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悬铃虽然身在魔界多年,但对仙盟五派的大体情况也是了然于心。最初的仙盟不只五派,而是由数百大小修道宗门组成。无数修士各自占据一块洞天福地,开宗立派,招纳修士,千年以降,小宗门或者后继无人,或者被大宗门吞并,最后留下来的便是五大宗门。西洲拥雪城,南部镜花谷,中洲碧霄宫,北域悬天寺,东海灵雎岛。
其实若是在十年前,仙盟应是还有七宗,只是另外两个宗门一个后继无人,沦为世俗门派,一个惨遭灭门,唯一幸存的,便是这高秋旻,明月山庄的遗孤。
明月山庄在仙盟之中原是地位超然,只因山庄中供奉着一件鸿蒙至宝——混沌珠。
相传远古之初,天地混沌虚空一片,盘古手持开天斧破碎虚空,混沌之气分为清浊二气,自此上有神界,下有六道。然而混沌之力并未就此消亡,而是演化成为两件宝物,一件飞上神界,为神界执掌,名为天命书。另一件下沉于地,为人族执掌,名为混沌珠。混沌珠在人界几番流转,最后落于明月山庄之手,明月山庄世世代代为护珠人,受混沌珠庇护。
传说混沌之力无视强弱法则,甚至可回溯时空,逆转因果,但从未有人使用过混沌珠,也没有人敢冒此危险去明月山庄夺宝。
然而,妖族和魔族却这么做了。
七年前,妖魔二族联手,以极大的代价打开了万仙阵的结界,大祭司桑岐亲帅大军夜袭明月山庄。一夜之间,明月山庄鸡犬不留,血流成河,混沌珠自此下落不明,据传落在了魔界,也有人偷偷在传,混沌珠,在谢雪臣手中。
因为一个极大的巧合,明月山庄灭门之夜,谢雪臣路过此地,救下了高秋旻,自己却身受重伤,修为几乎尽毁。但不到一月,谢雪臣不但恢复了修为,更是从濒死之境参悟出了震烁古今的第一功法——玉阙经。下界充斥浊气,凡人修道不易,然而玉阙神功却有逆转阴阳之力,将浊气化为清气,修行之途便可一日千里。谢雪臣也因此成为人族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法相修士,一剑光寒,九州萧瑟。
明月山庄覆灭之后,高秋旻也被镜花谷谷主收为弟子,倾囊相授。镜花谷如今的谷主素凝真与高秋旻之母乃是双生姐妹,二人不但有师徒之情,更有血缘之亲,素凝真曾在仙盟之中表达过这么一个意思——为报谢宗主救命之恩,高秋旻愿以身相许。
谢雪臣没有回应,世人多以为他默许。
但暮悬铃此刻方才发现,谢雪臣根本不认识高秋旻。
谢雪臣是个醉心剑道,清心寡欲的剑修,除了剑,很少有什么事能入他的眼,触动他的心。
呵,眼下暮悬铃算一个。
谢雪臣显然是被气得不轻,无论暮悬铃如何威逼利诱,他这次是坚定不肯妥协了。暮悬铃趴在床上,支着下巴打量谢雪臣。谢雪臣和衣盘坐一旁,闭目打坐,试图稳住道心。
暮悬铃懒懒地趴着,两只小脚支棱起来,俏皮地来回摆动,发出一阵一阵清脆的铃声。她口中轻轻哼着一首歌,听不清歌词,旋律却颇为轻快活泼。
“谢宗主的心跳有些乱呢。”暮悬铃眉眼弯弯,洋洋得意地说,“都是为我而乱的。”
谢雪臣不理她,心中默念玉阙经。
夜至三更,屋外一片静谧,屋中灯油燃尽,最后一点火光摇曳了两下,便不甘不愿地熄灭了。
便在这时,房中忽然响起了极轻微的响动,只见黑暗之中,一个巴掌大的球状阴影动作极快地一闪而过,扑向了床榻上侧卧之人。看似沉睡的少女不紧不慢地翻了个身,恰好将那个阴影笼在了臂弯内。
“嗅宝鼠,你好不容易跑走了,又来做什么啊?”暮悬铃压低了声音,笑嘻嘻地问道。
那只嗅宝鼠显然有些傻,拿着圆圆短短的鼻子往暮悬铃身上拱,圆乎乎毛绒绒的身子像个毛球一样颤动。
“你嗅到了我身上有宝贝了吗?”暮悬铃伸出食指戳了戳它肥肥圆圆的身子。
“姐姐……”嗅宝鼠忽然开口说了一句人话,奶声奶气的娃娃音,听起来就像个五六岁大的孩子。
暮悬铃吃了一惊,凑近它仔细端详,好奇问道:“你会说话?”
