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〇一六年八月十七日。
上海。
由上海棋院举办的中日高校围棋交流大赛正在进行中,经过一个多月的比赛角逐,团体赛进入决赛阶段。
团体赛由中日双方的高校各派出三名棋手参加。首先双方各派出一名选手,以擂台赛的形式一对一较量,胜者留下继续接受对方下一位选手的挑战,直至某一方三名棋手全部败北,比赛宣告结束。
比赛地点设在位于繁华市中心的上海棋院内,棋院是一座五层的楼房,入口处的裙房装修成了红色外墙,不搭调的风格有明显改造过的痕迹。楼上的四层使用了玻璃幕墙,绿色的玻璃上映出周边恢宏的建筑,整个棋院有种夹缝中生存的局促感。尽管拥有极佳的地理位置,但像是刻意要给棋手们一个不被打扰的环境,若不是门口挂着的牌匾,哪怕是从门前经过的行人,也鲜少知道这里就是上海棋院的大楼。
江元面带愠色快步走进棋院大楼,门卫保安大叔刚要阻止,一眼认出了他,又重新低头将视线投回手里的报纸。
向大堂右手边拐去是一部老旧的电梯,电梯门慢吞吞地打开,他一个箭步迈了进去,按下四层的按钮后,又焦急地连按了几下关门按钮。
江元抬腕看了看手表,已经是下午二点三十分了,因为地铁意外发生故障,他足足迟到了一个小时。作为中方高校的主将,江元在两天前的第一场比赛中不敌日方主将武宫秀利。次日,副将章磊中盘投子认输,武宫秀利几乎以压倒性的优势连下两城。
与武宫秀利的初次交手,战况出乎意料地激烈,从开局双方就陷入绞杀。江元只觉得胸膛里沸腾的血液直冲大脑,在厮杀后的收官阶段,被冷静的武宫秀利占据微弱优势,最终以一又四分之三子惜败。现在想来,开局时的激战是武宫秀利故意的挑衅战法,在计时的快棋战中,尽可能地让江元在后程战斗中失去冷静判断。
江元一走出电梯,就听见了喧闹的讨论声,这声音比起昨天副将章磊那盘棋,反应热烈了不少。
“阿元,你怎么才来呀!”章磊在观察室的门口用力朝江元挥着手。烫着卷发的章磊,鼻梁上挂着几滴汗水,已站在此处等候多时了。
江元小声说了句抱歉,走进观察室。
观察室是一间大约三十平方米的房间,白炽灯将室内照得通明,墙面上的乳胶漆已有些泛黄。房间的正中间和四个角摆着五张棋桌,坐着摆棋的几位都是棋院的职业棋手,每个棋盘旁边都挤满了人,热火朝天地研究着棋局。
虽然有空调,但室内看不见的炙热温度丝毫不亚于外面的艳阳。江元问章磊:“情况怎么样了?”
“你还是自己来看看这局棋。”章磊把江元带到了靠窗的棋盘旁。围观者们看见是团体赛的比赛选手,自觉腾出了一小块空隙,让他们俩站到了最接近棋盘的位置。
“谁是黑棋?”阿元迅速扫了眼棋盘。
“沈括。”一位留着长发的中年大叔替章磊回答道。
江元不由得暗暗吃惊。
黑棋从一开始就摆出力战的架势,双方短兵相接,棋还未到中盘,已是杀得天昏地暗,这符合武宫秀利的一贯风格。
可扫到棋盘的右下角,一片白棋陷入重重包围,几乎要被全歼。
“没想到沈括这小子还真有一套。”章磊眉飞色舞地说。
以江元首战后的判断,日方主将的棋力至少在职业五段以上。而相反,江元对于队员沈括的实力却知之甚少。在看到团体赛的名单时,原本江元熟悉的三将选手,被选拔的老师替换成了一个陌生人,这是他第一次知道沈括这个名字。
消息灵光的章磊很快摸清了沈括的底细。
“据说这小子一直在棋馆里下棋。”
“棋馆?”虽然江元从没有去过,但他知道那里是给围棋业余爱好者提供下棋的场所,按小时收费。通常棋馆老板也具备一定的水准,会根据来客的水平匹配对手。
“据说沈括在棋馆里从来不下没有赌注的棋。”
“原来是个赌徒。老师怎么会让这样的人来参加比赛。”江元对这样的安排不解。
“好像是老师和棋馆的老板是同学,有一天去棋馆玩,和沈括下了一局,居然输了。后来知道沈括是即将毕业的大五学生,就招募他来了这次比赛。”
“你说老师输给了沈括?”江元有点意外,对此表示怀疑。负责选拔的老师虽然年事已高,可曾经是职业九段的顶级选手,在路边的棋馆里输棋简直是天方夜谭。
“我听老师亲口说的。”章磊说,“参加比赛的事情,一开始沈括拒绝了老师,还是老师亲自上门邀请他,告诉他赢得比赛就有成为职业棋手的可能,他才答应来比赛的。”
在江元看来,沈括赢了老师一定另有原因,只下有赌注的棋局,如此唯利是图的人,简直是糟蹋了围棋这项运动。
比赛之前的备战阶段,沈括从没有来过棋院练棋,直到比赛开始的当天,江元才第一次遇见他。沈括留给江元的第一印象,是他立体的五官,细长眉毛下那双目光深邃的眼睛,透着几分忧郁和迷离,似乎总也无法聚焦,让江元很担心他在下棋时是否能够集中注意力。
第一天有比赛在身,全神贯注的江元并没有和沈括交流。沈括和棋院里的其他人也不熟悉,和章磊互相点头致意后,独自一人坐到了观察室的角落里,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他埋头摆了一下午的棋谱,在江元和武宫秀利的棋局还没结束时就离开了。
只有在昨天观战章磊的比赛时,江元才和沈括简单打了个招呼,之后沈括依然自顾自地摆棋,再没有和江元说过一句话。不知是不是自己的游思妄想,江元觉得对方的嘴角流露出对自己这位主将败北的嘲讽笑意。
在章磊输掉比赛之后,气馁的江元对比赛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一个混迹于棋馆里的业余棋手,怎么可能赢得过以进军职业棋手为目标的武宫秀利,他对自己首战的冲动感到懊悔不已。可是令他始料不及,如今自己却要将全部希望寄托在自己嗤之以鼻的这个人身上。
抛开个人成见,沈括还是一个不错的队友。他显然从前两局棋中吸取了教训,找到了克敌的办法,比对方更加胡搅蛮缠的战术打乱了整盘棋的布局,战火在棋盘的每一处燃烧,几步带有明显藐视的棋,彻底将武宫秀利激怒,棋局从而被引向了不可控的混乱局面。
这一战术十分奏效,从盘面来看,沈括的黑棋暂时领先,白棋迟迟没有落子。以此局势发展下去,观察室里一致看好黑棋能够胜出。
