉看起来色泽鲜红光亮,而且由于泡过水,分量还会增加。这种手法在过去菜场中叫“鬼搽胭脂”,是一种恶劣的欺诈手法。不过能看出这种手法的人却不多,特别是刚死不久就放血割肉的倒个。不仅是市场采办,烹制过程中要不是厨行高手也很难发现,上桌之后要不是行家、吃家也很难吃出。

范五宝不是没有细看这牛肉好不好,他是个精明的人,要不然蔡壬鑫也不会把采购的活儿交给他。但是他看不出这是“鬼搽胭脂”的倒个肉,因为他没有好好地跟许知味训练基本功,很多查辨食材好坏的本事都没有学到手。而且这牛肉正是死了不久就放血割肉的倒个牛肉,“鬼搽胭脂”的手法也做得巧妙到位。所以不要说直接通过眼看、手摸查辨出来了,就算范五宝上灶台上烹制这牛肉,他也不一定能通过微小的异常发现这牛肉存在问题。

范五宝买了牛肉刚走,卖牛肉的人便拖着一辆装满各色牛肉的小车去福冈料理送货了。这卖牛肉的前些天刚刚通过水闩头和福冈料理达成长期供货协议,而拿到这协议的附加条件就是必须找机会卖些有问题的牛肉给昇鑫馆,并且在卖完之后及时告诉福冈商行的人。

卖牛肉的人卖有问题的牛肉是常有的事,只是以往都不敢卖给昇鑫馆。昇鑫馆的高手多,一旦被查辨出来,凭昇鑫馆和餐食公会的关系,还有范五宝和市场上青帮帮众的关系,自己在市场上糊口的营生肯定没法再做了。但是现在有了福冈料理长期供货的协议,然后又正好碰上这样的机会,只能算是昇鑫馆的人自己主动撞上来替自己完成附加条件。

获知昇鑫馆买了“鬼搽胭脂”的牛肉,当天中午就有几个日本浪人来到昇鑫馆点菜喝酒。水闩头没有到昇鑫馆来,但他带着几个瘪三就在不远处的其他店里喝酒等候。只要这边一有动静,他们马上会过来起哄呼应,尽量把事情给闹腾开。

昇鑫馆里难得会有日本人来,就算有也不会是浪人,只会是商人。浪人那时候都是给日本商人打杂做粗活的,一般都吃住在商行货栈里,很少会跑到中国店铺来就餐。所以几个浪人一进昇鑫馆,范五宝立刻便觉出很有可能是来找自己麻烦的。

除了找自己麻烦,范五宝还觉得他们有可能是来砸昇鑫馆招牌的。因为自己是昇鑫馆的经理,所以日本人完全有理由认为自己是替昇鑫馆抢盘下亦春家的。但现在对他来说是关键的时候,一来绝不能让日本人将自己盘下亦春家的事情暴露了,再一个昇鑫馆的招牌也是需要保全的,否则会影响到自己的计划。

状况显然是危急的,但范五宝并没有慌乱。他觉得自己只要招待这些倭子的过程中不出差错,有的菜品保证质量,没有的菜品提前说明,那这几个浪人也就没什么碴儿好找了。如果自己做得滴水不漏,他们还寻衅胡闹,那么店里店外、街道弄堂里都有自己熟识、交好的人,大家肯定不会让自己吃了亏。

那几个浪人中范五宝认出其中两个正是那天在亦春家闹事的,其他的都不能确定,因为倭子那种衣服穿出来样子都差不多。其实这几个浪人还真不全是那天去亦春家的,其中多了两个日本厨子,非常好的日本厨子。

拿中国厨行的话来说,这两个日本厨子到昇鑫馆来是寻缺的。只不过他们要寻的缺处是之前已经设定好的,除非昇鑫馆的人在处理食材和烹制过程中及时发现,弥补了缺处,否则一旦被他们抓住把柄,不仅可以理所当然地教训范五宝,而且还要砸了昇鑫馆的牌子、搞臭昇鑫馆的名声。

《东夷列传·倭国传》记载倭人生食海物,也就是现在所说的生鱼片。其实中国早在周朝就已有吃鱼脍[4]的记载了。出土的青铜器“兮甲盘”铭文记载了尹吉甫用生鲤鱼片私宴友人。《诗经·小雅·六月》也提到此事,“饮御诸友,炮鳖脍鲤”,“脍鲤”就是生鲤鱼。而《礼记》中有“脍,春用葱,秋用芥”,《论语》针对脍制食品又有“不得其酱不食”的说法。所以先秦的鱼脍都用葱、芥调味。

都说日本人是徐福为秦始皇求不死神药带三千童男童女出海后定居岛国后衍生的后代,那么他们至今保持中国最原始的饮食方式也算正常。生食在食材的新鲜度上要求更高,所以日本厨子对食材新鲜程度的辨别是非常敏锐的。而几个浪人带两个日本厨子来,就是要他们品辨出菜品中“鬼搽胭脂”的倒个牛肉。

所以昇鑫馆一旦被人家抓住把柄,哪怕是因为没有能辨别出“鬼搽胭脂”误用了倒个牛肉,那都会给他们的招牌信誉带来极大损害。要是再被其他竞争对手加以利用,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许知味如今已经很少亲自上厨了,忙的时候他会统筹安排大家的活儿。他安排的方式倒不是平均分配,而是会根据点菜的单子和酒席档次安排适合的、能胜任的厨师来做,这其实也就能看出谁做的菜更受食客的欢迎。而之前他所采取的工钱和做工多少挂钩的方式,其实就是为了保证这种分配的合理性。