嗅宝鼠点了点头,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闪闪发亮。“一……点点……”
暮悬铃恍然大悟道:“你是半妖?你的父亲是人?”
嗅宝鼠又点了点头。
“难怪你先前不敢开口说话。”暮悬铃叹了口气,将它捧在掌心里,“要是被他们知道你是半妖,那你可没好果子吃。”
胆小的嗅宝鼠回想起那四个修士,又忍不住抖了一下。
如今下界人族强盛,妖族式微。有的妖族迫于生存,只能向人族示弱,或者投靠仙门当个灵兽,或者去鉴妖司考个良妖证,让鉴妖司的修士在自己身上种下禁制,终生不得杀生吃荤,否则便会爆体而亡。有些不甘屈服的妖族便不会选这种路,它们游离于山野之间,躲在人烟稀少之处,潜心修炼。这些没有良妖证的妖怪也未必是个坏的,但人族修士有条不成文的规矩,遇到没有良妖证的妖怪,不论其善恶,杀之无罪。若是不杀,也可捕获炼化,驭为妖奴。
而半妖这种不人不妖的生物,地位则最为低下。半妖生来带有修为,但是既没有人族的神窍,也没有妖族的妖丹,无法修炼进阶,更不能繁衍子嗣。人族视其为本族的耻辱和需要纠正的错误,半妖只有一条路,就是当妖奴。
嗅宝鼠既然是半妖,那它的母亲定然是一个可以化形的鼠妖,父亲则是人族。
嗅宝鼠直觉极其敏锐,它从暮悬铃身上感受到了宝物的气息,也感受到了让它觉得亲近的气息。
“你的父母呢?”暮悬铃低声问道。
嗅宝鼠的小爪子挠了挠暮悬铃的手,费力地组织语句:“爹……走了……娘……在家……”
暮悬铃不确定“走了”是什么意思,恐怕嗅宝鼠这个小脑袋瓜也未必能明白。
“你要我送你回家吗?”
暮悬铃刚问完话,嗅宝鼠圆圆的眼睛眨了一下,顿时大颗大颗的泪珠成串落了下来。
“我、我的宝贝都、都没啦……”
“呃……”
暮悬铃掌心湿了一片,嗅宝鼠抽抽噎噎哭得好不凄惨,偏偏还要克制着哭声,委屈得像个丢了糖的三岁孩子。
“你该不会想让我帮你抢回来吧。”暮悬铃哭笑不得地说道。话音刚落,便觉眼前暗了一片,谢雪臣不知何时走到了床前,嗅宝鼠吓得”吱”的一声往前一窜,两只爪子扒在暮悬铃领口上,耳朵又开始发亮了。
谢雪臣眼下虽法力尽失,但气势慑人,威压仍在。嗅宝鼠是天赋的直觉,从谢雪臣身上察觉到了剑修的锐气,远在先前四个修士之上,自然是吓得魂飞魄散了。
暮悬铃轻轻抚了抚它瑟瑟发抖的身子,笑道:“你别害怕,他不会伤害你。”
谢雪臣居高临下,微微皱着眉头道:“此妖兽以偷窃为生,虽不杀人,却也害人无数,当送鉴妖司查办。”
“我没偷东西……”嗅宝鼠带着哭腔弱弱辩解道,“都是爹爹留给我的……”
暮悬铃一手护着嗅宝鼠,一手撑着床板,似笑非笑望着谢雪臣,轻声细语道:“谢宗主别吓到它,它还是个孩子呢。这么小的嗅宝鼠,可没本事从别人身上偷东西。”
嗅宝鼠从暮悬铃的掌中弹出小脑袋,眼眶湿润地说道:“娘说,爹爹是世间最有钱的修士,洞里的宝物,都是爹爹的。”
暮悬铃闻言微微一怔——世间最有钱的修士?
“你的父亲叫什么名字?”
嗅宝鼠愣愣地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爹爹就是爹爹。”
“妖兽之言不可尽信。”谢雪臣冷冷说道。
世间最有钱的宗门便是碧霄宫,嗅宝鼠言下之意,便是它的父亲是碧霄宫宫主,简直岂有此理!
