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帕蒂的咖啡餐馆里等待世界末日

文/娜奥米·克里泽

译/胡绍晏

我在南达科他州的贝尔富什耗尽了汽油,那里距离皮尔仅两百英里。我的意思是,我的目的地是南达科他州的皮尔市,而不是指某个叫作皮尔的人。我要去找住在皮尔的父母。我心想,既然距离世界末日只剩下二十四小时,他们也许愿意跟我说说话。

我从斯波坎出发,沿着偏僻小路行驶,希望能避开交通拥堵。我也猜想,偏僻的加油站不至于那么快就没油了。一开始,这样的猜测是正确的。问题是,偏僻小路上的加油站储备也得不到补充。我最后一次找到油是在比林斯。如果他们让我加满缸,我也许能一路开到皮尔,但加油站的店主肩上扛着一支硕大的枪,监督排队的人群,他只允许每辆车购买八加仑。不可否认,那或许正是他们尚未完全断货的原因。

我把车熄了火,然后查看地图。贝尔富什距离I-90公路仅十二英里。我不清楚自己究竟还剩多少油,不过油量警示灯已经亮了一阵子,我不太确定是否还能开那么远。我尝试在州际公路上给各个加油站打电话,但是当然了,没人接听。如果还剩十六小时可活,谁会去加油站工作?

我揉揉眼睛,疲惫与恐惧令我感到麻木。至少我可以在贝尔富什找个地方喝咖啡。

赛百味和塔可约翰快餐店也都面临着“如果只剩十六小时可以活,还要不要去上班”的问题。但我看到:“帕蒂咖啡餐馆”里亮着灯。那是一栋木结构建筑,门口的广告牌上写着:“每日供应真正的烧烤,星期四晚间有肋排。”那招牌也示意我自行就座。我环顾四周,最后在靠窗的角落里发现一处空位。我意识到,即使面前没有方向盘,坐在那座位上依然感觉十分疲惫。也许我该打个盹,或者找机会睡一觉。

角落里有一台播放CNN节目的电视,画面中的人物正在争论那颗小行星的预估轨迹,以及关于最坏情况的推测是否太过悲观。杀死恐龙的小行星直径大约为10公里。这一颗的直径是4.36公里,足以导致灾难性的破坏,但左边的科学家认为,它只会抹掉沿海的城市,内陆区域仍有机会重建。另一个科学家认为,鼓励民众在撞击到来之前迁往内陆是个糟糕的主意,因为人们会在拼命逃离海岸的过程中丧命。假如小行星没有撞到我们,这一切就完全没有必要。而且,假如它真的击中地球,幸存者也将在未来五十年的饥荒中死去,因为尘埃云会遮挡住阳光。“说真的,伙计们,只要在原地躲藏起来,等着看事态的发展就好,”他说道,“而且,嘿,假如我们能活下来,也许应该考虑重新开启阿雷西博天文台。要不是它失去了资金来源,我们或许能预测小行星的轨道——”

“咖啡,亲爱的?”

我抬头望向女招待。“好的,谢谢。也谢谢你还来上班。”

她给我倒了一杯咖啡。“其实我就是店主帕蒂。我感觉与其在家自哀自怜,还不如过来给大家提供食物。你知道自己想要吃什么吗?我得预先告诉你,有些东西缺货。”

“我大概想要早餐。”我说道。

“我可以给你一大盘松饼和糖浆。培根和香肠卖完了。如果你要鸡蛋,我们就只剩下那几盒蛋清,不过可以用来做煎蛋卷。”

“松饼和糖浆听起来不错。”我说道。

“你从很远的地方来?”