房间里围观人数最少的那个棋桌,几位日本棋手低语着什么,他们皱着眉头不时咂着嘴,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摆着局部的棋形,可最后又摇着头收起棋子。
一名身着黑色西装的工作人员拿着一张纸冲进观察室,脸色凝重地递到了房间正中的棋桌上。
“新的棋谱来了!”章磊拉着江元围了过去。
对局室位于五楼,也就是观察室的正上方。因为只是高校级别的大赛,没有电视台的现场转播画面,为了不影响选手的比赛,除了裁判和记录员,无关人员、记者以及转播器材都不允许进入对局室,实时的棋谱则由记录员亲自送到观察室来。
观察室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听见摆棋棋手从棋盒里抓起棋子,发出玻璃互相摩擦的“沙沙”声。
一颗白子落在了棋盘上。
这是武宫秀利长考后的一步棋,直接杀入了黑棋的阵营,瞄准了黑棋急于进攻而略显松散的阵形弱点,瞬间充满了危险。
这步棋虽然不是直接切中要害,但将黑棋原本没有暴露的弱点,全都放大了十倍。
“真不愧是日本的主将。”有人发出赞叹。
众人又开始展开新一轮的讨论,江元和章磊也借了一个棋盘,两人快速落子,研究着对策。
半个小时过去了,黑棋一步未下。
对于日本主将凌驾于自己之上的大局观,江元和章磊也没有好的对策。
“这样下去,沈括的时间要耗光了。”
经章磊提醒,江元粗略计算了一下比赛时间。
比赛规定两位棋手各有两个小时的时间,用完自己的时间后,进入一分钟的读秒阶段,超时未落子即判负。沈括对于这步棋的预判不足,而棋馆里下棋又缺乏计时赛的经验,两个小时的比赛时间仅剩下不足半个小时,面对收官阶段鲜少失误的武宫秀利,一旦用时耗尽,进入读秒,沈括输棋的概率将会成几何倍数地增加。
整个观察室里暂时也没有讨论出更好的应对之手,大家闷头看着线条交错的棋盘,猜测沈括可能下在哪几个地方。相对而言,那桌日本棋手说话的语气,较之五分钟前轻松了不少,但依然对沈括保持警觉。
“败局已定。”留着长发的中年大叔摇头叹气,似乎失去了关注棋盘的兴趣。
“不!还有机会。”江元正襟危坐,凝视着棋局。
“就算现在匆忙下出应手,目数上也是亏定了,对方的官子实力太强,收盘基本没有机会了。”大叔已经放弃了,准备离开。
“大叔,你可能不知道,团体赛的赛制里各队都拥有一次打挂的机会,我们两个之前都没有使用。”
“都什么年代了,比我都要老的规则居然还在用吗?”大叔质疑道。
“这次比赛的举办地虽然在我国,但日方为了让棋手向前辈致意,所以特别要求加入打挂的规则。”江元解释道,“这次打挂的时间是三天,可以在棋局开始后的任意时间暂停比赛,给棋手三天的时间考虑下一步棋,所以我们并不是完全没有机会翻盘。”
不知不觉间,江元已经把沈括称为“我们”。
大叔又重新坐回了棋盘旁,眉头紧锁,双手绞在胸口,思索起来。
在时间仅剩十分钟的时候,沈括不出意料地提出打挂,将此盘棋封存。
这也是目前劣势下最好的对策了,打挂虽然给了沈括喘息的时间,对方也同样可以调整状态。
江元和章磊没有继续在观察室里待下去,他们来到一楼大堂,已经有几位报社记者守在门外,保安大叔列队站在他们面前,形成了一条人肉警戒线。
满载的电梯打开,在五楼对局室里的相关人员一行鱼贯而出。记者一看见武宫秀利走出电梯,就用日语大喊着他的名字,举着录音笔围了上去,踊跃向他提问,场面一下子热闹起来。
沈括双手插在裤兜里,耸着肩最后一个走出电梯,受到冷落的他神情轻松,完全看不出激战一下午的疲态。
江元和章磊走近他,这个临时拼凑的高校围棋团体,一时间彼此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沈括似乎看出了他们俩在等他说些什么的心思,故意视而不见,问道:
“有烟吗?”
江元和章磊面面相觑,看了一眼墙上的禁烟标志:“这里不让吸烟。”
“真是个无趣的地方。”
江元对沈括的态度表现出强烈的不满:“这里可不是让你下注的棋馆,请你全力以赴去对待这盘棋。”
“都已经输到三将了,就别再抱太大的希望了,我可没法背负这么大的压力下棋。”沈括语气轻快地说道。
“是不是要下点赌注才能提起你的斗志?”江元讥讽道。
“那倒不用,赢了比赛不是会有十万元的奖金吗?”
“你果然是为了钱才来比赛的。”
沈括并不生气,开玩笑道:“照现在的形势,你可以押我赢。”
“哪里来的自信。”
沈括浅笑道:“别担心,这局棋的胜负才刚刚开始。”
江元和章磊如此紧张这盘棋,除了沈括是他们赢得比赛的最后机会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这次比赛所选拔的选手,都是高校中的顶尖棋手,他们和职业棋手之间的差距微小,以成为职业棋手为梦想,可是都已经过了规定年龄。这次的比赛深受两国棋界的关注,如果他们三个人能够赢下本次比赛,将会破格进入职业棋手的行列,实现自己的梦想。
或许正是背上了这个思想包袱,江元并没有发挥出自己真正的实力,再加上章磊溃败,三人成为职业棋手的梦想就都寄托在沈括的身上了。
“如果需要商讨棋局,尽管找我们,这两天我和江元都没别的事。”章磊说。
“谁说我没事干的?”江元赌气道。
“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事比帮助沈括赢下比赛还重要?难道你忘了我们来这里是干什么的吗?”章磊激动地说道。
江元被一语惊醒,不再争辩,婉转地表态愿意帮忙研究对策。
章磊对沈括说道:“三个人讨论总比一个人强吧。”
“请你们俩放心把这局棋交给我吧。”虽然运用了打挂的规则,但沈括并不想就此运用众人的头脑风暴来研究对策。
“真的不用我们帮忙吗?”章磊追问道。
沈括看着江元突然说道:“你住得这么远,不用特意赶过来了,我能应付得来。”
江元以为沈括在自己身上看见了什么,也低头看了看,却发现并无异样,有点意外:“你怎么知道我住在郊区的?”
