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落红萧萧
- 刘慧心 松鹰
- 7795字
- 2022-04-14 09:41:22
五 笔和剑
天放晴了。湛蓝的天空,澄澈明朗,连一丝云彩都没有。
悄吟和三郎各占小桌一角。三郎在写小说,他赤着膊,头也不抬,笔尖在纸上唰唰地移动。悄吟拿着一支画笔,在一张纸上涂抹着,她已画好一幅,斜钉在墙上,画的是两只鼓翅的鸽子。现在正画的这幅是一张静物:几个水萝卜,一碟白盐,一个大“列巴”。悄吟正给面包涂着深咖啡色。一边画,一边端详着,仿佛那纸上的食物真的可以充饥似的。
画完画后,悄吟感到无聊,她好奇地趴在窗口,观察着街上过往的行人、车辆……
三郎坐在桌前埋头写着,他捉着笔,就像握着一把剑,脸上露出激奋的神情。蓦地,他把笔往墨水瓶里用劲一掷,几乎把墨水瓶撞倒。
“唉!写、写、写,没完没了地写,肚子却总是喊饿……今天吃什么呢?”三郎望着悄吟,自嘲地说。
“连黑‘列巴’也没钱买了。”悄吟回过头来。
“《燕子啁啾》的稿费,至少还要等十天。”三郎双手往胸前一抱,愤然地说,“那些容易骗钱的文章,什么春宫赋、艳情诗、歌功颂德的台阁体,我宁愿饿死也不写!”
“文人都这么自尊吗?”
“不,不是自尊。是艺术家的良心。不过大作家是饿不死的。”三郎想了想说,“曹雪芹十年寒苦,贫困到‘饔飧有时不继’的境地,却写出了不朽的《红楼梦》。巴尔扎克一生都欠着债,据说他肚子越饿,头脑越清醒,写作速度也越快。”
“李清照的身世好像也很颠沛不幸。”悄吟想起她喜爱的女诗人。
“是的。古人说,‘梅花香自苦寒来’,一点不假。”
三郎望着悄吟的眼睛:“你也写吧。”
“我行吗?”悄吟睁大了眼睛。
“行呀!作家的妻子等于半个作家。”
“我可不当别人的附庸。”悄吟噘着小嘴。
“对,对,没有作家丈夫你也能成为作家的。你写吧!先试试看。”三郎鼓励她。
“写什么呢?”悄吟被说动了。
“写真实的,最使你感动的。要写出人世的不平,民众心底的声音!”
“好,我试试……”
三郎下意识地把裤带紧了紧。
“我们到底吃什么呢?”三郎望着悄吟,就像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望着年轻的母亲。
悄吟想了想,从床下拖出柳条箱,打开翻了翻,捡出一件紫色棉袍。
“只有这个了。”她把棉袍捧给三郎。
“进当铺?”三郎摇了摇头,“你去吧,我不去。”
“作家不仅有良心,还有面子呀。”悄吟取笑地说,“我去就我去。进当铺,我一点也不怕,理直气壮。”
她卷起棉袍欲走,三郎又不放心地叮嘱:“至少要当两元,非两元不当!”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说了一句“就在这里”,接着敲起门来。
三郎示意悄吟把棉袍收起来,然后打开门。
一阵喧声笑语,三个朋友闯了进来。舒群走在最前面,满面春风。
“我们看新娘子来啦!”他朝着三郎打趣。
悄吟微笑着答礼,窘得满面绯红。这一群不速之客突然闯入这寒窑似的“洞房”,使她感到有些慌乱。用什么招待三郎这些朋友呀?连茶杯都没有一个!
