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命运的洪波
三郎走下楼梯,大踏步地穿过旅店大厅。他的一双锐利的眼睛左右扫视着。
早已等在柜台前的老板迎了上来。
“记者先生还有吩咐吗?”他态度谦恭而又胸有城府。
“我想了解一下悄吟女士同旅馆的经济关系。”
三郎紧盯着老板,看上去他有四十开外,秃顶丰颐,保养很好,穿件浅色入时的长衫。他的鼻子微微发红,大眼圈仿佛受到晕染,也是红的,瞳孔和眉毛的颜色很淡。这是一幅庸俗的面孔。但他的眼神是机敏狡黠的,举止间处处流露出商人的圆滑。
“这当然可以,请随我来。”
老板把三郎带进账房,说:“这位是报馆来的记者,要了解那位悄小姐的账目。”
三郎隐隐觉得,老板说“悄小姐”三个字的口气,带有明显的讥讽。
账房先生翻开账簿,查找一番之后,机械地宣读起来:“悄吟小姐和其夫匡先生今年三月一日住进本店,至今已四月有余。先按四个月算,每日房金三元、伙食两元,共欠六百元整;匡先生六月初离店,伙食减少一元,实欠五百七十元。外加匡平时几次借款七十五元,总共欠本店六百四十五元!这是账目和借据,请先生过目。”
三郎看过账目,想了想,冷冷地扫视老板一眼:“难道她现在住储藏室也要付三元房金吗?”
“先生误会了。一个多月前匡某人说要回家取钱,留下她做人质。本店宽大为怀,所欠的债只算到七月一日为止。悄小姐迁入另室后,我们一直免费提供食宿。只要她丈夫回来还清了钱,她就可以走了。”
三郎当然明白这“免费”背后的险恶用心。他冷笑一下,警告老板说,“如果你们居心不良,我们报馆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老板不紧不慢地回答:“敝店本分,岂敢居不良之心?只是欠债还钱,此乃天经地义之举。如果先生能够代她还钱,也可以领她走。”
在旧社会报馆记者被称作“无冕之王”,一般的商贾不敢轻易得罪他们,唯恐遭到报纸攻击,生意无法做下去。所以老板说话的语调仍然是“客气”的,不过话中有刺,听得出一种轻蔑之意。他从来客的穿着举止上,已狡猾地猜出三郎是一个“无产者”。
三郎浑身的血液一齐涌到脸上。他咬住牙关,压着怒火,一字一句地说:“你听着,这钱由我来付!一个子儿都不会差你的。你们对待悄吟女士若有半点差错,我就唯你是问!”
他把拳头在老板的秃顶上扬了扬,转身走出账房,头也不回地径直朝外走去。整个旅馆大厅仿佛都被他沉重的脚步声震动了……
一路上,三郎情绪激动,思潮奔涌不息。他想:她是柔弱的,不幸的,但在这纤细之中似乎又藏着一种刚强的气质。这样一个落魄的女子,仍不失纯真质朴的天性,真是奇迹。没有搭乘电车的钱,只好安步当车。他绕过正阳路,穿过堆满垃圾的草地,再爬上土岗。整个哈尔滨尽收眼底。太阳已升到中天,火辣辣的。远望松花江,就像一条金色的腰带,在天际间蜿蜒。三郎无心欣赏这“东方莫斯科”的景致,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的处境是可怕的。我无论如何要措齐六百四十五块钱!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刺耳的刹车声把三郎从冥想中惊醒。一辆黑色轿车刹在街边,车后尘土飞扬。一个面目可憎的日本司机打开门冲出来,大声咒骂着。车里坐着个留小胡子的胖绅士,穿着和服,神态傲慢。
在轿车前一米的地方,一个卖冰激凌的小男孩摔倒在地,满脸沾着泥土,装冰淇凌的木箱被撞坏了。
日本司机提起男孩的衣领,抬手就是一记耳光。殷红的血从孩子鼻孔里渗出来。
四周围观的都是中国人,他们脸上露出不满的神色,但大多敢怒而不敢言。自从一年前在沈阳爆发了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侵略军很快占领了东三省,哈尔滨也沦陷半年多了。民族的文化,做人的权利,都被武力征服者绞杀着。可是人心是永远不可征服的。九一八事变时,三郎正在奉天一所东北军的陆军军官学校受训,他和一群爱国的青年军官因不满蒋介石的投降政策,曾密谋拉起一支队伍成立抗日义勇军。但是因计划不周,力量单薄,起义很快流产了。他就是从那时只身逃到哈尔滨,开始了流浪生涯的。如今。他手中的枪变成了笔,但心头的战斗欲望和反抗精神,却从没有泯灭。目睹孩子被打的惨状,他再也忍不住了。
当司机举起手准备再打第二下时,猛然间手腕被一只大手钳住了。
司机眼里射出凶光,瞪着面前的三郎:“你的,什么人?”