“从斯波坎来,我想要去皮尔,但没汽油了。”

我把脑袋靠在窗户上,闭起双眼。也许有人也要去东边,我可以央求他们捎一程。也许镇上的人愿意卖汽油给我,他们车库里的车可能还有油。也许,也许,也许。以我目前的状态,无法再继续开车。此处距离皮尔仅数小时车程,街对面有家速8酒店,也许我可以开间房,睡几个小时,然后再继续驾驶。假如我希望妈妈跟我说话,大概还是恰好赶在撞击发生之前到家比较好。

在我记忆中,南达科他州的咖啡就是这种味道:把一粒咖啡豆往热水里浸三次,就算是泡好了咖啡。

“亲爱的,我能让另外两人跟你拼一桌吗?你点的食物还要等一会儿,但我可以一直给你续咖啡。”

我睁开眼,望向帕蒂和她身后站着的两个人。“当然。”他们利索地坐进我对面的座位里。

这是一对较年长的夫妇。好吧,我猜他们是中年人。男的长着白发,女的则是红发。

“看你的样子,像是开了很长时间的车,”那女人同情地说,“如果你愿意,可以接着打盹。”

但我感觉不理睬坐在正对面的人显得不太礼貌,而且帕蒂刚给我添了咖啡。“我叫罗瑞恩,”我说道,“或者凯瑟琳。我的意思是,凯瑟琳是父母给我起的名字。”

那对夫妇交换了一下眼色,我无法破解其中的含义。我在座位上稍稍挺直身子。“我叫罗滨,”那女人说道,“这是迈克尔。如果你叫罗瑞恩,那对我来说,你父母怎么称呼你并不重要。”

“这名字基本上是出自魔戒——”

“明白了,”罗滨说道,“你是那种很宅的人。”

迈克尔在看菜单。“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焦糖卷,”他说道,“评论里有张焦糖卷的照片,但我敢打赌,所有人都想要焦糖卷……”

“很有可能,”罗滨说道,“你有吃过这里的东西吗,罗瑞恩?”

我摇摇头。“我叫了松饼,不过还没上来。”

帕蒂走了过来。他们的确没有焦糖卷,但有焦糖面包布丁。汉堡包也卖完了,不过他们可以提供用切片面包做的汉堡。迈克尔点了热火鸡三明治,罗滨点了肉饼。

“我敢打赌,他们是把汉堡面包做成了布丁,”帕蒂离开后,罗滨说道。

“这似乎是个值得商榷的商业决策。”迈克尔说。

“我敢打赌他们把汉堡面包做成布丁是因为厨房里的人心想:‘让明智的商业决策见鬼去吧,我想吃点舒服的甜食,然而焦糖卷卖完了。’”

“你们是要往东边去吗?”我脱口而出。他们看起来像是好人,也许可以捎我一程。

“哦,亲爱的,抱歉,”罗滨说道,“其实我们从明尼苏达来,要去黄石公园。”

“如果你从西边来,也许知道哪里能找到汽油?”迈克尔问我。

“过了比林斯之后我就没找到过汽油。那是五小时之前,而且他们限额供应。”我说道。

“嗯,似乎有希望,”罗滨说着掏出手机查看地图,“……不过完全不在我们的路线上。唔。”

“我本来很期待能在这儿找到汽油。”迈克尔说。

“你们为什么去黄石公园?”我问道。

“我们从没去过那儿,”迈克尔说,“所以就想,还不如去看看。”

“你们不要跟家人待在一起?”

“出发时,我们已经跟家人道别了。”迈克尔说。

“迈克尔的家就是我的家,”罗滨说,“家庭2.0。”

我惊讶的表情一定很明显,因为罗滨瞥了一眼迈克尔,然后略微耸耸肩。“这不是我经历的第一个世界末日,”她说道,“可以说是第三个。”

帕蒂端来了我的松饼,还有罗滨和迈克尔的汽水。松饼摆在面前之后,我发现自己饿极了。有人将角落里的电视的音量调高:节目里又出现一位科学家,名叫司各特·爱德华·史捷弗特。他提醒大家,从宇宙的尺度来讲,小行星从地球和月球之间穿过,可以认为是“直接命中”,然而这里有363104公里的空间可供那直径为4.36公里的物体穿过。“试想将一枚一分钱硬币抛向橄榄球场,它有多大概率击中三十码线。这能让你乐观起来。”