“欢迎大家光临,我来介绍一下。”三郎却爽朗而潇洒。
“这位是金剑啸,哈尔滨的青年画家,也是这次赈济画展的发起人。”三郎指着舒群后面的年轻人。悄吟礼貌地点了点头。
“不敢称画家,算个美术爱好者吧!”金剑啸用手捋了捋向后倒梳的长发,谦虚地说。他和舒群年纪相仿,圆脸,戴一副宽边眼镜,身材纤瘦,看上去有些书生气。
“这位是诗人,欧阳晨。”
“哪里!哪里!悄吟女士才是诗人,我是微不足道的。”欧阳晨殷勤地打开手中的报纸,取出一支粉红色的月季花,递上说,“这是送给女主人的。”
悄吟接过月季,道了一声谢,将它随意插进瓷缸里。
“你们真是罗曼蒂克!”舒群摸着床上赤裸的棕垫说。
悄吟注意到舒群脚上穿的是草鞋,感到很过意不去,但又不知说什么好。
金剑啸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快步走到临窗的墙边,对着悄吟的两幅画端详起来。
“不错!素描功夫深厚,色彩也用得协调。”
“这是悄吟特为赈济画展作的。”三郎高兴地解释道。
“太好了!静物是对饥饿的抗议,鸽子象征着追求自由。一定会受欢迎的。”
“请您多指点。”悄吟很不好意思。
“三郎,你也得做点贡献啊。”青年画家露出不整齐的牙齿笑道。
“我又不会画画……”三郎耸耸肩。
“你写篇文章吧,在报上给画展吹一吹……”
“不必了吧,悄吟就算我的代表啦。”
“我可代表不了你这位作家!”
“对,你无论如何要写一篇,就登在我们要出的画刊上……”
三郎笑着搔了搔头,没有回答。
金剑啸拍着墨迹斑斑的桌子说:“阁下一定要写!”
“好,我写吧——”三郎投降了。
“我也来写两首诗吹一吹。”欧阳晨看了悄吟一眼,凑趣地说。
朋友们又谈笑一阵,就告辞了。金剑啸把悄吟的两幅作品也顺便带走了。
他们的欢声笑语给小屋子带来了一种愉快的气氛,这种气氛一直维持到他们想起了饥饿。
“可惜这不能当面包吃。”三郎从瓷缸里拿起月季花,用手指轻轻转动着。
“可是我们吃什么啊?肚皮都快贴到脊梁骨了!”三郎又叫起屈来。
“好,我马上就去换钱。”
悄吟重新卷起棉袍,走了出去。
“记住,至少要当两元!”三郎在她背后喊着。
大街上,悄吟匆匆走着。
她在一家当铺前停下来,照壁上那个桌面大的“当”字,看起来好像阎王狰狞的面孔。
悄吟壮壮胆,走了进去。她仰着头,踮起脚尖,才把棉袍递上柜台。她真不明白,当铺的柜台为什么要设得这么高!
柜台里边,一个戴着瓜皮帽的瘦子漫不经心地翻弄着棉袍。
悄吟抢先说:“两块钱!”
那瘦子连看也不看一眼,就把棉袍卷起推开。
“两块钱不行,给多少呢?”
“多少钱也不要。”瘦子摇着脑袋,瓜皮帽的红帽球也跟着摇了摇。
悄吟失望地接过棉袍。
“五毛钱。——这衣服袖子太瘦,值不了几个钱。”瘦子总算还了个价。
悄吟看出他的狡猾,坚决地说:“不当!”
“那么一块钱,再不能添了。”瘦子把头一扬,伸出一只细长的手指说。
悄吟想了想:“好吧。”
她从柜台上接过一张一元的钞票和一张当票,走出当铺,心里觉得一阵轻快。
“我是有钱人了!”她一路想着,走进食品店,买了一包吃的,捧在手里。
马路上,一队扛着枪的日本宪兵走过,皮靴踏着地面“噔噔”直响,行人望而生畏。
悄吟亲眼见过日本兵在乡村污辱妇女,她横睨了一眼,加快了脚步。
“太太!太太!可怜可怜吧。”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在悄吟身后响起。
她停下步子,见一个衣衫破烂的老头儿,带着一个梳根长辫子的小姑娘站在面前。小姑娘可怜巴巴地朝悄吟伸过小手来。
她掏了两个铜板,放在小姑娘手心。“我有饭吃,他们也应该吃啊!”她怜悯地想道。
老头儿和小姑娘千恩万谢,给悄吟鞠了个躬,又蹒跚离去。
悄吟小心地摸了摸怀里的当票,向前走去。
忽然,她像想起什么,又站下来,回头望着那小姑娘的背影。她觉得这个女孩子挺面熟,那根又粗又长的辫子,圆圆的小脸,好像在哪里见过。
姑娘的背影渐渐远去,那根粗大的辫子似乎还在眼前晃动着。直到姑娘的背影消失在人潮中,悄吟才叹息了一声,继续走去。
路过一家包子铺,她又特意买了十个冒热气的小笼包子。
她脸上流着汗,腿也走软了,但心头很兴奋。总算可以饱餐一顿了,而这钱是她换来的,是她的心意和收获。
回到旅馆,她几乎是小跑着登上三楼,一边喘着气,一边推开了小屋的门。
三郎看见她满载而归,高兴地跳了起来。
“你还真有办法。”他接过一个包子,两口就吞了进去。
待几个包子下肚,三郎才想起细问:“当了多少钱?当铺没有欺负你吧?”
