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谢雪臣一人一骑,策马疾行半日,终于离开了青山集。

谢雪臣本以为暮悬铃会强硬要求共乘一骑,没想到后者并无此意,而是隐于阴影之中,暗中跟随谢雪臣。妖精和半妖都不惧烈日,但魔族却十分憎恶害怕骄阳,只因烈日灼射会驱散魔气。暮悬铃虽然是半妖,修行却是魔族功法,吸收魔气修炼神通,同样会受到光照的影响,只是相较于魔族程度轻些。不过魔族自有手段,他们隐蔽于阴影之中,在阴影之间跳跃行进,可在一定程度上减轻烈日的影响。

谢雪臣暗中观察,很快便发现了端倪,知道烈日当头是暮悬铃的虚弱期。途中谢雪臣有意掉转马头改变路线,趁机逃脱暮悬铃的掌控,但那匹马不知被暮悬铃以什么妖魔手段控制了,丝毫不受谢雪臣的支配。

不知是否为了隐藏行迹,暮悬铃并没有带谢雪臣入城,而是在距离骁城数十里的一间驿站住下。驿站的房间不多,很不凑巧,只剩下一间客房。

掌柜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扫了一圈,没有看穿两人的易容,目光落在衣衫华美的暮悬铃身上,陪着笑道:“我们驿站后面还有一间空房,平日里是伙计住的,虽然简陋,倒也算干净,客官若是不介意,可以让仆人住那。”

这掌柜的迎来送往,向来是先敬罗衣后敬人,见谢雪臣身着粗布麻衣,甚是朴素,只当二人是主仆关系。

谢雪臣清心寡欲,对身外之物向来不在意,更不会将旁人的目光放在心里,一时之间竟没想到掌柜口中的“仆人”指的是自己。

暮悬铃却是嫣然一笑,挽住了谢雪臣的手臂,道:“这是我相公。”

谢雪臣面色僵硬,想要挣脱暮悬铃的双手,但徒劳无功。

掌柜暗暗吃惊,见眼前一男一女,一贫一富,一亲热一抗拒,心里便有了计较,面上表情丝毫未变,极其自然地转口道:“是小人唐突了,客官莫怪,您的房间上楼左转第一间便是。”

暮悬铃挽着谢雪臣的手臂亲亲热热地上了楼梯,刚上二楼,便看到右手边的房间门打开,两个身着修士长袍的男子相继从房中走出,与暮悬铃撞了个照面。

两名修士的目光在暮悬铃和谢雪臣身上来回转了几圈,便又收了回来,若无其事地往下走去。

那两人议论声虽小,但谢雪臣和暮悬铃修为高深,七窍何其灵敏,一字不漏地听进了耳中。

“那两个人看着有些古怪。”

“是有些古怪,亲亲热热像是夫妻,但是看穿着却又不像。”

“男的好似不甘不愿,难道是被挟持了?”

“那男子看似瘦削,但精气不俗,虽然没有灵力波动,但应该也是个俗世高手,而女子看起来也只是个普通人,没有那个能力挟持他人。”

“听说骁城附近多妖魔,难不成……”

“师弟,你太多疑了,那两人气息普通,没有妖魔之气。我倒是听说骁城民风彪悍,常有女子强取豪夺,逼男为夫。那女子一看就是出自富贵之家,男的虽然相貌平平,但腰窄腿长,气血两旺,定是有过人之处啊……”

“师兄真不愧是过来人……”

两个年轻修士发出心照不宣的笑声。

谢雪臣一张俊脸沉了下来,额角青筋跳了跳,却忍住没有发作。

暮悬铃饶有兴味地看着谢雪臣的脸色,意味深长道:“谢宗主确有过人之处。”

谢雪臣掀了掀眼皮,淡淡扫了暮悬铃一眼,没有搭话,径自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

暮悬铃顺手在房门上画下一道封印,阻绝了房中的声音和气息,这才走到谢雪臣身旁坐下。

“方才那两个修士所穿长衫之上绣有紫荆花纹,应该是镜花谷的修士吧。”暮悬铃饮了杯微凉的茶水,若有所思道,“观其气,不过刚入炼神境,怎么会不远千里跑到这里来?”