“但假如硬币击中三十码线,世界便会毁灭。这么一想就没那么乐观了,”主持人说道,“另外,这颗小行星已经非常幸运,因为它太晚才被发现。”

“所以它得再幸运一回才行!”史捷弗特说道。他似乎很确信这个说法,而且也不像是在抓救命稻草,但主持人看起来完全没有被说服。

他们再次一致表示,如果阿雷西博天文台仍在运作,情况会更好,因为射电望远镜可以精准地确定小行星的轨道。他们也一致同意,总统下令发射的核弹即使击中了小行星也没什么用。

“你是不是认为我的恐慌毫无根据?”我说道。

罗滨打量了我一番。“你多大?你看起来大概有二十五岁。”

“二十三。”

“我的第一个世界末日是在1970年代,当时我还是个小孩子。你有听说过‘耶和华见证人’教派吗?”

“听说过,”我说道,“老是敲别人家门的。”

“我在耶和华见证人教会里长大。小时候,教会中所有人都相信,世界将在1977年10月毁灭。许多成年人卖掉了房子。我父母没有卖,但父亲的所有假期都用来敲别人家的门了。”她呷了口汽水,往椅背上一靠。“他带着我一起去,因为面对可爱的小孩,人们给你吃闭门羹的可能性会比较小一点。不过只是小一点点而已。这是件很困难的事。爸爸总是叫我‘继续往前走,继续敲门’,他说人们最终会愿意听的。事实上,这对我后来尝试寻找戏剧类的工作有很大帮助。”她看着我说:“你是在教会长大的吗?”

“对。”我说道。

“相信耶稣会来接走信徒的那种?”

“对,但我们没有一个……一个所有人都确信的日期,只是相信这很快就会发生。”

“你还是成员吗?”

“不是。”我一边说,一边低头吃松饼。稍后,罗滨继续说:

“我是变性人,由男变女。小时候,人们常常说起人间天国,我知道,在那里,我将拥有一具复活的躯体,所有身体上的毛病都会被奇迹般地修复,但我不能问,那是不是意味着我将拥有一副女性的身躯?或者我将不再渴望拥有女性的身躯?因为那时候,这两种选项对我来说都实在太可怕了。第一种选项意味着我父母会发现这件事,因为他们显然会和我一起去天堂,而第二种则意味着我将成为另外一个人。”

当她说到“变性人”的时候,我不自觉地抬起头打量她。以前在斯波坎的时候,我也曾遇到过变性人女性。我打量她是因为我在想自己是不是太疲倦了,这对我来说本该是件很明显的事。在有些地方,你知道可能会遇到性少数群体,但南达科他州的餐馆并不属于这类地点。

“总之,十一月一日的太阳照常升起,所有成年人都假装从来没人提起过世界会在上个月毁灭。这就是我的第一个世界末日。”

罗滨和迈克尔的食物到了。“等我吃完这些,一定要来点面包布丁。”罗滨对帕蒂说。

“我们还有个很大的菠萝反转蛋糕,刚从烤箱里出来,”帕蒂说道。

“哦,太好了,我要!”迈克尔说。

“总之,你大概也能猜到,为什么迈克尔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罗滨说道。

“他们因为你变性而跟你断绝关系吗?”我问道。

“不,他们跟我断绝关系是因为我离开了耶和华证人教会,去攻读戏剧。而等到我出柜,那绝对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只不过当时他们已经许多年没跟我说过话了。罗滨其实是我出生时的名字,但我后来改了姓氏。我现在的姓是莱亚尼耶米。这是我小时候一个邻居的姓氏。她是镇里唯一的女同性恋。”

我完全不知该如何回应。帕蒂又给我倒满咖啡,因此我捧起杯子喝咖啡,稍稍挡住自己的脸。

“我的第二个世界末日是在大约十年前,那次我差点死于某种神秘的感染,”罗滨说道,“我去医院里,他们给我打抗生素点滴,但我的身体没反应,他们以为我要死了。我也以为自己要死了。”