通过许知味和他几个徒弟的努力,昇鑫馆现在的菜品已经形成两大类的区分。一大类是曹景全、醋鱼王等大厨主打的综合了多菜系的传统菜品,包含了上海田菜[5]、浙菜、徽菜、淮扬菜等菜系中具有代表性的菜品菜式。另外一类是许知味以锡菜、上海田菜为基础,融合了浙菜、徽菜、淮扬菜的特色菜系列,虽然未曾公开叫作本帮菜,但在昇鑫馆内部以及老客、熟客中已经是叫作了上海特色菜或本帮特色菜。

但是许知味心里很清楚,要想形成真正的本帮菜系,自己这些特色菜的种类还是偏少,所以需要不断琢磨创新更多适合本地口味的新菜品。不过要搞出足够多叫好又叫座的本帮特色菜品,不是短时间内能办到的,需要很长一段周期。这不仅要能创出菜品来,而且还要试吃和推广,得到众多食客的认可才行。再一个本帮菜在推广和传播上也有局限,虽有昇鑫馆这个平台,但人们都只是将这些菜品当作店里的特色菜品。而一般食客点餐都是以传统菜品为主,然后搭配两三个特色菜品。所以就算许知味那些本帮菜很有口碑,却不能普遍被人们了解。

虽然其他一些店铺也会仿做昇鑫馆的本帮特色菜,但一来很难仿到精髓,二来也不会多仿,有那么三四个吸引顾客就行了。这样对本帮菜推广也是作用不大。另外到昇鑫馆来吃饭的平民百姓还是少了点,这样本帮菜在底层大众中无法形成影响。一般家庭都无法体验到许知味的本帮味道,而没有大众人群的学做、仿做,更是局限了本帮菜系的形成。

所有局限让许知味知道,目前依旧不是自己推出本帮菜系的成熟时机。只有自己研烧、创新的本帮菜品种有了足够的数量,然后昇鑫馆能够开出多家分店,自己的徒弟们都出去开店或当主厨了,甚至他们也带上自己的徒弟了,那样本帮菜才有可能呈辐射状推广开来。而自己现在能做的就是尽量多创一些本帮味道的新菜,然后在店里的和菜和酒宴上尽量多地配上这些新菜,增加它们的普遍性,让人们更多地了解并喜欢上这些菜品。

所以许知味虽然不接单子上灶了,但厨房中有一眼炉口却是专门归许知味操作的。只要生意不忙,他便会在自己的炉口上试做一些菜。这些菜有的是他当初从其他御厨那里学来的,有的是游学厨技时学到的精品。他利用现有食材条件,结合上海人的口味进行了改良。要成就一派菜系,肯定是要融会贯通各种菜品制作方法的。而许知味不仅是要寻找到更多好味道的制作方法,还要尽量简化和优化制作程序。因为民间和宫里不一样,在宫里可以用最为昂贵的食材,用最烦琐耗时的制作技法。而在民间,不管家常菜品还是出售菜品,条件都是达不到的。

除了改良学来的已有菜品,许知味还不断学习厨房里其他大厨的烹制技法。浙菜、徽菜、淮扬菜、上海田菜都有各自独到的烹饪窍门和味道,将这些与宫中做法相融合,再加上自己锡菜的底子,一系列集众家之长又突出自我特点的菜品正在逐渐形成。

这天中午的客人不算多,送进来的菜单几个大厨和许知味的徒弟自己商量下就分配光了。所以还未曾真正开始上客,许知味就已经闲了下来,拿紫砂壶嘬了两口茶之后突发奇想地做了一道菜。

这道菜是将他自己“霓虹盖金梁”的烹制方法转换到另外一种食材上,这食材就是鲜活河虾。选中等河虾入油爆过,再加糖、醋、酒等作料熘滑过。这样烹制出的虾外脆里嫩、酸甜可口、咸淡适中、鲜香浓郁。

上海本帮菜里很多菜品的制作和菜名差距是很大的,可能只是为了更鲜明地表现这道菜的特色。比如“熏鱼”不是熏的,“烤麸”不是烤的,“炒圈子”不是炒的,所以许知味的这道虾说是油爆,其实冷油就入虾,缓火稳油半炸半养。这样出来的虾才能虾壳酥脆、虾肉松嫩,熘滑时作料更容易渗入,做成后可透过半透明虾壳看到里面饱含的殷红色糖醋汁水。

许知味觉得这道虾的制作相对简便,食材用料也算大众。出锅再一尝,觉得很是成功,就马上把制作方法教给了几个手上没活儿的徒弟。这道突发奇想的虾,许知味给取了个名字叫“金钩钓江霞”,而这道菜看似制作简单、仿学容易,但其实制作中有些不经意的细节是非常关键的。不要说外人学做了,就连许知味那几个徒弟中,有人没有受到他的亲自指点,做出来的“金钩钓江霞”都始终差着一筹。

就在将这道虾传授给几个徒弟之后不久,许知味便与范五宝又有了一次激烈的冲突。而接下来的情况让许知味再没心力去研烧、创新任何菜品,所以这道“金钩钓江霞”成了许知味留下的最后一道本帮味道。

寻倒个

几个浪人刚进昇鑫馆的大门,范五宝便立刻摆出笑脸迎了上去。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人家如果是来找自己麻烦的,躲开肯定不是办法。再说了,自己要是不去面对,他们迟早还是会把自己给闹出来的。而自己直接与他们接触还能尽量周旋,避免暴露自己盘下亦春家的真相。