嗅宝鼠委屈地缩了缩脖子,小声道:“我把爹爹的宝物弄丢了……不敢回家……”
暮悬铃抚着嗅宝鼠柔软的绒毛,垂下眸子,静默了片刻,勾唇一笑:“姐姐帮你抢回来!”
谢雪臣道:“我会阻止你。”
暮悬铃撇了撇嘴:“谢宗主,是高秋旻不讲道理,先抢了嗅宝鼠的宝物,我帮它抢回来,天经地义!”
谢雪臣瞥了嗅宝鼠一眼,冷冷道:“它是妖。”
“妖怪就活该被人修抢劫了吗?”
谢雪臣眉心微蹙,摇了摇头:“它不是良妖,按仙盟规矩,不杀便已是放过。”
暮悬铃冷哼了一声:“谢宗主,你是人修,自然替人修说话,我是妖,便要帮妖出头!你自觉有理,我又何错之有?”
谢雪臣本就是少言寡语之人,比不上暮悬铃能说会道,当即被堵得哑口无言。
暮悬铃护着嗅宝鼠,身影如鬼魅一般绕过了谢雪臣,一眨眼到了门口。
谢雪臣阻拦不及,只得转身跟上。
镜花谷的四名修士此夜轮流值守,此刻值守在屋顶上的那两名男修。暮悬铃修习魔族功法,鬼魅手段层出不穷,她轻轻跺了跺脚,脚踝上的玉白铃铛便发出幽魅的铃声,若有似无,如泣如诉。
谢雪臣心神随之一颤,但他修为高深,即便此刻不能驱使灵力,也不至于受法器控制。但屋顶上的两人却不同,两人修为浅薄,根基不深,加上本就困倦,暮悬铃毫不费力就摄住两名修士的心神。两个人眼神发直,仿佛失了魂魄一般呆立不动,暮悬铃落在他们身前也丝毫未觉。
暮悬铃听从嗅宝鼠的指示,从两人身上各取下一件法器放入芥子袋中,便在这时,有利器破空之声传来,暮悬铃反应机敏,柔软的腰肢往后一折,躲过了当面一箭。然而那道宛如有意识一般,掉转了方向又朝暮悬铃追来。
暮悬铃身姿轻盈,从屋顶上落了下来,恰好站在谢雪臣身旁。她转身面向暗箭,双手张开结印,一道暗紫色法阵自掌心浮现,如有实质,暗箭直直没入法阵之中,消失不见。
屋顶之上,站着一个白衣曼妙的身影,双目冰冷俯视暮悬铃。
“你们两个果然有问题。”高秋旻冷冷说道,“魔族功法,你是半妖,还是魔?你身上丝毫没有妖魔之气外泄,一定有隐匿气息的法器,能瞒过我的查探,一定是高阶法器。”
旁边的圆脸女修唤醒两名男修的意识,得意道:“这个魔修诡计多端,好在高师姐聪慧,一眼看穿了他们的异常。哼,夫妻同房,床底下却没有鞋子,分明是匆忙掩饰的。”
暮悬铃恍然大悟,懊恼道:“都怪我没经验,下次一定注意上床先脱鞋。”
谢雪臣:“……”
圆脸女修说话之时,高秋旻从袖中取出一道黄符,口中念出咒语,黄符无火自燃,化成六道火星,飞向六角,在暮悬铃脚下结成一道六芒法阵。
这是镜花谷的独门法阵——六芒摧花阵,随着阵法成型,空中浮现了无数粉色花瓣,宛如下了一场花瓣雨一样曼妙梦幻,但暮悬铃却无心欣赏。发阵中的花瓣实则灵气所化,片片如利刃,布阵之人催动灵力,则万千花仁便会化成杀器,将阵中人千刀万剐,下出一场阵中血花雨。
高秋旻冷然直视暮悬铃:“老实交代你的身份,你偷袭我是受谁指使,有何目的?”