“我感觉把这叫作世界末日有点像是作弊,”迈克尔说。“你以为自己要死了。但世界末日是所有人都要死。”

“说真的,我觉得最大的差别其实是混乱的程度,”罗滨说道,“每个人都以为自己会死。问题是,如果人人都这么想,许多人不再出来工作,大家都想去见珍爱的人,或者想去黄石公园,然后路上的人就都没有汽油了。”

“他们有查出你得了什么病吗?”我问道。

“至少他们把我治好了。但我那几天一直在思考,如果我在一周内死了,最后悔的事是什么。我知道,真正让我后悔的事,是从没活出真正的自我,从没成为一个女人。关键是,我有个伴侣——这是我们能拥有合法婚姻之前的说法,不知道现在的孩子还记不记得——我不知他会如何反应,而他是我生命中的最爱。第一次出柜很可怕。但第二次呢?成为变性人?我意识到这实在太可怕了。”

“但结果很顺利。别忘了告诉她这一点,”迈克尔一边说,一边握住罗滨的手。

“对,非常顺利。总之,既然已经在两次世界末日中存活下来,到了第三次,我就对自己说:‘如果这回是真的,我想要看什么呢?’于是我们想到,可以去黄石公园。在和侄女侄儿们热情拥抱之后,我们就上路了。”

我吃完最后一点松饼,咖啡杯也空了。帕蒂已经有一阵子没过来了。

“不过我们真的以为,只要沿着小路走,就能找到汽油……”迈克尔说。

“那也是我的猜想,”我说道,“一开始的确没错。”

“所以你要去哪儿?”罗滨问道。

“皮尔,”我说道,“我父母住的地方。”

“他们知道你要来吗?”

这是个奇怪的问题。我知道,在听她的故事时,我已经露出马脚。“他们不知道。”我说道。我的声音很轻。

“你和他们最后一次谈话是什么时候?”

“我大学毕业后没有搬回家,他们简直气疯了。”

“就因为这件事吗,嗯?”罗滨问道。

“对。还有许多其他事也会让他们生气,但他们根本不知道,除非有人告诉他们。也许真的有人告诉过他们。”

“听我说,”罗滨说道,“许多人都会说,你应该与家人和解,你只有一个家,如果一直不跟父母交谈,错的人或许是。但我要告诉你,这都是胡扯。你可以找到一个家,愿意接受你的本色,而不是试图按照他们自己的想法来限制你的生活,就好像把你塞进一个箱子。如果他们选择拒绝你,那错的人是他们。”

“对。”我低声说。

罗滨从包里抽出几张纸巾递给我。我擦了擦眼睛,然后望向窗外阳光明媚的下午。

“就算他们抚养你长大,那也不意味着你应该再给他们一次机会让你吃闭门羹。”

“我没其他人可以去拜访,”我说道,“我女朋——”我说到一半噎住了,然后定了定神。“我女朋友几周前跟我分手了,我也没有关系太好的朋友。我搬到斯波坎是因为工作,其实我相当不情愿搬家。我心想,‘我应该去看看家人’,于是我就出发了。”

在那间小公寓里听新闻,我感觉太孤独了。我尝试给家里打电话,但他们没接听。于是,跟所有人一样,我扔下工作上路了。

什么事会让我后悔?“没有跟家人和解会让我后悔”似乎是个很明显的答案,所以我决定试一试。

“你往东行驶的时候有没有经过黄石公园?”迈克尔问道。

“没有,”我说道,“就算沿着I-90公路走,我也只会从它北边经过。”

“想要跟我们一起去看黄石公园吗?”罗滨问道,“那儿有老忠实喷泉。”

“还有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迈克尔说,“所以就算小行星完全没撞到我们,今天我们仍有可能死于一场大灾难!”