“中国人!”话音刚落,三郎对准那张小短脸就是一拳。他用的是武术里的“崩拳”,司机被打得倒退三步,瘫倒在地,人群里骚动起来,发出喝彩声。
三郎把满脸血迹的小孩扶起来,朝小轿车投去鄙夷的一瞥,然后扬长而去。他的心头洋溢着一种民族的自尊感。
青年作家得意地往回走着,丝毫也没有想到刚才的义举带来的危险。当他走在通往报社的路上时,才发现上衣不见了。本来他是搭在肩上的,很可能丢失在痛打日本司机的现场了。糟糕的是,上衣口袋里揣着张纸条,上面写着他的住址。但三郎救人心切,也顾不得去多想它了。
老裴听了三郎滨江之行的报告,脸上露出隐隐的忧虑,他抽着烟,在编辑室来回踱步。
三郎坐在临窗的椅子上,目光追随着老裴。
“是要想法救她,但这六百多元巨款可是个大问题。”老裴吐了一口浓烟,停住脚说。
“裴先生,哈尔滨找不到第二个像她这样的女子,她会成为很有才华的女作家的!”三郎说得很激动。
“唔……”老裴表示同意,“你考虑过没有,怎样凑这笔钱?”
“我考虑过。”三郎兴奋地站了起来。
“说说你的想法。”老裴掐灭了手中的烟头,示意三郎坐下谈。
“六百四十五元当然是笔大数。我想,能不能以副刊的名义,在同人当中来一次募捐?副刊的特约撰稿人大约有三四十位,每人若能贡献一两篇文章的稿费,以十元计,就可措齐三四百元。剩下的部分,我再去想其他办法。”三郎陈述着自己的计划,他的眼睛里闪烁着火花。
“好吧!”老裴把手放在三郎的肩上,“副刊募捐的事由我来办,我们分头进行,越快越好。”
“募什么捐呀?哟,钦差大臣回来啦!”欧阳晨从门外闯进来,他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衬衫,系着领带,手里握着一卷稿笺,是来交诗稿的。
“哦,是欧阳君。我和三郎正商议为悄吟女士募捐的事。希望每一位同人都有所表示。”老裴亲切地招呼诗人坐下。
“那女士怎么样?”欧阳晨朝三郎问道。
“她也写诗,而且写得很美!”
“真的?那我第一个募捐。”欧阳晨将手中的新作在三郎面前一晃,姿态潇洒。
老裴接过诗稿,略为思忖道:“后天就可见报。舒群已经有篇小说了;三郎再赶一篇来,小说、随笔都可以。我们几个先打头阵。”
两天以后,《国际协报》刊出了副刊“专号”。有舒群的《乡恋》,欧阳晨的抒情诗《玫瑰》,还有三郎连夜赶写出的散文《一江春水》,是以悄吟的不幸身世作为素材的。副刊的挈领之作,是老裴亲笔写的杂感《艺海拾珠》,标题是双关的。这一期《国际协报》副刊,颇引人注目,唤起了许多人的同情。
但是,稿酬毕竟有限。经过老裴多方活动通融,同人们个个挥笔上阵,只募到两百多元。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经过连日的焦急和奔波,三郎明显消瘦,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还差将近四百元,到哪里去搞?