“这个很好猜啊!”沈括说,“这两天你穿的T恤衫胸口图案磨损得厉害,应该是平时乘坐公共交通,经常将书包背在前面所造成的。你右脚鞋子的外部边缘有明显擦痕,而左边鞋子却没有,应该是在地铁站内乘坐自动扶梯奉行‘左行右立’规范时,鞋子经常摩擦自动扶梯扶手下的不锈钢挡板所导致。前天你比赛当日,我看见你带了雨伞,那天市区没有下雨,天气预报说全市只有东郊有雨,棋院这里的地铁二号线恰巧可以换乘前往东郊的地铁十一号线,所以我猜你是住在东郊附近。”
沈括的语速很快,说完以后过了两三秒,章磊才反应过来问江元:
“他说得对吗?”
江元摆摆手,对沈括说道:“行了,把你的聪明才智用在比赛上吧!”
沈括歪了歪嘴角,露出一个玩世不恭的笑容。
一个眼神的交会,江元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是可以将自己职业棋手生涯托付给这个人的信任感。
临别前,他们彼此留了手机号码。
沈括刚打开比赛时关机的手机,屏幕里就接连跳出好几条短信。沈括扫了一眼,面色一沉,迅速收起了手机。
“这两天我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就算从东郊来一次棋院,也算不上太远的路程,有事尽管打给我们。”江元叮嘱道。
“行了,我得去买包烟。”沈括匆匆道别,疾步从不认识他的报社记者旁边走出了棋院。
已是傍晚六点多,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江元和章磊这才想起来今天是中秋节。分别后,两人可以各自赶回家吃一顿团圆饭。
沈括走进超市,指着收银台后的货架说道:
“来一包红双喜。”
双颊满是粉刺的年轻收银员熟练地扫了条形码后,对沈括说:
“欢迎光临,一共七块五。”
沈括掏出一把硬币,放在超市的收银台上。
收银员眉头微微一皱,数了起来。
“不用数了,正好。”沈括顺手拿起收银台上售贩的打火机,“借用一下。”
没等收银员回答,他点燃一根烟,将打火机还回原处,离开了超市。
再次查看收到的消息,沈括面色渐渐凝重。他把烟叼在嘴上,十指跃动,开始打字回复。
小行星2027(07:01:01)人现在在哪。
一路向北(07:01:21)在医院里,还没有清醒。
一路向北(07:02:01)你什么时候到?
小行星2027(07:03:45)尽量明天。
一路向北(07:04:04)臭小子,终于要见面了。
沈括收起手机,走到垃圾桶旁,在烟缸里摁灭了还没抽完的烟。
“一路向北”是沈括家乡的小学同学项北为自己起的昵称,项北算得上是沈括儿时的死党了。小学三年级时,外婆因病去世,沈括不得不从永乐岛转学到上海,搬来和舅舅刘绮一起住,也就和项北断了联系。通信慢慢变得发达起来后,沈括和项北重新取得了联系,自从九岁离开永乐岛,沈括就再也没有机会和项北见面了,只是通过手机互道近况,项北也是沈括在永乐岛上唯一有联系的人。
就在刚才,项北告诉了沈括一个消息,永乐岛上有人出海时,在临近安息岛的海域救起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面容枯槁不成人样,也不知是遇到了什么险情,竟会独自漂浮在海面上,救起来之后神志不清。在送往医院的途中,救护人员听见他嘴里反复念叨着三个字——安息岛。
会是爸爸吗?
沈括闭上眼睛,努力回忆着父亲的样子,可是脑海中一片黑暗,恍若一潭死水。
这么多年过去了,还会有谁记得安息岛呢?这个男人在垂死之际依然记得安息岛,如果不是对安息岛印象深刻,也许就是安息岛上的人。没准真的是爸爸,连自己都想不起他长什么样子了,永乐岛上如项北一样的年轻人就更不认识爸爸了,更何况不知海上的磨难改变了这个男人多少容貌。
想到这里,沈括不免有些激动。
无论他是谁,沈括都决定要去见一面,埋藏在心里的希望被点燃,这十五年来,无论是多么绝望的时刻,他都坚守着自己的希望,勇敢地前行。
刚刚棋局上的困境还无暇顾及,现在又有新的难题摆在面前。上海去往永乐岛路途遥远,火车和飞机都无法直达,往返需要花费不少时间和金钱,恰恰这两样东西是沈括目前最欠缺的。
他返回超市,用尽身上所有的钱买了一箱牛奶,朝热闹的南京东路步行街走去。一路跟着拥挤的人潮慢慢向外滩的方向挪动,钢梁交错的外白渡桥灯光斑斓,与矗立在黄浦江边的人民英雄纪念碑一静一动,遥相呼应。一江之隔便是陆家嘴金融圈,对岸绽放的璀璨夜景让人目不暇接。
沈括绕过不时驻足停留拍照的游客。这条去往舅舅家的路上都是他烂熟于心的美景,此时已然没有闲情逸致来欣赏了。
走下外白渡桥,慢慢远离喧嚣,街道变得冷清,连飞虫撞击路灯的声音都能听见,地面上昏黄的光晕之中还残余着白天艳阳的炙热气息。以道路为界,两边的建筑风格迥然不同,右边沿江的双子塔茂悦酒店,以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俯视浦江两岸,接壤外滩的繁华璀璨,极具现代感的建筑充满了活力和朝气,像凭江临风的年轻女孩对未来无限渴望。另一边的石库门,如高墙大院里的小家碧玉,由天井围墙、厢房山墙组成的外立面,将整片石库门与外界隔绝开来,虽地处闹市却近乎封闭。汉语中把围束的圈叫作“箍”,譬如“金箍棒”或是“箍袖”,所以以石头做门框,石条围束门的建造方法被称为“石箍门”,而宁波口音将“箍”发成“库”,上海人就讹作成了“石库门”。于是,青砖外墙面及红砖修饰的门窗,清一色砖木结构的两层楼房,就有了“石库门”这个名字。在经历了岁月的洗礼后,建筑物变得伤痕累累,巨大的修缮维护成本,令这些建筑实体都难以得到完美的保护。也许最终有一天,它们将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耸入云霄的现代建筑。
离开街道,沈括拐进僻静的石库门弄堂里,在一扇刷了黑漆的高大木门前停下了脚步。门上挂着一块黑底白字的成衣制作招牌——安洋服饰。
沈括用力拍了拍厚重的门板,发出沉闷的敲门声。
“来了,来了!”门内一个女人的声音由远至近。
来开门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长年的辛劳令她原本乌黑的头发花白了许多,双眼皮的眼角旁深深的鱼尾皱纹,高高鼻梁下紧抿着的嘴唇,给人一种天然的距离感。她一手开门,另一只手里握着双筷子。
“舅妈。”沈括看见女人,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你怎么来了?”舅妈钱凤芝站着没动,没有让他进去的意思。
“舅舅在吗?”