悄吟从怀里掏出当票,递给三郎。三郎瞥了一眼说:“才当一元,太少了!”
“一元虽少,可包子还是好吃呀!街上还有很多吃不上饭的人呢。”
“在街上又看见什么了?”
悄吟的表情黯淡下来,眼里隐隐地含着哀伤。
“看见一个讨饭的女孩,模样很像我们呼兰河老胡家的小童养媳。”悄吟缓缓地说着。
“她什么样?”
“圆圆的脸,有一条又粗又黑的辫子。老家的人们都叫她团圆媳妇,只有十二岁,据说她还有一个妹妹,说不定就是那讨饭的女孩。”悄吟呆呆地望着窗外,凄楚地说,“小团圆媳妇是被她那个狠心肠的封建婆婆折磨死的,死得太惨了!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凄惨的景象……”
“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题材,你把它写出来。写吧!让更多的人都知道她的不幸,都来诅咒这悲惨的世界。”
悄吟表情庄严地说:“我一定要写!”
“我们一块写吧。我写画展广告,你写你的小团圆媳妇。”三郎把钢笔吸满了墨水,又分给她一沓稿笺。他俩分头坐在桌子两头,三郎先动手写,悄吟握着笔沉思,童年的记忆在她脑海里复活了……
那是十年前了,当时她还是一个扎小辫的姑娘。在家乡呼兰河——有一天,她正和祖父在后园子里,突然,一阵阵“呜里哇——呜里哇”的唢呐声,夹杂着有二伯浑浊的嗓音:
“快去看看吧!老胡家团圆媳妇来了,看热闹的人才多呢!”
男女老少争先恐后朝老胡家大院跑,在大院的一间小偏房里,老胡家正给二孙子娶团圆媳妇。悄吟也挤在人群中,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那团圆媳妇是一个皮肤黑黑的小女孩,圆圆的脸,梳着一根又长又黑的大辫子,胸脯已渐丰满,看上去很可爱。
小偏房里外围满了人,还有的扒着小窗子看,边看边窃窃私语:
“听说是两斗小米买来的,她家里还有一个老爹和妹妹。”
“这年头真是,连人也不值钱!”
“这丫头个头高,挺壮实,老胡家可是白捡了一个劳动力呀!”几个忠厚的老农民议论着。
婶子大娘们说的又不一样了:
“这是啥年头呢,团圆媳妇也不像团圆媳妇了!”
“没见过,大模大样的,一点也不知道羞。”
“看她胸脯鼓鼓的,真不害臊。”
“听说头一顿饭就吃了三大碗!”
人们像围观一只稀罕的动物,七嘴八舌,评头论足。直到他们说得心满意足,才姗姗离去。
围观的人们都已散去,悄吟还趴在窗口上张望。老胡家的人阴沉着脸,拽着小团圆媳妇的手臂,把她往厨房里拖。接着,从里边传来鞭子的抽打和一阵惨叫声,悄吟吓得直往回跑。
那种凄厉的叫声像刀子一般插进她的心里,她一辈子也忘不掉。他们为什么打小团圆媳妇,她不理解。难道就因为她长得高,不怕羞吗?