一天晚上,三郎问舒群,除了去偷去抢,去杀人放火,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搞到钱?舒群灵机一动,忽然想起,他们在好几家报刊上发表过文章,许多都没寄稿费来,有的时间都快半年了。
两个作家从藤箱里把所有旧报刊都翻出来,一张一本地清理。足足清出了二十几篇没得过稿酬的作品。大部分是三郎写的小说和散文。在这之前,他们宁愿过着半饥半饱的生活,也从不向哪家报馆、杂志社讨索稿酬。
此时此刻,三郎的思想活动了。舒群粗粗计算了一下,这些应得稿费若能全部收回,可有百十来元,这是一个非常吸引人的数目。
“我们可以一家一家地去交涉。”舒群微黑的脸上焕发着光彩。
“这等于是去讨债了。”
“按稿付酬,是理所当然的事。”
“那好吧!”三郎被说动了。
第二天一早,两位青年作家出动了。天空中布满鸭青色的碎云,云隙间透出灿白的晨光。空气是清爽的,街上行人稀疏。
他们的第一个目标,是位于文昌路的一家大报报馆。这里离南岗旅店最近。
两人沿着林荫道,走到报馆门前,发现大门还没有开。
舒群有礼貌地敲了几下,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两棵高大的菩提树从围墙里伸出头来,俨然像两个守门的巨人。
“笃!笃!笃!”舒群又用劲敲了几下,仍然没有反应。
“哐——哐——哐!”三郎朝这死闭的门扇上踹了三脚。
片刻,从门里传来沙哑的声音,像是守门老头的。
“大清早就敲门,找谁呀?”
“找报馆的编辑。”
“找编辑吗?……都没起来呢!”
“劳驾您让我们先进去好吗?”
里面又恢复了死一般的静寂。三郎把脸贴在门缝上,朝里张望,连人影子也没有。
真倒霉!一出马就碰了一鼻子灰。两人对视片刻,决定改变计划,先去找一家文学期刊。那家刊物用过三郎的两篇小说,舒群的一篇散文,都是压卷之作。
舒群抽出一本蓝色封面、装订单薄的杂志,从封底查到杂志社的地址。在一条很偏僻的巷子里找到那家杂志社。
和那家报馆相比,杂志社真是简陋得可怜。起初他们还以为是找错了地方,可是一看门牌号数和杂志上印的完全一样。
一间很窄的铺面,门口没有挂牌子。一道小门进去,连着一条甬道,甬道尽头是两间破旧平房。
三郎和舒群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踌躇片刻,是不是应该进去。这时,一位留着长发的中年人迎了出来,鼻梁上架着深度近视眼镜,说话有些神经质。
“欢迎二位光临敝社,请问尊姓大名?”
“我们是贵刊的读者。”舒群点头施礼,接着自我介绍,“敝姓舒名群,他是我的朋友三郎。”
三郎也微微颔首致意。
听到三郎的名字,长发编辑就像听到贵人驾到一般,大有受宠若惊之态。
“久闻大名!久闻大名!”
三郎、舒群随编辑走进平房。主人忙着沏茶递烟。
长发编辑和两位来客应酬着,扯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但只字不提稿酬的事,三郎和舒群也不好开口。最后,主人似乎猜到他们的来意,从屋角的期刊堆里抽出几本,恭敬地摆在他们面前。
“敝社财力薄弱,勉强维持生存,全仗同人们慷慨扶植。这几本期刊,聊表敬意。”
三郎和舒群相视一笑,起身告辞出来。那笑容既是苦涩的,又染上一种喜剧色彩。直到他们走出门口,长发编辑还没有回过神来。
一个小时以后,他们跨进了文昌路那家报社的大门。大报确实有大报的气派。一位皮肤光滑、戴金丝眼镜的胖子出来接待他们。他脸色冰冷,看人时的表情傲慢得就像在看两条爬虫。三郎和舒群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并出示了载有三郎小说的报纸。
“金丝眼镜”露出了讥讽的笑容。
“稿费我们倒是照付的,”他漫不经心地盯了盯三郎,话锋一转,“可是谁能证明你就是报上的‘三郎’呢?”