钱凤芝不太情愿地敞开门,往屋子里喊了声:“刘绮,你外甥来了。”
醉眼蒙眬的刘绮穿着背心,跷着一条腿正坐在饭桌旁,面前一桌子刚烧好的菜还冒着热气,中间放着一盘杏花楼的月饼。
沈括这才记起今天是中秋节,难怪刚才街上那么热闹。但中秋节对沈括来说不值得高兴,十五年前那个中秋节发生的事情,改变了他的一生。
沈括止住回忆,把牛奶放在椅子上:“舅舅,我给您买了牛奶。”
“来啦!”刘绮灌了口啤酒,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里的棋牌节目。
钱凤芝把椅子上的牛奶放到了地上,掸掸座位才坐下,自顾自吃起饭来。
沈括环顾屋子,约二十平方米大的客堂间还和以前一样,家具和电器的位置一点没变,只是变得更旧了。用来裁剪衣服的工作台上,工具摆得整整齐齐,一旁架子上整块的布料上积了一点灰,看来生意比以往更差了。原本漏水的屋顶有加剧的趋势,天花板上的吊扇吱呀吱呀地工作着,吊扇旁的顶上破了一个大窟窿,露出里面受潮的木方,整个屋顶摇摇欲坠。就在这样拥挤的客堂间里,还塞下了一架雅马哈的立式钢琴,黑亮的烤漆面和其他家具显得格格不入。北面墙上嵌着一扇木质的窗户,窗户里面的厢房是夫妻俩的卧室,因为搭了阁楼的缘故,厢房内的高度很低,只有一人多高,不大的空间里塞下了一张床和一个衣柜,就再也放不下去其他东西了,一把木质的单排梯靠在墙角,那是上阁楼的必经之路。
沈括九岁时从安息岛搬来了上海,寄住在舅舅家,就一直睡在这个阁楼上。阁楼上没有窗户,通风不畅,屋子里也没有安装空调,每当上海进入盛夏,在阁楼里睡觉实在难熬。有一次,挑灯复习的沈括在阁楼里中暑了,额头滚烫,浑身冒汗,舅舅和舅妈把他从阁楼上抬了出来,在电风扇下吹了半天才缓过来。
考上大学后,沈括搬出住了十年的阁楼,开始独立生活。他曾经住过的阁楼虽然狭小逼仄,但舅舅还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对阁楼进行了一番内部翻新,铺上地板,加装了空调新风系统,大大改善了居住条件。现在阁楼成了舅舅的女儿刘思沫的闺房。
沈括在裤子上摩擦着手掌,问道:“思沫不在呀?”
“说学校有什么中秋晚会要她上台表演,又不回来吃饭了。”刘绮说道。
沈括走近一步,踌躇良久后说道:“舅舅,这次来是想问您借点钱——”
钱凤芝突然拍桌而起,打断了沈括,冲着刘绮嚷道:“看什么看!吃饭别老盯着电视机!你外甥找你有事没听见吗?”
刘绮悻悻地关掉了电视,扭头问沈括:“你刚才说什么?”
沈括拿出一张纸递给了刘绮。
刘绮接过纸,粗略地扫了一遍,有点不明白:“这是什么?”
“给我看看!”钱凤芝一把抢过了纸,逐字念道,“中日高校围棋擂台赛细则……”
“给我看这个干吗?”
沈括解释道:“我想问您借五千块钱急用,这张是我正在参加的比赛细则,总奖金十万元,只要我赢了比赛就可以拿到钱还给您了。”
刘绮摆摆手:“你也知道,家里的钱不归我管,这事你别问我。”
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了十年,沈括很清楚这个家里的情况。舅舅刘绮年轻时从事过水产生意,当年运输和通信都不发达,外地城市的批发商想将永乐岛上捕捞的鱼运出去,这中间环节需要雇人来做,刘绮恰好赶上了这样的机会,成了永乐岛上首批外出打工赚钱的岛民。只是这样毫无技术含量的工作随时都有被取代的可能,刘绮留了个心眼,在去上海的时候,结识了一位专做西装的老裁缝。下定决心要学一门手艺的刘绮,抓住了这个机会,辞去了运送水产的工作,只身一人从永乐岛来到上海闯荡,无亲无故的他在老裁缝手下做小工,打打杂。做了三年之后,老裁缝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慢慢开始将自己的手艺传授给刘绮,从裁剪到打板,从缝纫到拷边,刘绮遵循老裁缝的指导,很快就能够独立做出一套西装来了。又过了四年,老裁缝病逝,为了支付医药费和丧葬费,老裁缝的裁缝铺被迫转让,刘绮失去了工作。
在这艰难的时候,老裁缝的女儿,也就是舅妈钱凤芝,与刘绮互相帮助,暗生情愫。两个年轻人走到了一起,他俩决定结婚。
那是二〇〇一年,当时的刘绮正好三十岁,钱凤芝二十九岁。钱凤芝顶着亲朋好友们的压力,毅然决定要和刘绮结婚。而他们的压力主要是因为刘绮并不是本地人,钱凤芝的亲戚对于本地人和外地人之间的婚姻普遍不看好,地域歧视和文化上的差异困扰着他们。
他们在老裁缝留下的老房子里,继续做成衣定制的生意。钱凤芝负责接待和记账,以及做一些零碎的工作。刘绮得到老裁缝的真传,在西装的设计和剪裁上别具一格,他的手艺很快招徕了不少客人。
钱凤芝一直掌管着财政大权,她勤俭持家的生活习惯,让这个家里很久都没有添置新的物件。全家的经济来源全依靠刘绮的裁缝手艺,收养沈括的时候裁缝这个行当还算赚钱,在刘思沫出生之后,大量的品牌服装进入市场,找裁缝做衣服的人越来越少,刘绮的生意就开始走下坡路了。两个孩子加上全职主妇钱凤芝,对于这个普通的家庭来说负担沉重。
从初中毕业的暑假开始,沈括就去了快餐店打工,高中以后,再没有让钱凤芝为自己花过一分钱。沈括上初中时一直穿舅舅的旧衣服,被肥大的裤管绊倒过好几次,舅舅也始终没空帮他修改。沈括也很少和他们在一个饭桌上吃饭,钱凤芝会单独替他准备好饭菜,以隔夜菜为主的烂糊面是他的主食,最新鲜的菜永远是刘思沫吃上第一口。
不过,沈括并没有把这些放在心上,舅舅一家在他无处可去的时候收留了他,对此沈括心存感激。他理解舅妈的困难,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相处。
钱凤芝仔细看完了细则,问:“这十万块钱的奖金也不是你一个人拿,要三个人平分。”
“我会把分到的钱都给你。”沈括恳切地说道。
“三万?”刘绮的醉眼闪着光。
钱凤芝瞪了他一眼。刘绮闭上嘴,端起了酒杯。
“说得这个比赛稳赢了一样。”钱凤芝把手里的纸还给了沈括,有意要转移话题,“你要这些钱派什么用场?”