让范五宝很意外的是那几个浪人都很规矩,并没有任何过分举动。就和平常的食客一样,就座、点菜,感觉比一些中国食客都要谨慎和收敛。这样的情形反是让范五宝害怕了,越是摸不清的状况就越难以掌控。但事已至此,他只能是提起十二分的小心随机应变了。

几个日本浪人全点的热菜,一个冷菜都没要。而且让人奇怪的是这些菜都是牛肉菜,五彩牛肉丝、葱爆牛肉片、水煮牛肉、水碗牛肉丸、香螺牛肉。其实昇鑫馆冷菜中还有极具特色的纸片牛肉、五香牛肉、糟香牛肉等菜品,但几个浪人全都没点。不点是因为他们知道,冷菜牛肉的制作时间会比较长,很多需要提前一天或者连夜烹制才行。而早上买回的新鲜牛肉大多是用来做热菜的,用了有多余的了,才会加在制作冷菜的牛肉中一起烧煮。

一道道菜品上桌后,那些日本人并没有敞开胃口大块朵颐,而是由其中两个人拿筷子在盘碗中小心翼翼地扒拉,还夹起牛肉来细看,像是在研究什么。看过许久之后才把牛肉放进嘴里一点点地品咂,但是表情看起来却绝非享受,更像是在受罪。

范五宝虽然已经觉出几个浪人表现异常,却始终都没有往牛肉有问题上想。因为这牛肉买回来时他自己就没看出问题,到了厨房里,改刀的都是普通厨工,所以也没能发现问题。到中午时,改刀好的牛肉要么浆好,要么已经开始有些风干,所以烧制的厨师取料时也没能发现问题。

其实就连那两个日本厨师也都没有发现问题,还以为早上范五宝购置的“鬼搽胭脂”牛肉没有用上。因为不管从牛肉的颜色还是味道上,他们都没有抓到牛肉有问题的证据。这是因为那牛死的时间不长就放血割肉了,不算死透的死肉,否则做成菜品之前的几道程序中肯定有一道是会发现问题的。而且倭子点的几道牛肉菜都是味道比较重的,比如五彩牛肉丝、葱爆牛肉;或者是经过再加工的,比如水碗牛肉丸。这样制作的菜品几乎都将牛肉改味了,所以要想找出其中问题更是困难。

不过昇鑫馆的厨房里高手众多,终究还是有人发现今天的牛肉有问题,这人就是曹景全。

曹景全接的活儿是做一道碧玉琥珀粒,这是用芹菜和牛肉粒作为主料烹制的一道家常菜品。虽然其中牛肉粒并不多,而且切得也很小,但曹景全仍在肉粒过油时发现了异常。因为牛肉粒入油后收缩量偏大,这是含水分过多的现象。他拿未加工的牛肉粒查看下,一下就确定了是“鬼搽胭脂”的倒个肉。于是他赶紧偷偷找到范五宝,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范五宝也是直到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一时贪图便宜中了别人的招。其实他要是马上说清情况,将那几十斤牛肉给废了也没太大关系。对于昇鑫馆而言这点损失算不了什么,市场上难得走一次眼也是正常的,大家都能体谅。

但是范五宝却没有这么做,因为这件事对于昇鑫馆来说只是损失一点牛肉而已,对于他而言却是损失的名声。劳军海席上他好不容易才挣到了一个大好的名头,鲜货市场上又得个“鲜食第一采办”的名声,这些都是以后要作为依仗在上海滩立稳足跟的。要是让人把他连倒个肉都辨别不出的事情传出去,不仅成为笑柄,而且会让人们觉得他上味榜的第八位是投机取巧得来的。那样一来,自己原定的计划就会因此实施艰难,甚至前功尽弃。

所以范五宝知道这情况后马上央求曹景全不要声张,先这么用着。他觉得要是曹景全也得等肉粒入油锅后才能发现的话,别的厨师应该更难觉察。至于来店里的食客,要不是真正的行家或吃家,那是不可能品辨出来的。

“要是有客人吃出不对来怎么办?”曹景全还是很担心。

“只要你不说,那我就能推脱。到时候把罪责全都压在卖牛肉的头上,只说做假的手法太逼真,或者是牛的品种本身就有问题。”范五宝编瞎话的本事那是天生的,眼睛都不用眨,各种后路说法就都想好了。

曹景全眉头皱皱,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他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人,现如今范五宝和祝贝花的事情大家都是知道的,要不是范五宝几次拖延,他已经是昇鑫馆的女婿了。所以这馆子最终是人家自己家的,他说怎么做就怎么做。另外曹景全也是想利用范五宝的关系最终能做到昇鑫馆的厨头,要是这点事情自己都不替他掩着,那以后自己也很难向范五宝开口。

曹景全刚离开,范五宝便立刻联想到那几个日本浪人点的菜。全都是牛肉菜,莫非他们预先知道自己买了倒个牛肉,专门来找碴儿的?想到这里,他马上通知伙计,倭子那个包间的菜不要再上了。但是已经晚了,伙计刚刚把他们点的最后一道水煮牛肉送上去了。

也就在那道水煮牛肉上了之后,两个日本厨子在黄釉暗白饕餮纹的瓷盆里翻看几下,表情一下就变得兴奋起来。这道菜里的牛肉可以明显辨别出问题来。

昇鑫馆的这道水煮牛肉和川菜的水煮肉片、水煮牛肉片不是一回事。川菜水煮,是用特制酱料为底料,麻辣鲜香,红油红肉。昇鑫馆的水煮牛肉准确说应该是清水牛肉才对,这是江浙一带清末流行的本色牛肉烹饪方法。所谓清水,其实就是加了葱姜酒和些许五香大料煮开的汤水,考究的馆子制作时一般还会加入三分之一的高汤。牛肉切成一寸见方、两块银洋厚的片子。太薄汤味不能渗入肉中,就连牛肉自身味道也会因为肉质收缩而全数流失。太厚肉中腥味无法析出,而且这牛肉只滚两下就上桌,厚了难熟,等内外全熟的话外层就已经老了。