镜花谷距离此地有数千里之遥,虽然金丹修士御剑飞行一日可达,但炼神期的修士只能骑马往返,这路途着实有些远。更何况此地临近两界山,常有妖魔滋扰,并不太平,修为低下的宗门弟子,若没有门中强者带领,通常不会到这附近。

不单只是修士喜欢斩妖除魔,邪道妖魔同样以猎杀修士为乐,修士的精血远胜普通人,对魔物来说是大补之物,而修士身上往往也会有价值不菲的灵丹法器。

暮悬铃托着腮自言自语道:“难道有镜花谷的高阶修士在此?”

谢雪臣沉默无言,纤长的睫毛掩住了凤眸,他没有看暮悬铃,却依然感受到了暮悬铃灼灼的视线正落在他身上。

“谢宗主,是不是很想通风报信?”暮悬铃笑吟吟问道。

谢雪臣目光一凛,冷然道:“你意欲何为?”

暮悬铃笑道:“谢宗主可是在想我会杀人灭口?”

谢雪臣道:“难道你不会?”

暮悬铃道:“也许会,也许不会?”

谢雪臣冷笑了一声:“呵。”

暮悬铃道:“但你这么想倒也没错。”

谢雪臣微皱了下眉头看她。

暮悬铃一本正经道:“我委实不算什么好人。”

谢雪臣顿了顿,纠正道:“你本就不是人。”

暮悬铃自然不是人,谢雪臣不是骂人,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她只是半个人。

谢雪臣观察了一日,却也看不出暮悬铃半个妖身是什么妖。半妖有两种,一种是母亲是人父亲是妖,另一种则相反,父亲是妖母亲是人。若生母是人,则生下来的半妖为人身,但身上会有一些父亲所属之妖族的特征,如猫耳,狐尾。若生母是妖,则生下来的半妖为妖身人魂,能口吐人言,直立行走。

如暮悬铃这般外形,自然是生母为人,只是生父是什么妖怪,却全然看不出来,若不是之前谢雪臣从她身上察觉到了微弱的妖气,寻常人倒是极易被她骗过。

两人正说话间,忽然听到外间一楼传来响动。暮悬铃支起耳朵,听到先前两名修士在喊“师姐”,她眉梢一动,走到窗边,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丝缝隙,偷看外面动静。

驿站一楼的大堂多了两名女修,其中一名身形窈窕,面戴薄纱,俨然是众人之首,其余三人都向她微微弯腰,口称师姐。

“师姐,你们总算回来了。”一名男修殷勤道,“我和陆师弟已经查探过东边了,没有发现,你们那边可是遇到了什么情况?”

那师姐没有回答,身旁身材稍矮几分的圆脸女修便大着嗓门道:“宋师兄,方才我和高师姐被妖怪偷袭了!”

圆脸女修此言一出,两名男修顿时大惊,忙问道:“什么样的妖怪,你们可有受伤?”

圆脸女修咯咯笑道:“有高师姐在,当然不会受伤啦,只是一只不长眼的小妖怪罢了。”

圆脸女修说着扯下腰间一个绣着金线的锦囊,暮悬铃眼尖,一看金线纹路,便知是一个锁灵法阵,是修士用来捉妖常用的锦囊,一般妖物被收入囊中便法力尽失。

圆脸女修打开锦囊,轻轻一抖,便有一团毛球从里面掉了出来,落地便恢复本来模样,约莫成年人的巴掌大小,毛绒绒的一团,尾巴短短的一截,通体雪白无暇,两只耳朵却是圆溜溜的金黄色,似乎是因受到惊吓而微微颤抖。掉在地上时小妖怪”吱”地叫了一声,随即仓皇失措地满地爬,几个修士笑嘻嘻地用剑鞘挡着它的去处,小妖怪脑袋撞到了剑鞘便扭头换个方向,但没跑几步又被另一把剑鞘拦住了去路,急得团团转又无可奈何,金黄色的耳朵瑟瑟发抖,发出细细的悲鸣。