“你仍然可以拒绝,”罗滨说,“因为我们得挨家挨户敲门,寻找汽油。你可以充当可爱的孩子,找到的油我们对半分。”

罗滨很慷慨,因为迈克尔的计划是用现金买油——每加仑10美元,只要他们愿意给我们抽出来。如果他们不肯,他就尝试提价到20美元。我们在贝尔富什城里到处敲门。大多数时候都没人应门。我们找到一个同样缺油的人,就因为这个原因,她仍然留在贝尔富什,没能去怀俄明州的夏延看望孙女。还有个人有满满一箱油,但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我们。(“如果小行星撞到地球,钞票根本没一点用。如有必要,我需要一整箱油才能离开这里。”)

“我们大概是要困在这儿了。”罗滨说。我们已经敲了九十分钟门,依然运气不佳。

“这可不是你当初找戏剧类工作时的态度。”迈克尔说。

“说实话,我正在琢磨,这也许是我活在地球上的最后一天,我不想整个下午都用来敲别人家的门。我们去看看本地的景点吧,如果有的话。”

贝尔富什可以说是个重要的地方,它是美国的地理中心点。这是在增加了阿拉斯加和夏威夷两个州之后,国家地理勘察局重新计算的结果。(低纬度48州的中心点在堪萨斯,这你大概也猜得到。)理论上,真正的地理中心点在城外约二十英里处,但距离帕蒂的餐馆一英里左右,有一座纪念碑,配有漂亮的雕塑。因此,我们步行来到地理中心点纪念碑。我给罗滨和迈克尔拍了张合照,他们也给我拍了张照。

在附近的一个公园游乐场里,有几个带着儿童和狗的家庭。我心想,不知那些孩子是否明白眼下的局势。就算家长不说,他们多半也会听到电视和广播。尽管如此,他们仍在跑来跑去,似乎并不担心。

罗滨和迈克尔决定在速8酒店定一间房,并且劝我也定一间。“等到大家躲过死劫,每个人都会想:‘哎呀,没有死,最好去开一间房,’然后你就会庆幸自己已经有一间。而且如果我们都死了,也不用再付信用卡账单。”守在前台的是个老人,我怀疑他跟帕蒂一样,是这里的业主。他把房间钥匙交给我们。我将钥匙塞进口袋。由于无处可去,我们再次穿过马路,回到帕蒂的餐馆。

这里已变得更加拥挤;人们纷纷在餐桌边安顿下来。但她把我们带到角落里的一张小桌,勉强能塞下三个人。于是我们在那里落座,又点了一些饮料和食物。“也许我们得坐一阵,等这件事过去。”罗滨承认道。

“许多人都打算这么干,”帕蒂一边说,一边环顾四周。“我敢说,今天有一半人是像你们一样,耗尽了汽油,被困在这儿,还有一半是不愿待在家里的本地人。先前一段时间,有人来,也有人走,但现在就只有进来的人。我猜今晚没人愿意独自一人待着。”

贝尔富什时间晚上9:34,我们将会知道小行星是否击中地球。从贝尔富什开车去皮尔需要三小时多一点,因此,当时钟逐渐逼近下午六点,我便明白我的决定大概已经由不得自己。

但帕蒂匆匆忙忙地走过来,身后跟着一对较为年长的夫妇。“你就是那个想要去皮尔的女孩?因为这两人要到皮尔去看女儿,他们相信自己有足够的汽油,也许能开得到那儿。”

“只要你不介意狗,”其中那个女的说,“因为你得跟我们的两只比格犬一起挤在后座。”

“皮尔的地址是什么?”男的问道。他把我父母的地址输入手机。“好,我们差不多正好经过那儿。”

我想象自己去敲父母的门,并等待回应,就像刚才一路敲门去问别人买汽油一样。我父母的房子有个窥视孔,你可以听到屋里的脚步声,于是你知道他们已来到门口,正向外窥视,然后决定是否开门。我可以想象,母亲正看着我,她的双眼打量我的板寸头和磨损的衬衫领子,她在判断我是否有悔意。或者说是否有足够的悔意。

我仿佛看见自己站在黑漆漆的门口,那两个好心人仍在等我安全进屋。然后我转身承认,那扇门不会打开。

但如果门打开了……

我想要的是看到父母露出笑容。我想要的是让他们欢迎我。

难道我当真以为,小行星即将撞击地球的新闻,会彻底改变我父母,改变他们对我的期望?