“我可以证明。这篇文章是我亲眼看见他写的。”舒群理直气壮地说。
“那么,谁又来证明你呢?”
“我!”三郎气得吼了起来。
“唯一的证据是拿出底稿来,你们有吗?”
三郎、舒群面面相觑。他们的稿笺都是从饭钱里挤出来的,哪里还留什么底稿呀!
“既然没有凭证,那就难说了!”胖子打了一个哈欠。
三郎怒不可遏。他当着胖子的面,把报纸撕得粉碎,扔在地上,同舒群气冲冲地离开了报馆。
走了这两遭,三郎向报刊讨索稿酬的兴致已荡然无存。
他们悻悻地走上大街。空气闷热起来,大片大片的乌云从天边飞奔而过,像是暴雨要来临。两位朋友不由加快了脚步。街上的男女行人也露出仓皇的神色。
快到旅店时,舒群突然发现一位扎辫子的姑娘向他们跑来,神态非常慌张。他认出她是旅店里的勤杂工。
“三郎先生!舒先生!你们千万不要进旅店!”
“出了什么事?”三郎、舒群愕然。
“宪兵刚来搜查过,是一个头上缠着绷带的日本人带来的,说要抓三郎先生!”
“啊!一定是那个东洋司机。”三郎冷笑了一声。
“他们说了些什么?”舒群感到问题严重。
“他们说还要找三郎先生算账。那日本人把藤箱抱走了。”
“糟了!”三郎顿时觉得全身的血液唰地涌到头上。那准备赎出悄吟的两百多块钱全部藏在藤箱里的。十几天拼命地努力、奔波,朋友们的心血,拯救悄吟的希望……全部付之东流!
“他们走了多久了?”三郎绝望地叫起来。
“走了一个时辰。掌柜的说再住在这里怕有危险,叫你们先在外面避一避。”姑娘不安地走了。
“狗娘养的!我去找他们!”三郎唰地把衬衣剥下来,塞在舒群手里。他脸色铁青,有一种要拼命的凶险之气。
“不能去自投罗网!”舒群上前一步拦住了他。
三郎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像一只受伤的猛兽,抱头蹲在地上。
舒群搀起他说:“走吧,我认识几个工人,先到他们那里去避避。”
夜里,一阵阵闷雷滚动,接着大雨滂沱,屋檐水流如注。
三郎赤着上身,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乱如麻。在他眼前,浮现出悄吟倚在房门时的身影,老板的秃顶,东洋司机的短脸……像走马灯一样,越转越快,越转越乱……
黎明时分,突然从远处传来一阵可怕的骚乱声。三郎猛起身,使劲地摇着熟睡的舒群。
“黑龙,快醒醒,你听!”
他俩惊愕地竖起耳朵,一种混杂着喊叫声和恐怖的声浪,仿佛从天边漫卷过来,越来越近。
“松花江决口啦!……”
“大水来啦!大水来啦!……”
人们一边惊呼,一边从他们住房边跑过。
三郎霍地从床上跳下来,剑眉倒竖,眼里闪过一道异彩。
“你快去老裴那里!”
“那你?”舒群迟疑地望着三郎。
三郎推了舒群一把,逆着人流,拔腿向北奔去。
他那赤着上身的背影,眨眼间消失在人群的旋涡中。
舒群震动了:那是朝江边的方向……
松花江宛如一条疯狂的巨龙咆哮着。
如注的暴雨,加上从上游涌泻下来的山洪,这条素以美丽、清澈著称的大江,霎时间变成了混浊可怕的洪流。滔滔的江水挟带着的泥沙、浊物,奔泻而下,发出隆隆的呼啸。
松花江江堤是用条石砌筑的,由于年久失修,在大水的冲击下,终究决口了。洪水像脱缰的野马,四下奔腾,临江的居民区顷刻间变成一片泽国。
“江堤决口啦!”
“大水来啦!大水来啦!”