暮悬铃唇角噙着笑,只是这笑意未达眼底,她丝毫无惧地回视高秋旻,缓缓道:“我啊,不过是一个路见不平,仗义相助的修士,看不惯你们四个修士欺负一个小娃娃。”
嗅宝鼠窝在暮悬铃肩头瑟瑟发抖,两只爪子扒着自己的脑袋不敢抬头,露出两只金光闪闪的圆耳朵。
暮悬铃抬起手挠了挠它的脑袋:“胆小鬼,早知道把你丢出去好了。”
高秋旻也注意到了暮悬铃肩上的嗅宝鼠了,冷笑道:“原来是为了夺宝而来。我本想将这嗅宝鼠收为灵兽,既然它有主了,那我只能一并杀了。”
“若是你师父在此,我还敬她三分。你想杀我?”暮悬铃呵呵一笑,目光凛然,轻蔑道,“也配?”
高秋旻顿时心火一烧,秋水剑直指法阵,悬浮于空中的粉色花瓣轻轻一颤,随即杀气迸发,以旋涡状高速旋转,狂风暴雨一般扑向暮悬铃。
暮悬铃早有防备,在高秋旻举剑之时便咬破指尖,以血为咒,手指在空气中迅速地画出一个法阵。法阵发出猩红光芒,从一个巴掌大的圆逐渐扩大,最后将暮悬铃和谢雪臣二人笼罩其中。
娇嫩的花瓣一碰到血光,便立刻枯萎,化为灰烬,轻易在暮悬铃的法阵前败下阵来。
高秋旻大吃一惊,镜花谷此阵杀机极强,可列当世四大杀阵之一,她用此阵,从未失手,不料在暮悬铃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暮悬铃笑吟吟道:“六芒摧花阵的强弱,取决于布阵之人的灵力,如果是素凝真布阵,自然可列当世四大杀阵,可若是你,就差远了。”
高秋旻自小被认定天资惊人,到了镜花谷也是众星捧月,从未有人如此对她说话,更何况是一个邪魔外道。就连谢雪臣这般第一剑修都被暮悬铃气得道心不稳了,何况是高秋旻,即便隔着面纱也能看出她脸色极其难看。
其余三名修士见形势不妙,立刻道:“高师姐,这个魔修深不可测,恐怕是魔族探子,我们赶紧通知师门!”
这是给高秋旻台阶下,想要逃了。
暮悬铃冷笑一声,拳头一握,血芒魔阵顿时光芒大炽,将整个摧花阵吞没。暮悬铃身影一闪,如鬼魅一般逼近高秋旻四人。
高秋旻立刻转身飞下屋顶,带着三个同伴仓皇逃走。
暮悬铃几息之间便追上了对方,但没想到的是,谢雪臣竟不比她慢,一把泛着冷光的剑拦住了暮悬铃的去路,暮悬铃看出是先前男修落下的佩剑。
暮悬铃眼睛一眯,看向谢雪臣:“你拦我?”
谢雪臣冷然道:“我不会让你杀人。”
暮悬铃露出没有温度的笑容,她轻轻跺了跺脚,骨铃发出刺耳的铃声,宛如利箭破空的尖锐啸声。前方修为较低的三个修士顿时惨叫一声,捂着耳朵跪了下来。
高秋旻元神也受到震荡,脚步顿了顿,这一迟缓,便被暮悬铃追了上来。
暮悬铃一手扯下高秋旻的芥子袋收入怀中,如猫戏老鼠一般戏谑地盯着高秋旻,高秋旻此刻全然没有了高高在上的傲慢与淡然,双眸之中流露出对死亡的恐惧。
谢雪臣横剑站在高秋旻身前,挡住了暮悬铃伸向高秋旻的手。谢雪臣虽然无法驱使灵力,但他的剑法依然是举世无双的精绝,剑气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网,暮悬铃不慎被划过脸畔,所幸她躲得快,却也被割断了一缕头发。
暮悬铃惊怒地看向谢雪臣:“你竟然以血为剑!”
谢雪臣不知何时割破了手,一把下等法器,因为沾染了法相修士的剑,顿时染上了金光,让妖魔难以靠近,便是暮悬铃也要退避三分。
然而以血为剑,对谢雪臣本就重伤的身体是雪上加霜,他本就没有血色的薄唇,此时更加苍白了几分。
谢雪臣看着她,淡淡道:“你以血为阵护妖,我以血为剑护人,你我殊途,却各有需要保护之人。”
“你没有灵力,纵然祭出血剑,我也有一百种方式可以轻易地打败你。”暮悬铃直勾勾盯着谢雪臣,忽地扁了扁嘴,觉得心里难受极了,委屈地喃喃道,“你不过仗着我喜欢你,不忍心伤了你。”
谢雪臣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