“我要回一趟永乐岛。”
听见“永乐岛”三个字,刘绮的手抖了一下,杯中啤酒洒了出来。
“你去干什么?”钱凤芝直起了身子。
沈括把项北告诉他的情况简单转述了一遍。
“你是说救起来的男人可能是你爸?”
“目前还不知道,所以我才想去确认。”
“都过去十几年了,怎么可能是你爸呢?”
“不管是不是,我想自己去看看。”
“你这样一来一回,不是要耽误棋赛了吗?”
“我会在棋赛开始之前赶回来的。”
钱凤芝轻轻地摇了摇头:“沈括,你已经长大了,想做什么事情我和你舅舅也管不着,但是你舅舅最近生意也不好,这个钱舅妈实在没法借给你,除非……”
“除非什么?”
“你爸不是留了块玉给你吗?你出远门带着也不方便,不如放在家里由我们帮你保管。这样的话,我先拿思沫下学期的学费垫给你。你觉得怎么样?”
沈括垂下手,隔着口袋摸到一块硬邦邦的东西,手指搅动着石头,沈括犹豫不决。这块白玉约拇指般大小,细腻光滑,雕工精细,图案是一个背着荷叶的男童,经过多年佩戴,玉上的红绳已经变黑了。这是母亲送给他的礼物,沈括从小就一直随身携带。原以为这只是一块普通的玉石,直到某年夏天,刘绮家里来了一位老先生定制西服,穿着背心的沈括露出胸前挂着的玉,从老先生身边经过时,被其拉住。老先生把玉托在手掌里端详了半天后,问沈括这块玉卖不卖,他愿意出价十万元回收。刘绮听到价格跳了起来,立马让沈括卖掉玉石。沈括死死拽住自己的玉,这是他身上唯一和父亲有关的东西,不管多少钱他也不愿意卖掉。他躲进了阁楼的角落里,死也不愿交出玉石。刘绮拿他没办法,留下了那位老先生的联系方式,寄望沈括有天会改变主意。
看起来他们和那位老先生依然保持着联系。
沈括的犹豫不决钱凤芝看在眼里,她拉过一把椅子对沈括说:“你先坐,我去给你拿钱。”
钱凤芝走进厢房,透过那扇窗可以看见贴在墙上的海报,海报有些泛黄,上面印着的日本男明星是刘思沫的偶像。钱凤芝站在衣柜前,打开上锁的抽屉,被她身子挡住视线的地方,传来清脆的点钞声。
很快,钱凤芝拿着一沓崭新的钱,走了回来。
她把钱放在了沈括面前的桌子上,拍拍坐着的刘绮道:“这件事我就擅自做主了,你反对也没用。”
刘绮配合地装出忍气吞声的样子,嘟囔道:“五千可不是小数目呀。你什么时候对我这么大方就好了。”
“少废话,喝你的酒!”
钱凤芝转身面向沈括,换上一副温柔的笑容,她不想给沈括太多的时间思考,提醒道:“通往永乐岛的船,每天可只有一班。”
沈括脸色骤然一变,将手伸进口袋,当他抽出手的时候,拿的并不是白玉,而是他的手机。
手机正发出蜂鸣声,来电显示“棋馆老聂”四个字,沈括往大门口走了几步,刻意避开舅舅舅妈后,才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闹哄哄的,一直没有人说话。沈括唤了几声“老聂”后,传来了棋馆服务员小苏带着哭腔的声音:
“沈括,你快来一趟棋馆吧,老聂出事了!”
“怎么了?”
“老聂说他不想活了!”
“我马上过来。”
刚挂断电话,钱凤芝就出现在了沈括身后,问道:
“玉的事怎么说?”
“舅妈,我有事要先走了。”
“哎……那这钱怎么办?”
沈括注视着钱凤芝手里攥着的钱,摇摇头:“我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钱凤芝给了他一个白眼,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转身进了屋子。
沈括向舅舅舅妈道别,屋子里却毫无反应,只听见被刘绮重新打开的电视机里,主持人用上海话的解说。
黑色木门在身后关闭的一刹那,沈括僵直的身体才放松了下来。外面比屋子里凉爽不少,沈括这才发现自己手心里全是汗。
柔和的月光下,他独自大步迈向棋馆。
棋馆离舅舅家不远,位于沈括初中时候上学的必经之路上。那里曾是一家老牌的电影院,在新影院纷纷改为小型放映厅的时候,老牌影院依然保留着上百人的大厅,未能及时对市场做出预估,结果在电影低潮时期没撑住,亏损严重。电影院为避免进一步的损失,不得不终止了放映,并将场地改造分割后出租给各种商户,用回收的租金来偿还之前的赤字。
那时老聂遇上工作单位改制实行买断工龄,手上正好多了一笔闲钱,没有工作的他打算开一家围棋馆,可供爱好者下棋娱乐,也可以教小朋友入门考级。老聂就租下了二楼窗户沿街的一间,装修之后给棋馆取名为“雅闲居”。
开业第一天,老聂穿行在放学的学生之中,派发着棋馆的宣传单。
“小朋友,想不想学围棋?”
沈括正经过老聂的身旁,手里被塞进了一张传单。
“我会下围棋。”沈括答道。
“哦?是吗?”老聂问,“要不要下一盘?”
“不想下。”沈括把传单还给老聂走开了。
“要是哪天想找人下棋的话,记得来找我。”老聂笑着高声喊道。
为什么还要下围棋?沈括的心里找不到答案。
从小由父亲手把手传授的围棋知识,绝大多数时候也仅在与父亲对弈时用得上。围棋对儿时的沈括来说,是一种和父亲对话的方式,喜怒哀乐都可以通过黑白棋子来传达。
沈括九岁那年,父亲和母亲连同安息岛一起消失,至今杳无音信。棋盘另一边的父亲不在,围棋对沈括而言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往后的日子每次经过棋馆,沈括都会放缓脚步,不由自主抬头望向二楼,窗户上贴着的“围棋”两个字仿佛一针催化剂,让他心里的种子开始发芽。终于有一天,沈括走进二楼的棋馆,和老聂下了一盘棋。
沈括至今还记得那盘棋。那天棋馆生意冷清,店里只有老聂一个人,他们两个人坐在窗边的位置,棋盘旁的两杯茶冒着热气,从下午一直到夕阳西下看不见棋子,他们才结束棋局。
虽然那盘棋沈括输了,但他展现出与年龄不相符的实力,他的天赋令老聂十分惊讶。
“你的围棋哪里学的?”
