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流水落花

哈尔滨的早晨是美丽的,尤其是雨后之晨,空气格外清新。巍峨的教堂、浓密的树木、高低错落的房屋,各具风采。在薄明的晨光中,显露出绰约的身姿。蛋黄色的阳光照在滨江旅馆的墙壁上,给这幢古老的灰色建筑增添了一点活气。

悄吟趴在二楼的窗台上,焦急地眺望着楼下。她鹅蛋形的脸是苍白的,清澈的大眼睛里隐藏着一种凄怆之色,秀发披散在穿着蓝衫的肩上,好似镶嵌在窗框里的一幅油画。

不远处,是滔滔奔泻的松花江,江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天空中飞来一群鸽子,鸽哨呜呜响着。悄吟抬头望着鸽子,眼里闪过一点火花,又熄灭了。

她闭上了双眼,一丝痛苦的阴影从脸上掠过。前天,也是这个时候,房门开着,她和衣躺在床上。老板倚在门边,两臂抱在胸前,用一种奇异的眼光打量着那窄狭昏暗的房间,那神气像是在欣赏一只鸟笼。过了一会儿,他才叹了一口气说:“唉,那个先生也真是缺德,扔下小姐走了快一个月了,把一屁股债扔给了你,我看你也怪可怜的……可是,你老是这样待着总不是办法呀。我看,干脆这么着,过两天送你到医院看看病,病好了,你去找找亲戚朋友,借借钱……办法总是有的……”

对老板的话,她将信将疑,所以一时没有做出反应。而老板也仿佛猜透了她的心思似的,并不等待她的回答便带上房门走了。不一会儿,小伙计送饭来了。这是一个憨厚老实的后生,他把一碗粥、一碟咸菜放在小桌上说:“小姐,趁热吃吧!”

悄吟感激地说:“小六,我病了,多亏你照顾我,可我快离开这儿了……”

小六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怎么,你知道了要走?”

“刚才掌柜的来说,过两天要送我到医院治病……”

小六朝门口看看,凑到她身边,压低声音说:“他不是送你到医院,他要把你卖到圈楼去!”圈楼是哈尔滨的下等妓院。

悄吟大惊失色:“啊!”

小伙计紧张地说:“可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呀!我听见掌柜的和人贩子商量啦……过几天,钱一到手,人贩子就来带人了!”

就在这时,楼下响起了老板刺耳的喊声:“小六子!来客人啦!死在哪儿啦?”

小伙计匆匆告辞走了。

悄吟眼里涌出泪水,心里哀叹道:“天呀!为什么不幸的遭遇接踵而至?我可怎么办?怎么办?逃吧……逃……”

她跌跌撞撞地走到窗边,推开窗子向下一望,窗口离地面两丈多高,光溜溜直立的墙壁,怎么下得去呀!

她回头望望屋子,这阴暗的房间像只老虎张着血盆大口。转头再看看窗外,外面又像是无底的深渊。在这一刹那,她感到自己已经站立在死亡的边缘……

在她陷入绝望的时候,从窗下忽然飘进一缕凄楚的声音:“老爷太太可怜吧……可怜吧……”

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大娘拄着根棍子,提着一只讨饭篮,在路边缓缓走来,一个小男孩牵着老人的衣襟。

当时悄吟看见这一老一小,真像看见了救星一般。她急忙跑到床前,在枕头下一个布包里摸索了一会儿,终于找到四枚铜板,然后从窗口丢下去,铜板散落在老大娘脚边。老人和孩子一齐诧异地抬起头来。

“大娘,求你一件事,稍为等一等,只要一会儿。”她返身回到桌边,找到一张发黄的纸,匆匆地写起来。写一会儿,又起身到窗口张望一眼,生怕他们不愿等她。写完最后的落名时,泪水已经滴了满纸。

“大娘,我求你把这封信给我送走。”她把信扔了下去,信落在地上,小男孩捡了起来。

她看见满脸皱纹的老人点了点头,于是哀告说:“大娘,行行好吧,我也是苦命人。信上有地址,可千万别把信搞丢了!”

