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五号清明节那天,张三德特地开了量崭新的三菱SUV到了村里,倒不是为了炫耀,他今天只有一个目的:开车上西山。
这个念头酝酿了十五年了。十五年前,十岁的张三德第一次跟着老爹回到村里来,为的是给刚刚过世的太爷爷上坟。张三德他太爷爷在92岁生日那天中午喝了一壶黄酒,啃了两个鸡腿,吃了十个牛肉馅饺子,又造了两碗长寿面,然后抹了抹嘴上的油,莫名其妙的问了儿子女儿们一句“七天后是清明节吧,你们祭祖的馒头、鲅鱼、鸡蛋挂面、猪头肉、香葱、生姜都准备好了吗?”张三德他爷爷是家里的长子,听得一头雾水,说“都有呀,咋啦?”他太爷爷就心满意足的嗯了一声说“没事,问问”,然后就走了,手里的筷子还没放下。
村里人老了的人埋在西山,这是祖祖辈辈定的规矩,老爹走了埋爷爷旁边,儿子走了埋老爹旁边;男的走了直接立碑,女的走了先占个土堆;要是谁家孩子没结婚就意外走了,那就只能在土堆前放两个砖头,告诉来往的路人这世上有过一个孤独的灵魂。但无论如何,都会埋在西山这片土坡上。生则同穴、死则同谷,生生世世,然后化成一抔黄土,滋养着下一个轮回。乞丐的祖宗可能是地主,商人的祖宗可能也有秀才;向上数十辈人,谁家都阔过,谁家也都出过一两个王八蛋子孙。西山的坟地每几年都有几座土堆被凤吹平,每几年清明也都会有新的土堆被立起来受人祭奠。
给太爷爷过头七那天,家里的子孙要去西山磕上几个响头的,张有德没出五服,自然也在队伍里面。一早起来,太奶奶煮了一锅白米饭,煮了一只黄鱼,煮了一碗上海青,蒸了一碗白肉,梨木托盘上摆着四个一模一样的白瓷碗,码上最后再各放两条葱丝,这就是太爷爷头七的伙食。但这几天不知怎么的,大雨下个不停,上西山的那条土路可想而知的不好走。是被淋成落汤狗,还是在土坑里摔成吃屎狗,这是一个问题。
张三德想坐老爹那两二手的桑塔纳上山,一来不用淋雨,二来不用摔个狗啃屎,三来那个梨木托盘真的太重了,自己绝对不想举着走三里地。
九点一刻,十岁的张三德与四十三岁的老爹开始了第一轮辩护。
“爹,我想坐车上山”
“不行,必须走着去”
“凭什么,这么大雨,坐车不是更舒服吗?”
“说不行就不行,清明上山不坐车,这是老一辈的规矩”
“黑子他爷爷头七那天,他不就是坐车上山吗”
“扯,那是冬月,现在是清明,不一样”
“这么大雨,会淋湿的”
“找你妈要件雨衣”
“会滑倒摔个狗啃屎的”
“找你妈要双水鞋”
“饭会淋水的”
“找你妈要个盖子”
九点半,自知说不过的张三德开始了自己的第二轮争取。
张三德躺在了地上,一边蹬腿一边叫“不嘛不嘛,我就要坐车,我不听,我就要,就要就要……”
九点三十五分,看着已经耍赖了5分钟的儿子后,张富贵终于烦了,直接把张三德像小鸡仔一样拎着,朝着胖乎乎的小腚就啪啪的打了起来。
九点四十五分,屁股受不了了的张三德怂了,还是按照规矩端着四个瓷碗一瘸一拐的走上了西山。雨很大,掩盖了他满脸的泪水,也掩盖了他委屈的哭喊。但仇恨的种子已经种下了。
十五年过去了,二十五岁的张三德在县医院做了医生。他买了辆SUV,买了一双新的水鞋,买了车载工兵铲,他在等一个机会,今天,这个机会终于来了。去年九月,太奶奶也走了,今年清明按规矩是要跟太爷爷合坟,还是四个白瓷碗,还是一张梨木台,还是那个清明的西山,不同的是自己的老爹喝大了,只有自己上山。今天张三德一定要征服这条道路,他要用自己最心爱的座驾的轮胎,碾压开通往祖先的道路。
“逆子呀,你怎么能坏了规矩”五十八岁的张富贵躺在床上,声嘶力竭的怒号,“会有报应的,清明上山不开车,祖上的规矩,会有报应的”。
“行啦,你爷俩消停消停吧”,刚刚收拾好灶台的张三德他妈推门进来,指着张三德他爸就数落:“你今天去上坟,昨天还敢喝这么多酒,你是不是想让老祖宗们把你一起带走呀张富贵?”
“哎呀,那不是昨晚跟小杰大头他们聚了聚吗,我又没醉,喝几口又没事,聚一聚嘛,没醉的……”,然后张富贵四仰八叉的打起了呼噜。
张三德出发了,车轮无情的撵上了西山的那条小路,这个瞬间他想了十年,没人能阻挡他,喝醉了的老爹不能,向着自己的老娘也不会,死了十年的太爷爷更不会。
但是这漫天的大雨会,没别的,路太滑了,车开到半山腰就卡住了。
张三德也傻眼了,开始仔细的分析起来原因,是马力不够吗,不可能,这可是自己贷款10年买的车,性能没话说,那是车胎压力不够,也不会,上星期刚保养的,会不会是自己的鞋底太软了,踩不到油门……最后张三德归结为超自然原因。毕竟,男人,谁都不愿意承认自己车技不行。
最后,张三德还是徒步上了山,在自己的太爷爷太奶奶坟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回头看了看那辆卡在半山腰的车,又转过来再磕了三个,顺便拜了拜隔壁的二舅,扫了扫山神庙门口的草灰,制止了大声喧哗的小朋友,喂了喂刘老三家的土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