将切好的牛肉片用作料和芡粉先过浆静置,等味道入到牛肉里先焯一遍水,这叫“化浊定味”。然后等清汤烧开之后,再将焯过水的肉片放入其中,随即便能淋油撒胡椒粉出锅。这种烧法清淡清鲜,牛肉味透滑嫩,而且能将牛肉本身具有的味道尽量保留。

但是这样做的牛肉一定是要非常新鲜的。如果是倒个的牛肉,煮过之后边缘部分的剩余血色会被漂出,显得苍白。但中间部分却很难漂出,透着红艳,这在厨行中叫作“帕子托鸡血”。而“鬼搽胭脂”的牛肉,因为外抹了新鲜的血色,这样边上和中间的颜色反差会更加明显。另外“鬼搽胭脂”牛肉用水浸过,入滚汤之后浸入的水分被逼出,收缩量比正常牛肉大许多。而且本身味道会随水分流失,余下的腥味较重。所以“鬼搽胭脂”做的水煮牛肉,吃到嘴里会比较柴,味道显腥臊,缺少牛肉应有的香气。

所以厨师在做这道水煮牛肉时是最容易发现问题的,而且关键是在第二步上。为了保证牛肉鲜嫩,避免味道的流失,第一步焯水和第二步的入汤时间都很短。焯水时的牛肉,快速得几乎等不到肉片发生变化,所以很难看出。但是第二步入汤,却肯定是要等到牛肉发生变化后才能出锅的,要有什么有问题这个环节应该是可以看出的。

而问题是昇鑫馆平常采购的食材中绝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市场上卖鲜货的都不敢给昇鑫馆做手脚。一则很难逃过昇鑫馆厨房里高手们的眼睛,再则昇鑫馆和餐食公会的关系很好,特别是范五宝接手采购后,更没人敢做这种事情。而习惯性认为不可能的事情,悄然发生后也是最难被觉察的。

另外店铺烹饪点菜讲究利索,更何况这本就是一道速度要快的菜品。所以入汤后的牛肉加完作料盛入盆中后,做菜的厨师一般都不会将牛肉片捞出来再看一看的。

再有今天烧这道菜的是许知味的徒弟三两金,他看到许知味在旁边教其他师兄弟新菜,所以也想赶紧把自己手里的活儿做完过去学。而这样一道简单的菜品他非常熟稔,闭着眼睛都能制作出来。所以整个过程他都不停地瞟看许知味教授制作“金钩钓江霞”,自己手中的菜反倒没瞄上几眼。

多种原因的连续失误,造成的后果就是让别人抓住把柄。这些日本浪人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寻衅闹事的,寻不到证据,是不敢轻举妄动的。一旦寻到了证据,首先范五宝铁定是要吃苦头了,继而昇鑫馆也肯定会跟着遭殃。

日本人让伙计叫经理来,范五宝心中便“咯噔”一下。他把前后所有环节都在脑子中过了一遍,没有觉得有什么差错,所以仍是很坦然地进了倭子们的包间。

才到桌前,范五宝便被人家两记耳光抽过,再一脚踢倒在地上。

倒地之后的范五宝手一撑又猛地站了起来,这么快的动作吓了那几个人一跳,几乎同时抄起东西朝向了范五宝。

范五宝起来后却没有更多反应,只是把身上并不能见的尘土掸了掸,然后咧嘴朝几个浪人笑着,任凭嘴里的血顺着嘴角流下。

“好!肯定是练过的,够劲道!你们今天来就是为了打我的吧?现在打也打了,各位该吃吃、该喝喝。走时别忘了把账结了,我们店不赊账。”范五宝说这话其实是不想把事情闹大,否则可能就把自己盘下亦春家的事情给暴露了。但他却表现得很是硬气,因为藐视对方才能镇住对方。

“还结账?今天你们这菜要是能结账,你也就不会挨打了。”一个日本厨师很傲慢地对范五宝说。

范五宝微微一愣,他从这话里听出其他的苗头来了。这些倭子真吃出牛肉有问题了?他们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买牛肉上当了?或者这本就是他们给自己放的套子?否则这几个倭子怎么会扒拉半天菜才把自己叫来打一顿。要是单想找自己麻烦,根本不用跑到店里来,在哪儿都能下手。特意跑到店里来,必然是针对菜品下手。看来自己真是小看这群倭子了,他们以这样一种姿态过来,肯定是有早就放好的夹子或是现成的刀子,等着自己伸脖子过去。就在范五宝思绪杂乱的时候,那日本厨子指头一伸,从盆里捏出几片牛肉递到范五宝的面前:“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肉?”

这个时候的牛肉片只要一看颜色就知道出了问题。范五宝毕竟从贝花那里学了这么久的厨技,这种烹饪中发现问题的技巧还是懂的,但是目前这种状况下他却只能装不懂。

范五宝笑着接过那日本厨子手中的牛肉片,看都没看就直接放进了嘴里,嚼吧几下咽了下去,然后装傻充愣地反问道:“我吃着是牛肉呀,怎么,你们吃的不是吗?放心,我们店的厨师不会把肉弄错的。”

“你这牛肉不好,你们良心坏了,用的是死牛肉!”