圆脸女修俯身揪住了它的尾巴倒着抓了起来在半空晃,得意洋洋道:“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

两名男修皱着眉头端详,疑惑道:“看起来像是老鼠,又像是兔子。”

圆脸女修道:“师姐说,这是十大异兽之一的嗅宝鼠,你看它的耳朵,像不像两个铜钱?它的鼻尖和耳朵都是金色的,听觉和嗅觉都是天下一等一的灵敏,哪里有宝物它们最知晓。我和师姐跟着罗盘四处寻找,找到一个灵气充沛的地方,却没想到是嗅宝鼠的藏宝窟。也不知道小东西哪里找来那么多宝物,我们也算不虚此行了。”

被他们尊称高师姐的女修从袖中取出一个芥子袋扔在了桌上,说道:“里面都是些适合你们使用的法器法宝,你们分了吧,其余之物,我须上交宗门。”

三人听到这话,顿时欢呼雀跃,齐声道:“多谢师姐!”

三人倒出了芥子袋中的法器瓜分,那高师姐接过了嗅宝鼠,淡然坐于一旁,对此毫不动心。她刻意在掌心外放灵压,嗅宝鼠向来胆小,在她掌心瑟瑟发抖,不敢乱动,看起来倒是十分乖巧的模样,殊不知它是快吓破胆了。

圆脸女修道:“师姐,你好像十分中意这只嗅宝鼠,难道要将它炼为灵兽?”

高师姐尚未回答,另一个姓宋的男修便道:“高师姐,嗅宝鼠虽然是异兽,看起来却十分弱小,于对敌毫无裨益,恐怕不适合当灵兽。”

高师姐淡淡道:“对敌作战,我自己出手便够了,何须灵兽相助。”

她语气淡然,却难掩傲意。

众人立刻附和道:“师姐所言极是,谢宗主也是一人一剑,纵横八荒,从来不借灵兽之助。”

“高师姐和谢宗主都是天资卓绝之人,非我等能比啊……”

暮悬铃目光盯着那位高师姐,虽然面纱覆面,但露在外头的那双翦水秋眸便足以证明这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美人。她的衣着与其他几位弟子又有不同,不仅衣料上乘,袖口领口处皆以细密的针脚纹下了法阵,有这等殊遇,显然她在宗门之中地位极高。

镜花谷姓高的师姐,地位又如此超然的,想来也只有一人了。

高秋旻,镜花谷谷主亲传弟子,明月山庄的大小姐。

仙盟五派素有传言,高秋旻与谢雪臣有道侣之约,而传言中的另一人,此时正端坐于这间客房内,对窗外的一切状若未闻。

暮悬铃撇了撇嘴,目光投向了高秋旻掌心的嗅宝鼠,眉心不自觉皱了起来。

嗅宝鼠数量稀少,长得无害又可爱,唯一的本领就是寻宝,无论是什么样的隐匿手段,都瞒不过嗅宝鼠对宝物的直觉。因此一些邪修最爱豢养嗅宝鼠,借助嗅宝鼠的能力来搜寻宝物。

高秋旻对嗅宝鼠的了解显然也十分有限,并不知道嗅宝鼠胆小不惊吓,惊吓过度甚至会胆裂而死。高秋旻以灵力威压震慑嗅宝鼠,嗅宝鼠金色的圆耳颤得厉害,越来越亮,看似漂亮,但暮悬铃知道,这是胆裂之兆了。

暮悬铃攥了攥拳,终究是忍不住,拼着暴露行迹的危险,从茶杯中沾了点水,屈指一弹,一滴水滴破空射出,弹在高秋旻手腕上。高秋旻只觉手腕一麻,灵力一窒。嗅宝鼠忽然感觉到身上的灵力威压消失了,尾巴一抖,咻地一下从高秋旻掌心溜走。

高秋旻惊愕之下竟没有拦住它,其他三人忙着分宝物也没有发觉,只听高秋旻怒喝一声:“是谁躲偷袭我!”三人才茫然扭头看去。

那嗅宝鼠早已溜得不见踪影了,高秋旻手按着宝剑,一双美目显露杀意,警惕地看向四周。

三人忙问道:“高师姐,到底怎么回事?”