嘈杂的嘶喊声、呼救声,伴着洪水的轰鸣,汇成了一股恐怖的巨浪,涌进滨江旅馆的窗口。
正躺在床上的悄吟从朦胧中惊醒。她脸色灰白,眼圈发黑,支撑着身子急忙爬起来,蹒跚到窗前向外张望,不由得怔住了:天哪,窗下已是一片汪洋!大街变成了河道,小船正来往救人。旅馆门口,人们扶老携幼,提包挟裹,争着向停泊在水中的柴船上跳。哭喊声,叫骂声,一片混乱……
悄吟脸色白得像蜡,一种无名的恐惧向她袭来。
她转身,拖着无力的两条腿,向门口走去。
这时,从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咔嚓”一声,不知是谁给房门上了锁。
悄吟冲到门边,使劲推门,哪里还推得动!她急得举起拳头,在门上狠狠捶打,凄怆地高呼:“开门!开门呀!开门!”
她绝望地扑在门上,门缝里闪过旅馆老板的背影。一种不可遏止的愤怒涌上心头,悄吟觉得眼前一黑,摔倒在地板上。
在迷迷糊糊之中,她仍然听得见窗外混乱的喧声,却爬不起来。
恍恍惚惚,她想起了自己的家乡呼兰城。呵,呼兰河畔,这生她、养她,最后又遗弃了她的地方,此时此刻大约也成了汪洋。那是一座衰败、苍老的小城,距哈尔滨五十公里,如今对她来说,却像相隔天涯一样遥远……往年,每当暴雨之后,呼兰城的大街都会变成河流。此时,她眼前又浮现出东街上那处巨大的水坑,真像可怕的地狱入口。那里面,淹死过猫狗这些小动物,也淹死过小孩和马匹。大泥坑正置车马必经之途,年年都要出翻车的事。然而年复一年,愚昧麻木的居民,只是站在坑边报怨、诅咒、看热闹,谁也没有想过铲土去填平它。她上小学每天都要经过这里。雨大的时候,大泥坑的水一直泛溢到街两边的墙根。每当这时,男孩子们都会抓着板墙贴着墙根一个接一个慢慢挪过去。他们讥笑小悄吟:“喂,绕着另外的街走吧,这道女孩子是过不去的!”小悄吟咬着嘴唇,涨红了脸,倔强地走上去。她抓住了土灰色的木墙板,心里扑腾扑腾直跳,她相信男孩子能做到的事,女孩子也一定能做到,于是紧紧抿住嘴唇,沉住气,终于,蹚过了那段污浊和泥泞。她的小脸上绽开了笑容,那是胜利的微笑。从此以后,男孩子们再也不敢轻视她了。谁能料想呢?那大泥坑,似乎正预示了而今她坎坷的人生之途……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耳畔响起了什么声音。悄吟睁开眼睛,挣扎着爬起来。
“咚!”一声响,地板被震动了。
悄吟扭过头一看——
从窗口跳进一个膀大腰粗、目光炯炯的年轻人。他赤裸着的臂上挎着一盘粗绳,浑身湿透,水从裤腿流下来,在地板上积了一摊。
“你……”悄吟摇晃着,从地板上站起来,“三郎先生!”
“快走!”