我回头望向罗滨和迈克尔。他们对我露出犹豫不决的微笑,仿佛不想阻止我离开,却欲言又止。我看见罗滨皱起眉头,就好像她也想到了同样的场景,心中很是担忧。

我转回头,面对那两个带着比格犬的人。“不了,谢谢你们,”我说道,“你们太好心了,但我想了想,决定今晚留下来。不过还是谢谢。”

他们走了出去。我再次缩回座位里。罗滨说:“很高兴你能留下。”

“我也很高兴有人做伴。”我说道。

晚上九点,所有人都去了屋外的停车场。

外面很黑,镇里的人拖出一箱去年七月四日剩下的烟花,给大家轮流燃放,也包括我在内。(小时候,母亲从来不让我们玩烟花,因为我们会把自己炸飞,但假如真有那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疯狂时刻,一颗直径4.36公里的小行星即将与地球相撞绝对可以算。)有些旧烟花在一阵滋滋作响后熄灭了。另一些则射向天空,洒出一片散落的火花。尽管大家都很紧张,但这里有种古怪而近乎节庆的气氛。几分钟后,我们也许都将死亡:还不如先享受一下。

“你觉得在它撞击地球之前,我们能看到什么吗?”我问道,“那会是什么样的景象?”

“电视上有个科学家说,如果它是朝着我们迎面而来,那就像是一颗小星星逐渐变大。我们绝对会看到它。但它可能砸在地球另一侧,那我们就看不到任何迹象了。”

到了9:34,有人喊道:“它在那儿。”

我们看到天空中有东西在移动。不是很大,但绝对是在移动。它是否变得越来越大?我意识到自己屏住了呼吸。一时间,我以为它在变大;但片刻之后,我认定它并没有增大,只是比一般的星星稍微大一点,也稍微模糊一点。它横穿过天空,然后便消失了。

一片长久的沉默之后,我们奔回餐厅,看CNN怎么说。

不知那个乐观的科学家史捷弗特是不是又回来了,还是一直都在。他正在蹦蹦跳跳——真的是一边拍手,一边蹦跳——“它没撞到,没撞到,没撞到,没撞到!”他尖声喊叫。所以很明显,他那个将硬币扔进橄榄球场的说法只是夸口而已。在电视被关掉之前,他喊道:“我要给所有朋友打电话,我要写一本书,我要去看古城佩特拉。”

我们听到餐馆外的城区里传来欢呼声,有更多人在燃放烟花。罗滨和迈克尔互相亲吻,就像是新年前夜。餐馆里有人冰镇了几瓶香槟,帕蒂打开其中一瓶,所有人都就着咖啡杯喝起来。一时间,我们全都哭得稀里哗啦。

然后酒店房间变得十分紧俏,我万分感激罗滨和迈克尔,是他们建议我提前定了一间。

“你要回斯波坎吗?”

油罐车来过又走了:我们一直等到排队的人逐渐疏散,才注满两辆车的油箱。从灌入的油量来看,我一定是没剩下几滴了。

我望向罗滨。“你瞧,我想了想,如果我死了,真正会让我感到后悔的事,是从没见过纽约。小时候,就我父母的态度来看,纽约就像是罪恶的魔窟,但他们的很多想法是错的。”

“等一等,你是打算继续上路,一直向东行驶?”

我笑了起来。“我还真有点想回家收拾行李,通知房东终止租约。但我计划在几个月后重新出发往这边来。”

“好,我把我们的地址给你,”罗滨说道,“到明尼阿波利斯的时候,你可以住我们家。”

“这听起来有点傻,”我说道,“但你们介意回到地理中心纪念碑再稍微待一会儿吗?”

那里还有其他人,所以我不必跟罗滨和迈克尔分开自拍,因为有别人帮我们合照。

西向的道路宽敞开阔,我一路听着那种会让父母憎恶的音乐回到斯波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