老人接过信,牵着孩子走了。

她望着他俩远去的背影,心里喃喃地说:“老天保佑吧……我的希望,就寄托在这封信上了……”

一阵悠扬的鸽哨声从头顶划过,把悄吟从痛苦的回忆中唤醒。她睁开双眼,鸽群已飞到屋顶后面。她失望地注视着下面的街道,那老大娘也许再也不会出现了。她相信老大娘的心肠是好的,可是她本人就那样可怜,信能送到吗?

悄吟的视线茫然地移向远处。啊,松花江,多美的江呵,可是为什么它现在变得这么混浊、急湍,好像要吞没一切似的。

春天的时候,它是多么清澈呀!四个月前的那一天,她沿江漫无目的地走着,踯躅着。在颠沛流离之中有说不出的孤寂。她站住了,望着一江春水出神。

她身无分文,拖着疲惫的两腿,实在不知道该走向哪里。心里只有对父亲的怨和恨。

“吟小姐!”后面传来一声亲切的呼唤。

悄吟转过身,只见面前站着一位风流倜傥的青年,以友好、殷勤的目光望着她。

她迟疑地打量着他:“你……”

青年虔诚地一鞠躬:“我是向你赔罪来的。”

她困惑地问:“可我并不认识你。”

他却是那样地谦恭:“是的。但是我认识你,了解你,敬重你……”

“你,你到底是谁?”悄吟警惕起来。

“敝姓匡。”青年一字一板地道出了自己的名字,“匡、殿、才!”

一听是匡殿才,悄吟脸色陡变,背过身去。啊,冤家路窄!要不是眼前横着大江,她真会拔腿就跑。

匡殿才又绕到她面前,他的声音是那样动听:“小姐不要误会。我在华洋学堂读书,家父与令尊包办我与你的亲事,我概不知晓。后来听说小姐因此从家中出逃,备受流浪之苦,我内心深感不安……是我害了小姐……”

悄吟望着波澜起伏的江水,冷冷地说:“亲事既然是双方父母所定,与你也无干,我不会记恨你的……你请走吧。”

匡殿才并不离去,悄吟转身欲走。

“小姐,哪里去?”

“你不用管。”

显然,他看出她无处可去,于是装出遗憾的样子:“我明白了,你不相信我。”他观察着她脸上表情的变化,然后彬彬有礼地说了一句,“那么……再见了!”

“不不,先生不要误会……”她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那样慌乱,说出这样的话来。她被这青年的热忱所打动,脸上泛起红晕。

在一瞬间,匡殿才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他们在堤上缓缓地踱步。脚下,江水拍击堤岸,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听起来像音乐一样悦耳。

匡殿才庄重地说:“……你应该继续读书,继续读书。……吟小姐,我已经想好了。我可以使你既不依靠家庭,又能实现自己的愿望——读书!”

悄吟惊喜地问:“真的吗?”

“真的,”匡殿才向她挨近一步,用充满柔情的语调说,“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相信我。”

悄吟羞涩地低下头去。此刻,年轻貌美的悄吟全然不知,自己苦苦挣扎,刚挣脱了封建家庭的樊篱,却又微笑着自投于更加阴冷的深渊!啊,她善良的心弦被拨动了。

匡殿才带着她走进一家旅馆,就是她现在被困作人质的这个地方!

走进旅馆大门,柜台前一个皮肤白晳、秃顶的中年人急忙笑脸迎上来:“欢迎,欢迎!”他就是老板。

“租个单间。”匡殿才朝老板点头示意。

“好,好。”老板吩咐旁边的小伙计:“小六子!带先生和太太去——”

悄吟听到老板的称呼,反感地瞥了一眼。

小伙计把他俩领到二楼的一个房间,开了门。那房间在过道的中央,宽敞明亮。

一进门,匡殿才就把门反扣上了。

悄吟不安地靠着门:“你不是要供我读书吗?还是联系一所学校,我住到学生宿舍吧……”

匡殿才把双手放在她的肩上,眼里露出狡黠的光:“你还是先在这里养几天,把身体养好,再去读书也不迟嘛。”

悄吟本能地向后一缩,慌乱地说:“我身体还好……还是去学校吧!”