第二天清晨,在井台边。
悄吟吃着饼,看见小团圆媳妇牵着一匹马来饮水。圆圆的脸上尽是伤痕。
她对她笑笑,她也对她笑笑。
“夜里是你哭吗?”
小团圆媳妇点了点头。
“大人打你啦!”
“他们不让说。”
“你十几啦?”
“十二岁。”
“你和我去玩,好吗?”
“不。他们不让的……”
“那你饿了吧?”
“饿……不饿……”
悄吟把手里的饼分一个给她:“给!你饿了,你不说。”
小团圆媳妇接过饼,眼泪一大颗一大颗地滚落下来……
悄吟从痛苦的回忆中抬起头,她握着笔,在稿纸上激动地写起来。那一行行清秀的笔迹,仿佛在倾诉人间的悲惨和不幸——
几个月以后,小团圆媳妇被折磨得已不像人,她的眼睛凹下去了,脸变得又黄又瘦,只有她那条又粗又长的辫子还和原来一样。
一天,又传来了有二伯浑浊的嗓音:“嘿嘿!今晚又有好戏看啦!老胡家团圆媳妇中了邪,跳了一个月的神也不管用,今晚要洗热水澡啦!”
晚上,老胡家果真热闹起来了。
院子里摆好了大缸,烧沸了开水。小团圆媳妇被她婆婆抱住,旁边几个人帮忙,剥掉衣服,把她一丝不挂地丢进滚热的水缸里。
穿着怪异的大神敲着鼓,口里念念有词。围观的人们像看把戏一样,好奇地望着水缸。
小团圆媳妇在水缸里嘶喊着,拼命地挣扎。几个人从大缸里舀起滚烫的水往她头上、身上浇。小团圆媳妇渐渐不支,喊叫也无力了……围观中的悄吟双手捂着脸,吓得哇哇哭了。
只见热气升腾,升腾……小团圆媳妇终于倒在大缸里了。
第二天,呼兰河畔的荒地上,增添了一座小小的新坟。一个年轻的生命,还来不及领略人生的乐趣,还未尝跋涉漫长的生命旅途,就这样悲惨地去了。
悄吟写完最后一页,泪水已经模糊了双眼,那讨饭女孩的背影,小团圆媳妇挣扎的惨状,不断地叠现在眼前——那根又粗又长的辫子,仿佛还在悄吟眼前晃动,抽打着她的心。
“怎么,又哭鼻子啦?”三郎关切地问。
悄吟摇摇头,用手背抹了抹眼睛。
“写完了!”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可是在哪儿发表呢?”
“这个交给我来办,”三郎信心十足,他把悄吟的稿子接过来看了看说,“也许,哈尔滨文坛将出现一个女性作家!”
“别取笑我啦!”
第二天,三郎将悄吟的小说稿交给了老裴。老裴只读了几页,就称赞起来:“有特色,充满女性的细腻和同情心,稍做改动就可以用。”
半个月后,悄吟的处女作在《国际协报》副刊上登了出来,题目叫《一个童养媳的死》。
小说登出来后,立即引起了哈尔滨文学界的注意。《国际协报》副刊编辑部在几天里就收到上百封读者来信,不少是青年读者,他们对小团圆媳妇之死表示了极大的同情。作品触动了人们的心灵,悄吟的名字开始在评论栏目里出现。
这一切都是悄吟始所不料的,她第一次感觉到文学唤醒人心的力量,体验到了创作的喜悦。
几乎在同时,他们筹办的赈济画展也开幕了。地点设在金剑啸租借的一间大屋里。沉寂萧索的北国文苑,在这一群二十几岁的爱国文艺青年的躁动下,刮起了一阵狂飙。
开幕的翌日下午,飘着星星散散的毛毛雨,悄吟和三郎来到画展的地方。
这是一间临街的旧房子,很宽敞,窗子也很大,墙上新糊了白纸,显得很干净。房子的四壁依次挂着大小不等的画框,悄吟的两幅画挂在显眼的一角。
冬雨淅沥,只有几个观众。金剑啸很兴奋地给三郎和悄吟指点着。
“老弟的作品全都搬出来啦?”三郎环视着墙壁,不少画他在金剑啸那里见过。其中有写生油画、素描裸女,还有画家的自画像。
“艺术是属于人民的,我全部献给灾民。”剑啸用手把长发向脑后捋了捋。
悄吟端详着剑啸的自画像,神态十分逼真,只是头发的线条有些凌乱。她感兴趣地问:“金先生喜欢留长发?艺术家就是这样吗?”