“我爸教我的。”
“有机会让你父亲来棋馆和我切磋切磋。”
沈括低下头,没有说话。
老聂看见他眼睛里的光瞬间黯淡下来,似乎知道了些什么,便一边收拾棋盘上的棋子,一边对沈括说:“如果你去更大的舞台,成为一名职业棋手,也许大有作为。”
“为什么要成为职业棋手?”
“这样的话,可以让更多的人认识你,让大家都知道你的围棋是你父亲教的。”老聂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笑道。
在下完那盘棋之后,沈括内心找到了答案,围棋并不只是他和父亲的对话方式,在棋盘的另一边,要面对的是自己的人生。
那天,老聂让他明白了这个道理。
沈括抄了条近路,不料许久未走的小道开始拆迁,到处是残垣断壁,瓦砾铺满了地面,走得十分艰难。沈括一路小跑,拐到大路上,远远看见棋室窗口射出的明亮灯光,有一个人在窗台边。
楼下是一家网吧,不时有人走出来看热闹,举起手机拍照上传社交媒体。
沈括拨开人群,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棋馆,只见老聂哭丧着脸,大半个身子已经悬在窗外,吵嚷着要从窗口跳下去。小苏跪在地上死死抱着他的一条腿,一群人正围在窗边劝着老聂。
沈括调整了一下呼吸,瞥见一个满脸疙瘩的长发男人,面无表情地坐在一盘收官的棋子前,不时摸一下耳朵,丝毫没有受到旁边吵闹声的影响。
“沈括你来啦!快劝劝老聂吧。”小苏圆圆的脸涨得通红,头发乱作一团。
“老聂!到底怎么回事?”
沈括边问边走向老聂。
一见沈括,老聂情绪激动起来:“沈括,我没法活了!”
“有什么话先下来再说!”
“你让小苏放开我,我跳下去死了算了!”老聂哭闹不停。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沈括低头问小苏。
“老聂和别人对局,中了别人下的套,一开始赢了两盘,还以为对方是个菜鸟,结果加大赌注后惨败,全部输光不算,连棋馆都保不住了,还欠下一大笔钱,现在欠条在人家手里。”小苏语速很快地说道。
沈括用眼神扫向身旁的其他人求证,大家默默点头。
老聂突然拉住沈括的手,哭丧着脸求道:“现在只有你可以帮我了!这次你一定要帮我!”
“你先下来!”
“你不答应,我就从这里跳下去。”老聂威胁道。
沈括没有理会他,走到窗边,往外探了探头说:“想跳你就跳吧。这个高度跳下去死不了,你的下半生恐怕要坐在轮椅上还债了。”
听了沈括的话,老聂乖乖从窗台上下来,觉得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双手掩面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大家七嘴八舌安慰老聂时,满脸疙瘩的男人起身走了过来,对老聂说道:“既然不死了,那么就把钱还了吧。”
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好像要让楼下的人都听见这件事一样。
“你使诈,你这个骗子!”老聂指着他的鼻子骂道。
男人冷笑了一声:“怎么?输不起吗?一开始两盘赢钱的时候笑得多开心啊。”
“我们报警吧。”小苏提议道。
老聂顿时面露难色,有人听见“报警”两个字悄然离开了棋馆,只剩下了三个熟客。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个棋馆也不是第一天进行有赌注的棋局了,如果报警,棋馆会被查封,老聂很可能因为聚众赌博的罪名而被捕。虽说小赌怡情,但参与过的人都逃不了干系,大家都是附近的居民,谁也不想惹上这种麻烦。
“报啊!看看到底警察来抓谁。”男人得意道。
“他欠你多少钱?”沈括问男人道。
“这事和你有关系吗?”
“这笔债算在我头上,现在和我有关系了吗?”沈括毫不犹豫地说道。
听了沈括的话,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老聂担心道:“你别逞强,你哪有这么多钱?”
“你到底输掉了多少?”沈括口气变得严厉起来。
老聂嚅动了一下嘴唇,还是不敢说出口。
男人竖起两根手指在沈括面前,说:“这个数。”
“两千?”
“两万!这可是老聂亲笔写的。”男人拿出欠条在沈括面前晃了晃,他的声音大到令人想捂住耳朵。
沈括愤怒地看了老聂一眼,老聂把头埋得更低了。
“既然你替他顶下这件事,说说看打算怎么替他还这笔钱?”男人盯着沈括问。
“他怎么欠的,我怎么还给你。”
“什么意思?”
沈括走到桌子旁,用指关节敲了敲棋盘,说:“在棋馆里,我们当然下围棋。”
男人慢慢踱步到沈括面前,双手撑着桌子说道:“要下棋可以,先把欠的钱还了。”
“我们一局定胜负。”
“小子,你身上根本没钱吧。想和我玩空手套白狼,你还嫩了点。”
沈括将一个棋盒的盖子翻过来,从口袋里拿出玉,放在了里面。
“我用这个当赌注。”沈括说道。
老聂连忙按住了沈括的手,阻止道:“这是你爸给你的东西,你不能输掉它啊!”
“我的实力你还不清楚吗?”沈括自信道。
“我刚才足足输了他十目棋啊!”老聂急得叫了起来。
“老聂都劝你了,我看你还是算了吧。要想赢我,除非你是天才。”男人狂傲地说道。
沈括心头一怔。虽说老聂只是围棋业余爱好者,但棋力也足以匹敌职业棋手,这个男人竟然赢了老聂足足十目棋,整个上海也找不出几个这么高水准的人。
尽管沈括在老聂的棋馆里未尝败绩,但面对这样的对手,他毫无胜算。
“这玩意能值几个钱?”男人不屑道。
“足够和你来一局了。”
“我只相信真金白银,我怎么知道这块玉是不是古玩市场里的便宜货呢?”男人对沈括的玉不感兴趣,不愿与他对局。
“这钱我来出。”一位棋馆年长的熟客站了出来,沈括认出他来,大家都叫他老韩。他梳着一丝不苟的发型,手腕上戴着黄花梨手串,腋下夹着一只黑色和棕色拼格的手包,平时出手阔绰,动不动就请棋友吃饭,算得上棋馆里难得的贵客。
“你出多少?”男人问老韩。
“四万。”老韩从手包里拿出四沓钱,摆在了桌上。男人伸手要去拿钱,被老韩拦了下来。“这钱就当是沈括用他的玉做的抵押,你要是赢了他可以全部拿走,输了的话老聂的账就一笔勾销。”
沈括对老韩报以感激的眼神,拿起玉交给他:“这个就麻烦你先替我保管吧。”
“还是你自己先收着吧。”老韩笑着摆摆手,“好好替老聂教训教训他。”
男人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对沈括说:“既然这样,我们就开始吧。”
“不过,我有个条件。”沈括提议道,“我们换一个地方下棋?”