“是死牛肉呀,牛不杀死了哪有牛肉吃?”

“八嘎!”倭子觉得范五宝是在戏弄他们,于是再次挥拳相向,转瞬间范五宝就鼻青脸肿、口鼻蹿血。但是这一次他没有再倒下,非但没有倒下,反是迎着拳头往桌子那边靠近了一步。

“你们怎么打人?来人呀,打人了!经理被打了!快报官!”有伙计进来看到情况不对,赶紧高声呼叫。

“很好很好,把人都叫来吧,多叫一些,让大家都来看看昇鑫馆用死牛肉做菜,不对,是先死了再杀的死牛肉。”那日本厨师被范五宝刚才的胡搅蛮缠搞得有点乱,所以特别强调了一下是先死再杀。

“住手!”范五宝突然大喝一声,并且双臂大幅度挥舞了下。几个浪人都吓了一跳,几乎同时停住了拳脚。

血染汤

范五宝知道,现在倭子已经握有证据,此番来的目的就是把事情闹大,把昇鑫馆的名声搞臭。所以自己必须马上制止,把场面控制住。一旦事情闹大,不仅对昇鑫馆不利,自己暗中实施的计划也可能要泡汤。

“先别吵吵!”范五宝回头制止了叫嚷的伙计,然后朝那个日本厨师问道:“你说哪道菜的牛肉不好?是都不好吗?”

那厨师轻蔑地看他一眼:“其他的难说,但这个水煮牛肉肯定是坏牛肉、死牛肉,里面肉片发红,腥味重,是死牛,血没有放尽。”

“不可能,我们买的牛肉都是整块的。为什么其他菜的牛肉没问题,偏偏这道菜有问题。肯定是你自己火气重,嘴里泛腥,要不然就是烹制时出现了什么差错,绝不会是牛肉的问题。”范五宝说了些强词夺理的理由,并且借着这机会又往桌边靠近了一步。

“我也是厨师,我们日本厨师最擅长的就是辨别食材是否新鲜。我可以肯定是肉的问题,而不是烹制的问题。”那个日本厨师很自信,不仅因为他确实有这方面的特长,还因为之前已经知道昇鑫馆买了“鬼搽胭脂”的牛肉。

“那我再尝下,再尝下。”范五宝说着话已经到了桌边,然后捧起那只盛水煮牛肉的瓷盆,直接凑上去喝了一口汤。

所有一切都发生得很自然,谁都来不及细想什么。当范五宝把盆子放下后,那两个日本厨子忽然意识到不对。因为那一盆水煮牛肉变红了,非常血腥的红。

就在范五宝把脸低下凑近到盆子边的一刹那,他嘴里用力往外喷了一口气,于是许多血滴喷洒到了盆子里。

“没问题,这牛肉一点问题都没有。几位要是觉得不顺口,那我给几位换一道菜。”范五宝咧嘴笑着,带着五分的无赖和十分的得意。

日本厨师脸色铁青,范五宝放下盆子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上当了。血弄到菜里,直接就毁掉了自己已经掌握到的证据。这个时候再说肉片带红、腥味浓重,那都可以推说是范五宝的血滴入菜里造成的。

“啊呀呀!我脸上的血怎么弄菜里了,没法吃了,没法吃了,我马上就给换。”范五宝的诚意明显有些做作。

“八嘎,混蛋,戏弄我们,揍死他!”那日本厨师恼羞成怒了。

不过这个时候再要动手已经不大可能了,刚刚伙计的一声喊虽然被范五宝制止了,可在这样一个临街的热闹店铺里,还是会招来很多的人。有店里的伙计、厨师,有其他的客人和街坊邻居,还有好事看热闹的路人,连祝昇蓬、蔡壬鑫也都被惊动了。

“没事了没事了,一场误会,一场误会啊。”范五宝朝刚刚赶到包间门口的人招呼着,想赶紧息事宁人。

“怎么回事?”“怎么打人呀?”“是呀,有什么话好好说嘛,干吗要动手。”“这帮倭子凶得很,到处横行霸道的。”……围观的人们纷纷指责。

招惹来了那么多人,范五宝这时候反倒紧张了。这些日本人是因为亦春家的事情专门来找碴儿的,要是闹得追根究底的话,肯定得把自己暗中做的事情给捅出来。

“都散了吧,没啥事情。这几位客人说这道水煮牛肉没烧好,我和他们顶了几句。他们也是被我惹急了,这才打我两下。现在没事了,伙计,给这桌客人再上两道菜。还得是牛肉菜,来个牛肉包袱,再来个牛肉烧……嗯,再来个牛肉烧栗子。这两道菜记我账上,对了,前面的水煮牛肉也记我账上,我尝菜时给弄脏了。”范五宝有条不紊地吩咐着,努力将场面先给稳下来。

而几个日本浪人见证据被范五宝给毁了,虽然心中有气却也没有办法,只能面面相觑地看几眼,然后任凭伙计快手快脚地把那盆染了血的水煮牛肉撤了下去。

今天店里的客人不多,所以包间里稍搞出些动静,后面厨房就被惊动了。跑来看情况的灯笼头很快又跑回去,告诉许知味是几个倭子找碴儿寻衅,说店里用的牛肉有问题。许知味听到这话之后马上转身去检查了下那些还没用的牛肉。