“不,我是因为在上海学画时常常没有钱理发,才这样的。”金剑啸自嘲地笑了笑说,“后来就成习惯了。搞艺术的并不都是怪人,可是人们常常不理解他们……”
“卖出去多少幅了?”三郎问。
“大概一两幅吧。”剑啸把手背在背后,不满地说,“哈尔滨有几个真正懂画的人呢?”
最后,他们走到一幅没有完成的大幅画前,上面只有粗线条的炭笔构图,画的是煤层下的矿工,裸露着身子,正用力挥着镐。那鼓突的肌肉、扭曲的筋骨,蕴含着一种巨大的力量,使人想起米开朗琪罗的雕塑。画的标题是:《奴隶》。
悄吟和三郎站在这幅画前,久久地凝视着。他们感觉到,这画中表达出了一种信念和思想,那正是他们所向往、追求的。
房间里回荡着金剑啸意味深长的声音——
“这幅画还没有完成……”
落雪了。纷纷扬扬的雪花飘洒着,有的打在窗玻璃上,不一会儿就融化成小水珠。淌下来,仅留下弯弯曲曲的水痕。悄吟坐在桌边,感到很寂寞。小屋子静得像一座荒凉的广场,没有声音,没有阳光,冷飕飕的。她无聊地拿起笔,在一张线条粗俗的画稿上勾勒着。这画是三郎学着画的,他把人的下巴简直画成了皮鞋的后跟!悄吟在这“后跟”里添上一根线条,人像就协调多了。忽然觉得背后有人,她忙扭头,三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正躲在她背后笑,帽檐上还滴着水。
“冒失鬼!吓我一跳。”
“夫人把下巴改得真好,我的画可以登大雅之堂了。”三郎戏谑地说。
“你不是说下巴大吃饭有劲吗?”悄吟一边挖苦,一边替他把帽子取下来。
“这年头还是下巴小一点好。”三郎抓住悄吟的手,关切地问道,“怎么样,一定饿坏了吧?”
“不……”
“别骗我了。”三郎像变戏法一样,从衣兜里掏出二十元钞票,得意地扬了扬,“看,二十块!好啦,可以不饿肚子啦!”
悄吟又惊又喜:“这么多?哪儿来的?”
三郎甩了甩头发上的水:“找到职业了。家庭教师,又教国语,又教武术。每月二十块,还管住。”
“真的?”悄吟勾着三郎的脖子,像小孩一样跳起来。
搬家对他们来说,实在再简单不过了。三郎扛起那只破旧的柳条箱,叫了一辆马车,两个人坐上去,“家”就搬走了。
马车离开欧罗巴旅馆时,悄吟留恋地回头望了一下。那白色的小屋,连同他俩新婚的甜蜜和凄苦永远留在了记忆的深处……
新居在沈家院宅,位于商业区的一条小街。
他们穿过一座很大的院子,还没有看见房子。这个新的“家”又将是什么样子呢?悄吟左顾右盼,暮色中,一切都显得模糊昏暗。终于走到院子尽头。三郎拉开了一个房间的门。
“妈妈,老师搬来啦!我的老师搬来啦!”一个穿马靴的男孩,约莫十四五岁,从里面高兴地跑出来。接着,走出来一个很有风韵的妇人,穿着入时的旗袍,脸上的表情不冷不热。
“欢迎你们。小龙他爹带女儿看戏去了。房间就在后面耳房,小龙带你们去吧。”
悄吟顿时感到一种被轻待的屈辱。说什么搬家呀?移了一个巢,还是寄人篱下!只有这纯朴的男孩还使人感到一点温暖。她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弟弟,他的脸是圆圆的,眼睛也是黑黑的,已经快一年没有见到他啦……三郎教这样的学生,也还不错。
小男孩把他们领进小屋,又忙着搬这搬那,好一会儿才离去。
“老师,明天多早开始教武术呀?”临走时,他还兴奋地问。
“早饭以后,九点吧。”
次日清晨,阳光融融。在沈宅庭院的草坪上,三郎开始教沈龙武术。师生俩的关系很融洽。
三郎腰上缠着一条很宽的黑色软带,他身段灵巧,动作敏捷,先示范了一路少林拳。练得性起时,他索性脱去上衣,只穿一件白色的开襟背心,显衬出鼓突的肌肉。
三郎示范完毕,沈龙跟着操练。小伙子的悟性很高,两三遍后就可以自己比画了,三郎不时给他纠正着动作。
练完拳,三郎又表演了一阵剑术。他取出剑,凝神起舞,只见一道寒光,如流星,似闪电,令人目不暇接。沈龙立在一旁眼睛睁得大大的,情不自禁地喝着彩:
“好!太好了!”