“你想去哪儿?”男人神情紧张起来。
沈括指指棋馆角落的一扇门,在小苏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我的房间?”小苏有点意外。
“我希望没有人打搅我们这局棋。”沈括对男人说。
小苏迅速跑进房间整理起来,男人也跟了过去,发现只是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单身汉卧室,站在门口就能一眼看遍整个房间,并无任何特殊之处,也就同意了沈括的要求。
棋盘和棋子摆定,男人和沈括一前一后进入房间,沈括正准备关门,老聂抵住了门,担心地说道:
“沈括,我看要不就算了,钱我自己再想办法。”
“你演这么一出跳楼的戏,不就是希望我帮你下这盘棋吗?”沈括一语揭穿了老聂。小苏用老聂的电话打给沈括,就让他觉得有点蹊跷。在跳楼这么危急的时刻,哪顾得上用别人的手机求救呢。
老聂脸红起来,缩回了抵门的手。
“放心吧。我在你的棋馆里输过棋吗?”
沈括慢慢合上了门,走到男人对面入座,两个人分了先后,由男人执黑棋先行。男人身子前倾,双眼凝视着棋盘上的某个焦点,一手托着腮,时不时挠挠耳边的鬓角,却迟迟没有落子。
沈括倒是很轻松,和他聊起天来:“这个房间以前我住过,门一关,不管外面下棋的人再怎么吵,里面也特别安静。你知道为什么吗?”
“少跟我废话!”男人举在半空中的棋子,始终没有落在棋盘上。
“第一步棋要考虑这么久吗?”
男人托腮的手摩擦着耳垂,频率慢慢加快,神色也越发焦虑起来。
“你知道为什么我后来从这里搬出去了吗?”沈括把自己的手机放在了男人的面前,手机屏幕上显示无法拨打电话,淡淡地说道,“因为这个房间收不到信号。”
男人放在耳边的手不动了,他睁大眼睛问:“你什么意思?”
“我刚进门的时候,就看见你一直在摸自己的耳朵,之后和我们说话的声音又特别大,我就开始怀疑你耳朵里是不是有微型对讲机之类的东西,才会下意识地大声说话。你通过敲击对讲机来传递下棋的位置,你的同伙使用电脑软件帮你对局,再通过对讲机告诉你下一步棋应该下在哪里。”
男人的脸抽搐了几下,露出凶狠的表情:“你小子说什么呢?”
“既然你不承认,那我们就下棋,我不相信你的实力能够赢老聂十目。”
“臭小子,居然跟我耍花样!”男人猛然起身,从左耳里掏出了一粒黑色的东西,“就算我用了对讲机坑老聂,你也没有真凭实据,输给我的钱也一个子不能少。”
“本来我没有证据,现在你亲口承认了。”沈括站起身,把手伸进了男人面前的棋盒里,在棋子间搅动一番后,拿出了一部手机,说道,“这手机可开着录音呢。”
沈括知道空口无凭地指出作弊行为,男人肯定会抵赖,于是在让小苏布置房间时,就让他偷偷把手机藏进了棋盒里。
“你要是认输,和老聂的账就算两清,我也就不追究这件事情了,不然这段录音送到警察那里,应该够得上诈骗吧。”
“算你狠!”男人虽心有不甘,但也无计可施,掉头就走。
“等等!”沈括喊住他,“东西留下!”
男人拿出借条揉成一团,丢到了沈括的脚边,撂下一句狠话:“咱们走着瞧!”
门外的众人见男人气呼呼地摔门而出,都冲了进来,发现棋盘上一个子也没有下。老聂问道:“什么情况?”
沈括把借条还给了老聂:“别再把棋室搞得乌烟瘴气了,要是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也别再找我了。”沈括同时告诫老韩在内的其他几位客人,今后不要再在雅闲居里赌棋了。
老聂这次的事情让大家都受到了惊吓,纷纷点头赞同沈括。心有余悸的老聂把借条撕成碎片,丢进了垃圾桶,一脸劫后余生的喜悦。
但还没高兴几分钟,一声巨响,棋室的门被人踹开,巨大的冲力把门撞得四分五裂。满脸疙瘩的男人身后带着两个壮汉闯了进来,两个壮汉一个是光头,右臂布满了文身,另一个没穿上衣,光着身子露出胸前的文身。
沈括心想不妙,男人返回得这么快,他的同伙一定是在隔壁的网吧与他联系,用网吧电脑来下棋。
光头叫嚷着问道:“谁是老聂?”
老聂哆嗦着不敢发声。
男人径直朝沈括走来,指着他鼻子说:“就是这小子诓我。”
“是你们使诈在先。”沈括说。
“少废话,愿赌服输。”
“那你和老聂再下一盘。”
“你先把录音的手机交出来。”男人一把揪住了沈括的衣领,吓得旁边的小苏连忙把手机藏到了背后。
光头看见一把夺过手机,删掉了录音记录。
“今天如果拿不到钱,我让你这家棋馆再也开不成。”光头抓起一个棋盒往地上砸去,棋子四散而飞,满地都是玻璃碎片。
棋室门外有路过的人往里张望,被光头一声呵斥,吓得连忙缩回了脑袋。
看来今天这拨人早有预谋,不达目的不会罢休。要真是动起粗来,沈括这边虽然人数占优,可都是老弱幼小,完全不是对手。沈括对着老聂耸耸肩,这种光靠脑袋解决不了的局面他也无可奈何。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皮鞋声,一个身着制服的警察出现在门口。警察年纪不大,像是警校刚刚毕业的,身材高挑,皮肤很白,帽檐下一双有神的眼睛扫视着众人。
“这里发生什么事了?”虽然年轻,但警察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威严。
“没什么事,只是下棋的时候把棋盒打翻了。”男人放低了声音说道。
警察看看文身的光头,又看看地上的碎片,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问老聂道:“是这样吗?”
老聂刚要开口,被男人瞪了一眼,不敢吭声了。
“刚才有人报案,说这里有斗殴事件,既然你们没人开口,那全部跟我回去吧。”
“别别别!我们就是在下棋。”男人连忙解释。
“下棋?双方隔这么远站着下的吗?”