匡殿才狂热地望着她:“吟,我是你的未婚夫呀,你让我找得好苦。我爱你!”

“不!还是去学校吧,不然就让我走!”她的话里含着愤慨。

匡殿才缓和了口气:“好,好,去学校,我明天就给你联系,放心吧……”说着,突然扑上前一把抱住她,在她脸上狂吻起来。她躲闪着,挣扎着,但终于被他紧紧地拥在怀中,仿佛有一堵墙向她压过来,她感到一阵昏眩,觉得自己沉沦了下去……

往事的回想使悄吟的心战栗起来,她悔恨交加,禁不住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松花江模糊了,窗下的街道模糊了,一阵无边无际的悲哀像黑夜一般向她袭来。

忽然,撩动人心的鸽哨声又从天际传来。悄吟抹了抹泪水,眼里透射出一线微光。

鸽子飞近了。

她的目光紧随着这一群自由的天使,默默地数起来:一只、两只、三只……七只!

此刻,背后响起了三下敲门声。

悄吟一惊。

从门口探进老板发亮的秃头,他皮笑肉不笑地说:“有位先生来看你。”

悄吟脸色陡变,心头一阵寒战:“……掌柜的把我卖了……他们要人来了!”

听到脚步声,她紧张地闭上眼睛。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站着一位气宇轩昂的青年!

两人默默对视了片刻。

她的眸子又大又黑,游动着悲伤的影子。

他望着她,眼睛里闪耀着坚定、温和的光芒。

悄吟掩饰着心中的慌乱,终于先打破了沉默。

“请问您找谁?”她的声音是颤抖的。

“悄吟女士。”青年温厚地答道。

“噢!……”

青年未经邀请,自行走进房间,把几本书放在桌上,然后从衣袋里取出一个棕色信封,递给悄吟。

“我叫三郎,受《协报》副刊主笔裴先生之托,来看你。”他说着,拉过一把椅子,在桌边坐下。

悄吟接过信,贴在胸前,心里喃喃地说:“……这么说,他们收到我的信了!终于收到了!”

她急切地从信封里抽出信纸,低头读起来。她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坐在桌对面的三郎,一语不发地打量着房间,这女子的恶劣处境使他深感吃惊。眼前是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陋室,墙上灰粉斑驳,室内光线晦暗,屋角挂着沾满尘灰的蛛网,只有临街一面有个很小的窗子。这间小室位于甬道的尽头,原是一间堆放杂物的储藏室,房间里散发着一股霉味。除了一架挂着破帐子的小床,只有一张条桌、两把旧椅。桌上散放着用过的信封、旧报纸,一只还没有洗的小菜碟、一双发黑的筷子、两个扣在一起的粗瓷碗。地上到处都是纸屑。这简直就是一间牢房。

三郎双手紧紧按着桌沿,注视着悄吟。

她还在读着信,脸上的表情不停地变换着。她的面孔是秀丽、苍白的,使三郎觉得有一种圣洁的美。她穿一件洗褪了色的阴丹蓝布旗袍,赤着脚。旗袍侧面的开襟很高。臃肿的体态和她年轻的容貌显得很不协调,看来已有身孕……

“先生,原来您就是三郎!”悄吟从信纸上抬起目光,兴奋地望着三郎。

“是的。你写给《协报》的信,我们都看了,大家很同情你不幸的遭遇。”

悄吟的泪花在睫毛边滚动。

“我刚刚读过您的文章。真没想到是您……”

她从枕头下抽出一张报纸,指着副刊上的《剑啊,剑》说:“就是这一篇。先生写得真好:武力可以征服一个地区,但要征服这个地区的民族比登天还难。”

“你是这样领会的吗?”三郎凝视着她的眼睛。这弱女子一语就道出了他那篇文章的精髓,使他很意外。

“先生不是这个意思吗?”悄吟莞尔一笑。在这一瞬间,三郎忽然觉得她像一个顽皮的女孩子。

“是这个意思。”他点头承认,“不过不要称我先生,如果高兴就叫三郎好啦。”

屋里的气氛轻松了些。三郎指了指桌对面的椅子,示意悄吟坐下来。

悄吟顺从地坐下,低垂着头,又恢复了她起初的羞涩和端庄。

一缕金色的阳光从小窗口射进来,洒落在她瘦削的双肩上,她下意识地把身子移动了一下。

“多好的太阳!”三郎情不自禁地说。

悄吟抬起头,淡淡地说:“我不喜欢太阳。”

“为什么?”