许知味判别牛肉好坏的第一步是闻,有问题的牛肉或者做过手脚的牛肉会有淡淡的酸味。第二步是摸,新鲜的牛肉从早上放到现在会因为汁液凝结起一层干膜的,用手摸不会粘手。第三步是捻,将牛肉片在手指间反复捻动来判断牛肉好坏。正常宰杀的牛肉捻动时会感觉肉质有弹性和黏性,指肚上会留下均匀的油脂面。但如果是“鬼搽胭脂”的倒个牛肉,肉质就会比较松软,缺少弹性和黏性。而且最终指肚上的油脂面会有水渍或水滴残留。最后一步是烫,这是最直接也最直观的方法,肉片入滚水中一过,收缩量、颜色、纹理就将牛肉的真正状况完全反映出来。

其实才到第二步,许知味就已经断定这牛肉是做过手脚的,于是吩咐灯笼头赶紧到街上其他店里借些生牛肉来,先应付一下后面的点菜。等到了最后一步时,肉在滚水里还没捞起,许知味就已经开口吩咐其他人将今天购买的所有牛肉收集起来,扔到后面的废料桶里。

“啊,这牛肉真有问题呀,难怪会卖得那么便宜。不过买的时候真看不出,挺鲜红光亮的呀。”一个早上跟范五宝去市场采购的帮工轻声说道。

虽然声音很轻,但许知味还是听到了,于是他马上去查看了一下进货的菜价成本簿。这种簿子过去小饭馆的柜台上会有,大馆子的厨房里也有。主要是为了让老板和厨头了解菜价、核算成本用的,这样就可以及时调整菜品价格,掌控主辅料的配置和菜品菜量。

许知味看过成本簿,发现今天的牛肉价不仅不像帮工说的很便宜,而且比往常还要略微高出一些。这说明经手人在虚报成本,从中吃拿差价。

放下成本簿,许知味拿毛巾擦了擦手,好像那簿子很脏似的。然后又拿起紫砂壶喝了两口茶,像是要用茶水浇灭心里的火气。

昇鑫馆开业之初,他和祝昇蓬、蔡壬鑫专门做了一个店规立在大堂里,表明以诚做菜、真情待客的心迹。所以自开业至今,店里所有的食材都是用的最新鲜的,从来不曾有过用倒个肉的情况。但是这情况却在范五宝接手采购后出现了,不仅用倒个的食材冒充鲜货,并且从中吃拿差价。看来自己的判断没有错,这不仅是个孽种,还是个家贼,更会是个祸害。是到了必须将他赶出昇鑫馆的时候了,否则发展下去,他能给昇鑫馆带来灭顶之灾。

“没事了没事了,五宝把事情摆平了。这小子还真是挺硬气的,那几个倭子拳脚相加,他却面带微笑、不卑不亢的,到了只是说给他们换两个菜,还提醒别人结账,一文钱都不给免。”曹景全也是听到吵闹后跑到包间去的,他其实心里很清楚是怎么回事。而这种状况范五宝竟然也巧妙地解决了,这让他非常佩服,所以不停夸赞。

这个时候伙计拿了新填的牌单[6]进了厨房:“这是经理给那几个倭子换的菜,还是牛肉菜。赶紧做了让这几个倭子吃完走人,就当是送瘟神。”

许知味正生着闷气,所以也就没有细看那牌单,只说了句:“快做吧,用借来的牛肉,别再节外生枝了。”

师傅说话了,徒弟肯定一马当先。所以其他厨师都还没来得及表示一下,灯笼头和三两金就已经把牌单接了过去,然后各自选一道菜制作起来。

整个过程许知味一直在闷头想事,考虑怎样才能将范五宝打发走。如今范五宝不仅是昇鑫馆的经理,更重要的他还是贝花将要招赘的夫婿。赶走范五宝,那就等于是连着贝花一起赶走,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不过范五宝一直拖延婚期,或许是心里不愿意入赘?如果他真的不愿入赘,放弃贝花,或者能够说服贝花放弃他,那么赶他走就是非常容易的事情了。许知味终于找到一点希望。

也就在这时候,灯笼头和三两金的菜先后烧好了,伙计端了就要往包间送去。

“你俩烧的啥菜,火候味道上都有把握吗?”许知味随口问了一句,这是师傅对徒弟习惯性的关心。

“我烧的是牛肉包袱。”三两金说。

“我的是牛肉烧栗子。”

灯笼头刚报出自己做的菜,许知味一下子就蹦了起来:“快!把这菜追回来,赶紧追回来!”

其实直到这个时候,许知味和范五宝的目的还是一致的,都想努力保护昇鑫馆的名声不受损。只是他们一个是真正为了昇鑫馆的将来,另一个则是为了自己的计划能够成功。一个是要昇鑫馆能够持久兴旺,继而开创上海自己的本帮菜系,而另一个则是想借用昇鑫馆的名声,为自己的大好前途铺路。

另外两个人保护的方法也不一样。许知味确定自己的方法是要不惜一切代价赶走范五宝,而范五宝的方法却是要给那几个日本浪人一些教训,镇住他们,让他们不敢到外面乱说什么。

厨技之道其实关联的范围很广,涉及人体学、医学、药理、动植物学等等。像小皇帝吃了“霓虹盖金梁”后龋齿发作,那其实是许知味在人体方面考虑失误。而更为重要的是对药理和动植物特性的了解,其中包括相克的特性。有很多食材是不能在一起烹制的,烹制之后的菜品会产生毒素和药理反应。这就是所谓的相克菜,食用之后伤害身体甚至危及生命。