稍远处。一个肌肤白净、衣着时髦的少女,正在树后看书,也被这喝彩声吸引住了。她不时抬起头向三郎这边窥望,流露出赞赏的目光。
这姑娘是沈家的三小姐。
武术课后,她悄悄叫住沈龙。姐弟二人在小径漫步走着。
“小龙,刚才穿着单衫舞剑的是谁呀?”
“我的老师,真棒!他还会写小说哩!”沈龙眉飞色舞地说。
“能带我去看看吗?”
“行呀!”
沈龙兴冲冲地陪着姐姐,穿过庭院,走到耳房门前。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条桌,两把椅子,显得空寂,清静。只有一盆炉火,带来些许温暖。
悄吟已收拾了碗筷去涮洗,三郎正坐在桌前,举杯独酌。
沈龙得意地朝姐姐做了个手势,然后敲响了门。
三郎放下杯子:“请!”
姐弟俩推门进来。
“老师!”沈龙向三郎介绍道,“这是我三姐。”
“我叫沈莉,茉莉花的莉。”沈莉娇滴滴地说。
“欢迎欢迎,我叫三郎。”三郎点头施礼。
沈莉大大方方地说:“先生,我在《协报》上拜读过您的大作,写得真好。没想到您还会武术。而且……”她端详着三郎,“很有骑士风度。”
三郎发窘地笑笑,不知作何回答。正在尴尬间,悄吟洗罢碗出来。
“啊,我来介绍一下,”三郎介绍,“这是我太太。”
“哎呀!”沈莉眼尖,一眼认出悄吟来,“你不是悄吟吗?”
悄吟望着她嘴唇上的口红,困惑地问:“你是……”
“我是沈莉。你不记得啦?比你低一年,我们还一块排过节目呢!”
“哦,你是沈莉呀!越长越漂亮,都快认不出来了。”
“你真会取笑!”沈莉亲昵地说。
三郎和沈龙望着她俩,感到意外。
“想不到吧?”沈莉搂着悄吟,嚷着,“我们是同学呐!”说着,把悄吟拉到一边,悄悄地耳语,“你真走运——你这位先生比你那位先生……嘻嘻……”她只顾自己说话,没留意悄吟的脸上掠过一层阴影,接着又说,“听说你成了女作家啦!”
“哪里,不过一篇习作……”
沈莉抬起目光,望着三郎:“先生,您太太可是一位才女哪!”
悄吟漠然地叹道:“什么才女呀!找个职业都难……”
“有我挣钱,”三郎踌躇满志,“我太太用不着找事干。”
“不,我要……我要找职业。”悄吟突然感到受了伤害,“我才不想靠男人哩!”
三郎愕然。这以前悄吟还从未这样当众顶过他。
“三郎先生,您可不能轻视我们女性啊!”沈莉帮着悄吟说话,尽力缓和气氛。不一会儿,她就拉着弟弟告辞了。出门时,她回头瞥了一眼墙上挂着的宝剑,剑柄上垂悬着一支红色的穗带,显得格外夺目。
走出门后,沈莉情不自禁地想:他和她多像那剑和穗呀,可她却不愿做那漂亮的穗。她是才女,心比天高,不甘做男人的装饰和附庸……要是换成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