悄吟正迟疑间,三郎不由分说,把她搀到窗前,扶上窗台。
窗外的水面,停着一只木划子,在轻轻晃动。悄吟觉得整个天地似乎都在旋转,她无力地将头倚在窗沿。
三郎将带来的绳子捆在窗台下的一根铁条上,把绳子的另一头从窗口甩下去,正好落在木划子上。
他背起悄吟,顺着绳索一溜而下。悄吟的双臂紧紧地扣着他的脖子,她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自己好像正伏在一只大鹏背上,从乌云里降落下来。他的身上是湿淋淋的。悄吟透过自己薄薄的衣衫,感觉到三郎的体温。那体温,像一股无形的暖流,流遍了她全身……一下轻微的震动,接着开始摇晃,三郎已立在木划子上了。
三郎小心地将她放在木划子上,然后纵身入水,泅水推动木划子。
悄吟回头望了一眼越来越远的滨江旅馆,那灰色的建筑浸泡在洪水中,像一头无可奈何的巨兽。一种飞出牢笼的悲喜交集之情涌上心头,使她激动不已。
啊,自由啦!她感激地盯着水中的三郎,他正吃力地划着水,向她投来深切的一笑。
木划子摇摆着,颠簸着,缓缓前进。突然,一个浪头打过来,悄吟坐立不稳,惊呼一声,落入水中。三郎大喊一声,丢下木划子,奋力游过去,想拽住她。洪水蓦地淹没了她的头顶。悄吟模糊地听到三郎的喊叫,她挣扎着想把头露出水面,但又沉了下去,她只觉得身体轻飘飘地坠入无底的深潭。在一刹那,死亡的念头闪过她的脑际,随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悄吟醒过来时,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她脸色苍白,呼吸十分微弱。
三郎焦灼地守护在旁,身上还滴着雨水、泥水和汗水。
悄吟呻吟了一下,又昏睡过去。
三郎急切地呼唤:“悄吟!悄吟!”
悄吟慢慢睁开眼睛,望着三郎,微微摆了摆头:“我会死了吧……会死了。”
三郎紧紧握住悄吟的手,激动地说:“不!一定要活下去。你会活的!”
悄吟吃力地笑了笑,像是自言自语:“我总在想,应该怎样活,而且要活得美好!”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灰色的天空,眼睛里含着忧伤和希望。那对又大又黑的眸子,看起来就像两粒熟透了的葡萄,只要风一吹,泪水就会滴落下来。
这时,门开了。一个瘦高个的大夫走了进来,露出一副傲慢和庄严的神态。后面,跟随着一名年轻的女看护。
三郎迎上去,恳求地说:“大夫,快来救她!”
大夫冷漠地望望床上的悄吟,又望望三郎:“你是她的什么人?”
“我……”三郎迟疑了一下,接着,果断地说,“她的丈夫。”
大夫唔了一声,朝三郎伸出一只手:“先交押金。”
三郎惶然不知所措:“这……”
“拿来!”
“大夫,救人要紧呀!”三郎央求道,“过两天,我一定把钱交来。”
大夫鼻子哼了一声,对身旁的看护说:“以后,不交押金的一律不许入院!”
三郎还想说什么,大夫却冷冷地说:“请便吧,先生。”说罢,和看护转身欲走。
悄吟喘息着,想爬起来:“三郎……我……累赘了你,不要为难了……我们……走吧。”
三郎见此情景,如万箭钻心,猛地转身大喝:“站住!”
他大步奔至门前,像一堵兀立的墙,拦住大夫和看护。
大夫和看护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镇住了。
三郎愤怒地逼视着大夫:“你,要救活她!要是她死了,我会杀了你,杀了你的全家,杀了你们医院所有的人!”
大夫惊奇、诧异、不寒而栗。
沉默之中,屋里的空气紧张得像要爆炸。双方敌视地僵持着,一个眼里喷着火,一个眼里藏着冰。
终于,大夫投降了。他避开三郎灼灼逼人的目光,转过脸吩咐看护:“准备注射。”
就这样,极度虚弱的悄吟被医院收下了。三郎看着看护给悄吟打完针,吃了药,心里落下一块石头。这时,他才感到浑身疲惫已极,靠在床沿昏昏地睡了一会儿。他醒过来时,发现悄吟正望着他,她的脸白得像大理石。悄吟的表情是恬静的,但是她的脉搏却很衰弱。一年多流浪生活的折磨,心灵的创伤,在旅馆中所受的虐待、饥饿、屈辱,已使她的健康受到严重损害。再加上在冷水中长时间浸泡,入院第二天,她就流产了。