相克菜是个两面刃,做师傅的肯定是要将自己知道的所有相克菜告知徒弟。但是一般传授技艺时是不会告知的,因为徒弟还没磨炼出真正的厨性,无法确定是否具有唯味天下的厨心。如果这时候告知了,在一些有冲突、有委屈的情况下,很有可能成为他们报复或加害别人的手段。所以只有学厨者有了一定道行,磨炼出唯味为美的宽容心态,师傅才会将相克菜的注意点详细告知。

相克菜

范五宝不是一个循序渐进的学厨者,而是通过旁门左道入的行。曹景全为了拉拢和他的关系,也为了显示自己厨技的广博和不凡,很早就将相克菜的一套理论说给范五宝听了。

《饮膳正要》中有“牛肉不可与栗同食”的说法,因为不易消化,会引起呕吐,严重的还可能出现绞肠和胃出血,所以牛肉烧栗子就是一道相克菜。而范五宝吩咐给几个浪人重做两道菜时,原本想说牛肉烧土豆,但他迟疑一下改成了牛肉烧栗子。这不仅仅是因为刚才被几个倭子痛打一顿怀恨在心,更重要的他是想给那几个人一点震慑和警告。

无论什么人不知不觉间就被人家搞得腹痛呕吐,之后肯定会心有余悸。特别是在吃食上下的招儿,其实是警告对方,自己可以不留痕迹地要了他的命。像水闩头那样的无赖,你要比他更加强悍更加不要命他才会怕你。而对于这些动脑子使阴招把人往绝处逼的,那你就要比他更加狠毒,他才会怕了你。

但是范五宝却没有想到更多的后果,如果其中有哪一个浪人真的吃多了这道菜,将震慑和警告变成了真实的加害,那日本人怎么可能善罢甘休?那样的话不要说昇鑫馆的名头不保,昇鑫馆里这些人的人头都可能不保。

许知味一把拽住范五宝的胳膊,将他一路拉到后面的院子里。这里原本是蔡壬鑫和水仙居住的,后来他们在其他地方置办了房产,这院子就成了昇鑫馆的仓库和店员宿舍。所以白天营业的时间,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很是寂静。而许知味将范五宝拉到这里,也是怕店里的糗事被人家知道了再张扬开去。

许知味和范五宝到了这里后,寂静被打破了。两个人的声音就像炎夏的雷声,开始还像是在远处隆隆地滚动,后来便是不停地当头炸开。

“你可以走了,马上走!”许知味很直接。

“去哪里?”范五宝阴沉着脸问。

“哪里我不管,只要是离开昇鑫馆!”许知味声音提高了。

“该离开时我自然会离开,但现在还没到时候。”范五宝声音依旧冷冷的。

“那是什么时候?”

“当我打败你的时候!”范五宝丝毫不掩饰眼中的凶光。

“打败我可以,但是绝不能让你毁掉昇鑫馆!”许知味的声音犹如炸雷,带着些嘶哑。

“你凭什么说我会毁掉昇鑫馆?”

“你今天做的事情就是要毁掉昇鑫馆!”

“我管我大堂的事,你管你厨房的事,对与错轮不到你评说。”

“怎么轮不到我评说?我们昇鑫馆的宗旨首先就是以诚做菜,所有菜品都要保证真材实料。而你呢,在市场上购买低价的倒个牛肉,高价报账,中饱私囊。这事情要是宣扬出去,昇鑫馆会名誉扫地,多年来建立起的口碑全都付诸东流。”许知味的嗓子更加嘶哑了。

“我以往采购中怎么没有买到倒个的食材?这件事有蹊跷,我是被陷害的。你难道不知道今天来闹事的是日本倭子吗?就是他们在暗中陷害我。”

“所以你就反害他们?用牛肉烧栗子的相克菜害他们?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不是在做菜,而是在下毒,你这哪还是开馆子,简直是在开屠场!”许知味其实这个时候已经有些吼不动了,嘶哑的声音里带着粗喘,反而显得更加吓人。

“害他们又怎么了,他们是倭子,你不是也恨倭子吗?当初不正是你教我永远不要和倭子站一道的吗?”

“但是今天不同,他们进了店,就是你的客人,你的主顾。要不你就别接待他们,接待了就只能好好服务。而你不仅给客人吃倒个的牛肉,甚至为了泄私愤用相克菜害人家。你这是要直接毁了昇鑫馆呀!”

“不是这样的,我这样做就是要给他们点教训,知道我们昇鑫馆不是好欺负的,知道中国人不是好欺负的。让他们吃点亏,他们才不敢变本加厉,不敢到处乱造谣。”

“我明白了,今天这些倭子是冲着你来的吧?你是要吓住他们,堵他们的嘴。可他们为什么要陷害你?你怎么得罪他们了?”

“我……”范五宝一时语塞,最终阴沉着脸色说道,“这是我自己的事,和店里不搭界,更轮不到你问。”

“好,我不问,我也没打算问,但是有一件事,你必须做。”

“我知道,是要我离开昇鑫馆。”

“对!马上离开昇鑫馆!”许知味终于再次攒足了气力,猛一挥手,爆发出一声炸雷。他充血的双目圆睁,样子就像要把范五宝吃掉。

就在许知味发出这声喊时,院门被一下推开了,贝花提着酒壶和茶叶包站在门口。

“师傅、师傅,你原谅他一次,不要赶他走。”贝花哀求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贝花啊,好好,你来得正好。我告诉你,他就是个孽种,是个贱坯。不要和他成亲,他就没有打算入赘到你祝家,否则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迟婚期。”