高秋旻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上面一个极小的红点,正中穴位,此时仍隐隐作痛。出手之人绝非泛泛之辈,不知道对方潜伏了多久,她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方才有人偷袭我。”高秋旻冷冷道,“这里还有其他人?”

宋姓男修道:“这驿站房间不多,除了我们,只有一对年轻夫妻。”

高秋旻道:“搜!”

暮悬铃出手之时,谢雪臣自然是看见了,但他一副超然物外,无动于衷的模样,直到暮悬铃扑到他怀里。

“谢宗主,大事不好啦!”

谢雪臣额角抽了抽,抗拒地往后退了退。

“镜花谷的修士要上来找我们麻烦了!”

谢雪臣纠正道:“是你的麻烦。”

“这种时候还分什么你我啊!”暮悬铃嘟囔了一声,忽地抱住谢雪臣的腰,谢雪臣只觉身子一轻,随即后背便撞上了床板。

还未来得及问暮悬铃意欲何为,便见后者往房门处虚空画了个符,解开了房门上的禁制,紧接着便扒开了他的衣襟。

谢雪臣按住暮悬铃的手,低喝一声:“你做什么!”

暮悬铃被子一扯,盖在两人身上,凑到谢雪臣耳边低声道:“配合点。”

便在这时,两扇门板被人暴力地推开,四个人提着剑闯了进来,正好便撞上了这一幕。

一男一女抱在一起滚在被窝里,男子衣衫松解,露出结实白皙的胸膛,女子压在男人身上,被闯门的四人吓得尖叫一声,缩进了男人怀里。

“你们是谁!为什么闯进来!”被窝里的女人发出愤怒又惊恐的质问。

谢雪臣被暮悬铃抱得紧紧的,幽香萦绕,令人窒息,他想要推开暮悬铃,后者暮悬铃却将他抱得更紧,一副瑟瑟发抖的样子,扒在他耳旁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被识破,他们就死定了。”

谢雪臣的挣扎顿时僵住。

高秋旻别过眼没有看床上两人,却早已拿出罗盘试探,确定床上二人只是普通人之后,她说了声抱歉,便带着三人匆匆离去。

“师姐,会不会是那只嗅宝鼠还有其他妖怪同伴暗中救助?”

“你们三人四处搜寻一下,今天晚上轮流守夜,当心有妖精夜袭。”

听着脚步声渐渐走远,谢雪臣才推开了暮悬铃,俊脸上覆着一层寒霜。

“请自重。”谢雪臣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

暮悬铃眼睛一转,含着笑低声道:“谢宗主,听说高秋旻与你有婚约?”

谢雪臣着实不想理她。

暮悬铃也不生气,坏坏笑道:“当着未婚妻的面与我同床共枕,刺不刺激?”

谢雪臣咬牙道:“她不是我的未婚妻!”

暮悬铃恍然道:“你这是怕我误会,所以跟我解释吗?”

谢雪臣深深吸了口气,克制自己胸腔之中喷薄欲出的怒火。

“谢宗主,你还是跟我双修吧,我比高秋旻美,还比她会疼人。”

谢雪臣长长吐了口气,一字一字咬牙道:“我从未见过你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暮悬铃摇了摇头道:“谢宗主,你这话错了一半。”

谢雪臣冷冷看她。

暮悬铃认真道:“我不是人,但确实有些厚颜无耻。”

谢雪臣冷笑一声:“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