三郎辗转反侧,寸步不离地照料着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对这个陌生女子的安危担这么大的心。他是一个硬汉子,平时很难流露自己的感情。也许是某些共同的遭遇触动了他。他也是从小就失去了母爱,犹如一个孤儿。父亲是辽宁山区县镇一个有血性的木匠,为人正直,很受乡亲们敬重。但是这位木匠性情很坏,在家庭中专制粗暴,令人望而生畏。三郎的母亲是个孱弱、温顺,而又可怜的妇女。在他出生六个月后,有一天父亲喝得酩酊大醉回来,母亲稍为顶了一句,就遭到毒打。当天夜里母亲竟上吊自杀了!这件事,造成了木匠家庭的悲剧和父子之间终身的隔阂。三郎开始懂事后曾对人说,他长大后要替母亲报仇,这话传到父亲耳里,使老人大为震惊和悲哀。木匠懊悔自己的过失铸下的大错,但已永远不可挽回了。父子之间的关系是冷淡的、陌生的。在失去母爱和没有父爱的环境下长大,三郎变成了一个硬汉。他刚强、粗犷,讲义气,这些秉性也许有一部分是从他父亲的血液里遗传下来的。十八岁时,他离开了家。当时东北山区的民风剽悍尚武,当军官和绿林好汉是一般年轻人向往的目标。三郎凭着强健的体格,在东北军一个骑兵营里当了一名骑兵,开始了戎马生涯。照这样的一条路走下去,他也许会成为一名骁勇的将领。但是,九一八事变改变了他的生活道路。民族的危机和苦难使他惊醒过来。他和一群血气方刚的少壮军人,举起了抗日的义旗。可惜起义失败了。他成了一个失去依托的流浪汉,从此拿起了笔,但仍然念念不忘曾经举过的枪。他在哈尔滨徘徊着,向往着有一天到抗日联军去,寻找报国耻雪家恨的机会。就在这时候,悄吟闯进了他的生活。这个美丽不幸、富有文才的女子激起了他深深的同情,也点燃了他心底爱的火焰。
爱神终于战胜了死神。几天之后,悄吟从病危中奇迹般地康复了。她的脸上渐渐有了一点血色,眼睛也有了光泽。女性青春的美,不知不觉地回到她的身上,像一朵经过风吹雨打的山花,更加妩媚动人。
一天,三郎陪着舒群来看悄吟,她的文静和天真给舒群留下很深的印象。他隐隐地感觉到,在这死里逃生的女孩子和三郎之间,悄悄地萌生着一种超过一般信任和友谊的感情。他为他们感到由衷的高兴。告别时,舒群留心地瞅了一眼悄吟脚上的鞋,已经变形裂口。走出病室,他向三郎开起玩笑。
“看来,这位姑娘爱上了你。”
“谁说的?我看不出来。”
“我可看得出来。”舒群神秘地一笑,“而且你对她也……”
“是的,我是很爱她。”三郎语调深沉,向朋友吐露了内心的秘密。
“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
“什么话?”
“‘转身就跑’呀!”
“你这黑龙,真可恶!”三郎给了舒群一拳,接着两人都笑起来。
悄吟在病房里听见了门外爽朗的笑声,但听不清两个人在嘀咕些什么。一会儿,舒群走了。三郎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一双半新的皮鞋,做了个滑稽的动作:“这是舒群从脚上脱下来送你的。他说我是个粗心汉,对你关心不够,一定要把这双鞋子留下来。看来,我是够粗心的!”悄吟拿着鞋子,心里充满了感激。她把鞋穿在脚上,稍大一点。她抬起头看了看三郎,露出了孩子般天真的笑容,没想到他贸然说出了下面的话。
“舒群还说,有位姑娘爱上了我。”
“谁?”悄吟的心骤然紧缩了。
“一个没有鞋的姑娘。”三郎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她的脸顿时羞得通红,竭力掩饰着心里的慌乱。
“不!”悄吟的眼眶潮湿了,喃喃地低声说,“你是一个前程远大的青年作家,我……”
“我和你一样,也是一个流浪者。”他握住了她的手。
“你是一个好人。可我不能……不能!”
悄吟痛苦地低着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三郎还想说什么,一个年轻的看护推门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月光从窗外射进来,倾泻在地上,晶莹清澈,恍如泉水。月色照在睁大双眼的悄吟脸上。
她耳畔又响起了白天与三郎的对话。
“舒群还说,有位姑娘爱上了我。”
“谁?”