“不会的,不会的!师傅,他会和我成亲的,他会的。”贝花一边喃喃地说着,一边看向范五宝。

而范五宝这个时候根本不理睬贝花,他也被许知味嘴里的“孽种”“贱坯”刺痛了:“我知道了,你是听村子里的人瞎说的那些闲话,所以你恨我、恨我爹。当初受了我爹恩惠后不予回报想偷偷溜走,被我爹拦住了还动手打我爹。后来虽然承诺教我厨艺,但是最终还是以种种理由拒绝教我。”

“胡说!你住口!咳咳咳……”范五宝的话戳到了许知味的痛处,他声嘶力竭地喊出两声,接下来便止不住地咳嗽,咳得腰都深深弯下,显得虚弱而无助。

“可是你除了做菜还能做什么?你专心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能够乞怜人家说一声‘好吃’,你生命的意义就是为了一声‘好吃’。实际上你挣不到财富地位,最终落得个无家无后。老天注定你是一个失败者,败得很惨很惨的失败者!”范五宝继续说着,此刻他恨不得用最恶毒的话将许知味撕碎。

许知味的咳嗽终于缓和了一些,他稍微直起些身子:“你错了,我虽然无家无后,但是我会留下声名。昇鑫馆里会有我的名字,本帮菜里会有我的名字!”

“有用吗?留个名字有用吗?对你自身来说有任何价值吗?昇鑫馆也好,本帮菜也好,都只是一个名号而已,你能树起来,人家就能抢走。你树起来做好了是个宝,人家抢走了做坏了那就是个屁。你想成为开创菜系的一代宗师,做梦!因为我会让你亲眼看到自己是个失败者的事实!”

许知味的脸扭曲得厉害,像是忍受着巨大的疼痛。范五宝对昇鑫馆和本帮菜的藐视,比之前所有往事更能戳痛他的心。

“五宝,别这样说,师傅会难受的。”贝花在一旁劝解,依旧带着哭腔。

“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要把你赶出昇鑫馆,不能让你毁了我的昇鑫馆,毁了我的本帮菜!”许知味挣扎着。

“赶我走,你怎么赶?贝花,下月二十八,我们成亲。”范五宝快速给许知味一个回击。他这个决定意味着哪怕许知味离开昇鑫馆他都不会离开,除非是他自己主动走。

许知味愣了一下,的确,如果现在范五宝和贝花成亲的话,到时候他也相当于昇鑫馆的主人之一,自己真就没办法赶他走了。

“不能,贝花你不能和他成亲。他这个孽种、贱坯,刚才原形毕露的那副嘴脸你都看到了,跟了他你将来会后悔的,他不会好好待你的,相信师傅的话,相信师傅的话!”许知味像是在向贝花哀求。

“不行的,师傅,我必须和他成亲的。”贝花很果断地拒绝了许知味。

“你要和他成亲,那就当没有我这个师傅,我们从此没有任何关系!”许知味虽然放了狠话,但他心里其实觉得很无力。

范五宝听到许知味的话后马上接一句:“贝花,你从现在起不要再认他这个师傅了。要是再认他做师傅,那么我就离开昇鑫馆,我们也不用成亲了。你选吧!”

贝花僵立在了那里,眼泪不住地往下滚落。她没想到自己会面对这样一个局面,让自己做如此艰难而绝情的选择。自己不是刚刚在城隍庙敬过香了吗?难道是自己不够真诚,所以罚自己面对这样的艰难境况?

“你一定要信师傅的话!”“你赶紧选吧,我无所谓的,尊重你的决定。”许知味和范五宝都在催促。

贝花知道面前的两个人在逼自己,但这个决定自己无论如何都是要做的。贝花泪眼蒙眬地在两个人脸上来回扫视,最终缓步走到了许知味面前。

“师傅,对不起了,女人这一辈子可以没有师傅,却不能没有丈夫。我现在已经是点了卤的豆浆,只能奔着豆腐去,再变不回豆子了。真对不起,师傅,您就当没收过我这徒弟,我以后就不能再孝敬您了。”说完话,贝花将手中的茶叶包和酒壶塞到许知味手中,然后默默退后几步,深深地鞠了一躬。

“呵呵呵……”范五宝故意发出得意的笑声,过来拉起贝花的手就走,只留给许知味鄙夷的一瞥。

走出几步后,身后传来“咣当”一声响,许知味手中的酒壶掉落地上摔碎了。贝花听到响声后脚下稍一迟疑,但随即便被范五宝拉拽着急步离开。

酒水溅得许知味鞋子、裤腿上全是。掉落的茶叶包也破绽开来,带白毫的碧螺春散落开来,都沾在被酒水弄湿的鞋子和裤腿上,像是青苍苔痕蔓延上身。刚刚那个瞬间,仿佛一下过去许多岁月年华。而许知味则像一株颤巍巍的弯曲老树,已到了枝枯叶凋的年岁,于无声中快速释放着自己身体中不多的能量。

院子里重新变得寂静,听不到许知味的脚步声,也听不到他的喘息声。直到他将院门拉开时,才听到门枢发出很怪异的一声“吱嘎”响。伴着这声响,许知味脖子一梗,一口血呕在了院门外。

注释

[1]上海话,特别、非常的意思。

[2]过去饭店大堂里的客座,会挂几块不拖到地的布帘意思一下,作为隔断。

[3]厨行坎子话,死了的家禽牲畜。

[4]即生鱼片。

[5]上海最初的民间菜,以乡村菜为主。

[6]过去有档次的餐饮店铺会用毛笔在竹牌上记录下客人点的菜品,然后送到后厨按牌烹饪。用过之后湿布一抹,竹牌上字迹就全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