“我没有得到过它的温暖。”

“不,太阳为每一个人发光。”他温和地说。

“可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享受到它的光明。”她的话里含着伤感和矜持。

“你还年轻,不应该这样感伤。现实虽然充满着丑恶,但光明是可以战取的。”

三郎站起来,走到窗前。阳光映照在他身上,勾勒出一个青年男性健美的轮廓。

在一刹那,悄吟仿佛看见立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座山。她感觉到了一种力量,这是她从来没有感受过的。

三郎坐下来,关切地询问她的身世和遭遇。他问得很婉转,尽量避免伤着她的隐痛。

悄吟毫无保留地把一切都谈了。她说得很快,很动感情,从朦胧的童年、父亲的逼婚,一直谈到自己被匡殿才欺骗的经过……三郎的表情严肃而沉静。他感觉到,悄吟长时间来郁积在心底的悲哀、伤痛和愤恨,此时像泉水一样奔泻出来,太不幸了!

“你每天吃什么呢?”三郎问。

悄吟揭开桌上的粗瓷碗,下面的碗里还剩一半红糁糁的高粱米饭,硬得像石粒。

三郎感慨地摇了摇头。无意间,他瞥见盛高粱米饭的碗下面,压着几页纸,上面画着、写着些什么,顺手抽出来看。纸上画着紫色的图案,虽然是随意的勾勒,但构图却很别致,花纹的线条也很流畅。没有相当美术素养的人,是画不出这样的图画的。

“这,是谁画的?”

“我无聊时乱涂的……”悄吟有些不好意思,从抽屉里找出一段半截铅笔说,“就是用这个铅笔头。”

三郎两眼一亮,大感意外。

“这首诗呢?”他指着第二页纸上用魏碑体小字写的短诗。

“也是我随手写的……”她说话的声音很轻,脸上难为情地泛起了一抹红晕。

三郎激动地读着:

这边树叶绿了,

那边清溪唱着:

——姑娘啊!

春天到了……

去年在这时,

正是吃青杏的时节;

今年我的命运,

比青杏还酸!

这时,三郎似乎觉得面前的稿纸、人物、房间都变了,整个世界也变了!眼前的一切都焕发着灿烂的光辉……他热血奔流,心潮激荡,目不转睛地望着悄吟,望着她深潭般的眸子,仿佛要一直望穿她的心底。他心中呼喊着:“这是一个才女。我要不惜一切牺牲拯救她,拯救这颗晶莹、美丽的灵魂!拯救她,拯救她……”

悄吟天真地望着三郎。他赤热的感情温暖了她久已冻僵的心。

“我读您的文章时,还以为您一定是西装革履的大作家。想不到您竟然也是这般落拓不羁。”她打量着三郎身上寒碜的衣着,裂了绽口的皮鞋,直率地说。

“这个世界上真正的作家都是贫困的。”三郎洒脱地一笑,语气坚定地说,“不过,我们会想办法帮助你!”

悄吟点了点头。

三郎随即起身道别。

悄吟好像怕他一去不复返似的,依依地倚在门口。她感到自己还有活力有热情,虽然曾被封建礼教所压抑,被伪君子所欺骗,但并未完全被扼杀,在她心灵的深处也正像别人一样奔涌着生命的激流。这几个月来,她活着,但并不敢去生活,她给自己戴着枷锁。现在她要勇敢地追求新生。

三郎从口袋里掏出唯一的五角钱放在桌子上,那是同伴们给他凑的车费。

“随便买点什么吃吧!”他的声音是酸楚的。

悄吟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让泪水流出来。

他转身走了。甬道上响起一阵军人的脚步声,铿锵有力。那声音渐渐远去,仿佛带走了悄吟的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