“一个没有鞋的姑娘。”
悄吟脸上露出了甜蜜的微笑,慢慢地那微笑的嘴角下沉,又变成了双唇的抖动。
她想起被匡殿才骗进旅馆的第一天夜里……
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她一把抓住被子,塞住嘴,凄楚地呜咽……
无尽的泪水,像在冲洗那个伪君子带给她的污垢。
生活的憧憬,像健康的血液一般鼓动着她的整个身心。
这是令人回忆、令人悲伤、令人激动的夜,它似乎要唤醒悄吟心灵深处隐藏的诗情。
第二天上午,病房外传来一阵有节奏的脚步声,那是三郎的脚步声。“他来了!”悄吟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门开了,三郎满面春风地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张报纸。
“瞧,我给你带来一样好东西。”
“啥好东西?”
悄吟掩饰着内心的激动,露出探询的目光。
三郎在床边坐下,将手中的报纸轻轻地放在悄吟面前,那神情,仿佛是献上了一束鲜花。
悄吟接过报纸,打开一看,里面夹着两片连在一起的枫叶。
“真美!”悄吟望着火红的枫叶。
“你再仔细瞧吧!在枫叶下面。”
悄吟的目光落在报纸三版的文艺副刊上,她像一个猜谜的孩子饶有兴趣而又急迫地在那些小说、诗歌的天地搜索着。突然,她的脸上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她怔住了——
在副刊的左下角,一首加了花边的小诗赫然映入眼帘,那每一个乌黑的铅字好像都在叩击她的心:
这边树叶绿了,
那边清溪唱着:
——姑娘啊!
春天到了……
去年在这时,
正是吃青杏的时节;
今年我的命运,
比青杏还酸!
“啊!我的诗怎么会印出来了?”
悄吟说话的音调,因为情绪激动而生出特殊的颤抖。她在学生时代就很喜欢文学,曾贪婪地读着鲁迅、茅盾的小说和冰心的散文。她也试着写过一些小东西,但从来没有想到过它们会印出来,而且是印在自己一向崇拜的《国际协报》副刊上!一种复杂的感情,像春潮一样冲击着悄吟的心扉。这首诗记录了她的悲哀和不幸,是她命运的写照,她的心声……一时间,她悲喜交集,百感丛生,热泪夺眶而出。她不好意思地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冲着三郎笑了。
悄吟的情绪也深深感染着三郎。他久久地凝视着她,剑眉下的双眸闪烁着柔和的光芒,流露出一股暖意。
“干吗这样瞅着我?”悄吟低下了头。
三郎仍然入神地望着她,他深沉的心弦被震动了,像有很多话要说。
“三郎,你怎么不说话呀!”悄吟抬起头,显得格外妩媚。
“吟!我们在一起吧!我从心里爱你……”三郎的话,像是从胸膛深处发出来的。
“我……我是不幸的……我不愿把悲伤揉进你的生活。”悄吟迟疑地又低下了头。
“吟!过去的噩梦已经过去,赶快解脱心灵的负担,站起来吧,你会成为一个很有希望的女作家。”
“真的吗?我不敢相信……”
“要相信自己的力量。”三郎握住了她的纤手,热切地说,“你是一只小鸽子,我们一块飞吧!虽然我真正的理想是在战场,但我愿意陪着你一同去开拓荒芜的文苑。”
悄吟的心被溶化了。这颗让人世的欺诈冻僵了的少女之心,终于被三郎的满腔热忱温暖了,复苏了,跳动了!她蓦地伏在三郎的怀里,轻声啜泣起来。
在这一瞬间,双方都陶醉在爱的甜蜜和幸福之中,他们忘记了洪水、饥饿、贫困,忘记了人世间的一切烦恼,像两只风雨中相逢的孤雏,紧紧地,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淡淡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映照在他们身上。三郎凝望着窗外的云天,眉宇间露出一种展翅高飞的气概。悄吟也脉脉地望着云隙里露出的一小块蓝天,心中升起了无限的柔情,这是她的日出!她的黎明!她的希望!她生命的风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