“这不还没开始嘛!来来来,我们开始下棋吧。”男人拉过一把椅子,招呼老聂坐下来。
老聂站在原地没有动,男人又看向沈括,沈括微微一笑道:“警察同志,刚才我们确实因为下棋有点误会,不过大家已经达成和解输赢一笔勾销,不信你可以问他。”
警察等着男人回答,男人的脸涨得通红,坑坑洼洼的疙瘩更加明显了。
“如果觉得在这里讲不清楚,可以跟我回去,顺便翻翻你这两个文身朋友的案底。”
听到这句话,两个壮汉慌了神,对男人朝门外撇撇头。
“没这个必要,我们正打算离开呢。”
“那我们就不送了。”沈括朝他们招招手。
三个人灰溜溜地离开棋馆。沈括在窗边目送他们上了一辆出租车,车尾灯的拖影消失在转角后,对警察说道:“他们走了,别装了。”
警察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吓死我了。”警察摘下帽子,放下了盘在头顶的长发,飘逸柔顺的黑发披在身后,英俊的小伙子瞬间变成女孩子,说话也转变成了女人的声音。
“哥。”女孩亲昵地叫着沈括。
“这是你妹妹?”老聂讶异道。
“对,我妹妹刘思沫。”沈括介绍道。
“别说,长得和你还真的挺像。”老聂第一次看见刘思沫,简单打了招呼后,就和其他人一起拿来扫帚收拾地上的碎玻璃。
“我演得不错吧。”只有沈括一个人时,刘思沫撒娇道。
“你的服装已经穿帮了。”沈括指了指她的胸前,“你连警号都没有佩戴。”
“这是我刚才演话剧的服装。”
“看你春风得意的样子,连衣服都没换就来找我,一定是有什么好消息吧。”
“算是个好消息。学校有一个去英国进修话剧的机会,作为话剧社的首席演员,老师把名额留给了我,希望我九月份的时候可以过去。不过呢……你也知道。”
“舅妈还是不同意你演话剧?”
刘思沫咬着下嘴唇,“嗯”了一声。
“你跟舅舅说说呢?”
“跟他说没用,钱都在我妈手里呢。我自己的钱连机票都买不起,你能不能帮我去问爸妈借点钱?”
刘思沫并不知道沈括刚刚去过家里。
“你还差多少?”沈括问道。
“五万。”
“你真的想去吗?”
“当然。我的理想就是成为一名登上舞台的演员。”刘思沫说,“哥,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穿着戏服来吗?”
“嗯?”
“今天是我第一次作为首席登场,要不是哥你一直给我鼓励和支持,我可没办法一个人坚持下来,是你每个月给我的钱,让我可以继续留在剧团里。我不想放弃,这是我的梦想。”刘思沫目光坚定地说道。
沈括反对老聂在棋馆里赌棋,但靠下棋赢来的钱可以贴补思沫,所以沈括一直没有拒绝老聂的对战邀请。这让他觉得自己的梦想在刘思沫身上延续,才愿意继续做着自己不情愿的事情。
“我明天要离开上海,没办法帮你去向舅舅舅妈求情。”沈括说。
“你要去哪里?”
“回一趟永乐岛。”
刘思沫想了想才反应过来:“是要回外婆家吗?”刘思沫出生的时候外婆已经去世,她从来没去过永乐岛。
“嗯。有点事。”
沈括不愿多说,刘思沫也就没有追问下去,笑道:“要是去外婆的墓上,帮我献一束花吧。我从来没见过她老人家呢。”
“你的事……”
“你就别操心我了,我自己回家求他们吧。”
“你的事情包在我身上吧。”
“真的!”刘思沫兴奋地叫了起来,才意识到自己失态,捂住嘴小声问,“哥,你居然偷偷存了这么多钱?”
沈括笑了笑,让刘思沫坐着等一会儿。刘思沫解开了制服的纽扣,找了个空调出风口的位置坐下来,看着略显疲惫的沈括朝一位老者走去,拉着他走进了小苏的房间。
身为妹妹,刘思沫从小就受沈括的照顾,哥哥总会用自己的方式来保护她。她不想练钢琴,结果钢琴的一个琴键失灵,请来调音师修了一个月才找到问题。后来才知道是哥哥偷偷把水倒在一个琴键上,受潮的木头导致音颤失灵。刘思沫的要求哥哥从来没有拒绝过,他就像是无所不能的机器猫,总能想到办法。
只是刘思沫从来不知道哥哥心里想什么,他从来不问爸爸妈妈索要物品。自己明明和他在同一个屋檐下一起住了七年,但有时候刘思沫觉得自己站在他身边,感觉却非常遥远。刘思沫望着街道映衬下的树叶,翩然摇曳,浮生若梦。
很快,沈括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只黑色和棕色拼格的手包。
“这里面是五万元现金。你拿着。”
“这包不是那位老先生的吗?”刘思沫指了指正从小苏房间里出来的老韩。
“我问他借来装钱的。”
老韩笑着对沈括说:“既然你把玉卖给我了,我也不妨告诉你,这块玉应该是北宋的古董,不知道你从哪儿弄来这么好的东西。”
“哥,你把你最宝贝的玉卖啦?”
“你别管这么多了!”沈括将包塞到了刘思沫的手里,“快拿着钱回家吧。今天是中秋节,舅舅舅妈还等着你呢。”
拿到沉甸甸的手包,刘思沫一瞬间有点不知所措,从来没有独自处置过这么大额的现金,沈括却如此轻松地交给了她。
刘思沫谨慎地把包挎在身前,问沈括:“你不跟我一起回家去吗?”
“我哪有时间,还要去买明天的火车票。”
沈括催促着刘思沫快回家去,送她来到车站。
等车时,刘思沫保证道:“这钱我会还给你的。”
“当然要还给我。”沈括补充道,“等你成为真正的演员之后。”
“哥!”刘思沫眼中泛起了泪光。
沈括拍拍她的头:“到时候我可要去看你的演出。”
“车来了。”
刘思沫和沈括道别后,沈括站在那里盯着她,直到她上了车。刘思沫心中莫名涌起一阵感动,拉开车窗探出头去,对沈括挥了挥手:
“哥,旅途顺利!”
沈括冲她笑了笑。
刘思沫走后,沈括靠着车站站牌,点了根烟,用手机查找明天最早前往永乐岛的火车班次,随后给项北发去了短信。
小行星2027(09:32:11)明天傍晚抵达。
项北迟迟没有回复,可能是在工作吧。
沈括收起手机,摸到原本放玉的口袋空荡荡的,心中不免有一点失落。老韩爽快地答应了沈括五万五千元的开价,他挑了下眉毛,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母亲给自己的玉,用作去寻找她们的路费,也算用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