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光晕之中,邂逅一位少女,她注视着你,朱唇轻启,说出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邹斯威此前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是怎么想来也不会是这么一句。
“你……脑壳是翘的(头脑不清晰)啊?”少女明明说的是个疑问句,但不知为何,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意味。
你这话,我怎么接?脑壳翘的才像你这样聊天吧?邹斯威心里有些许恼火,这好不容易才刚刚死里逃生,现在又被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丫头指着鼻子骂,就是泥菩萨也应该有三分火气……
“咋个咯?不开腔咯?弄大一个儿娃子(这么大一个男孩子),讲你两句,该不会还要生点儿闷气吧?”少女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能够直视邹斯威的心灵。
邹斯威原地打了个哆嗦,心中那刚刚燃起的小小火苗瞬间变成了恐惧,这恐惧的来源一部分是因为少女直接看穿了他的内心所想,另外一大部分,则是因为少女那充满了麻辣味儿的口音他无比熟悉。
众所周知,自“疫病”爆发,人类的“三千世界”计划启动之后,为了避免今后的文明融合出现问题,所有“穹顶”内的语言便被统一成了“世界语”。这是一种不存在“方言”和“口音”的语言,也就只有“上边儿”那些人,在“三千世界”计划启动之前,便沉睡在了近地轨道上的卫星内,才会因为没有经历过“世界语”的普及,保留口音,以及言说史前语言的习惯,而面前的少女……
“你莫猜了,就你那个小脑壳,能想明白个啥子?”少女看着邹斯威仿佛筛糠式的双肩,挥了挥手说道,“我明给你两个讲了,我在这哈儿(这里)都已经睡了几百年的瞌睡了。”
怪不得她能直接捕捉传送,把自己和秦立从那充斥着怪物的修罗场里拯救出来……怪不得,这四周一看就不是这个穹顶应该有的风格……怪不得……
这厢邹斯威还在试图在一团糨糊似的脑子里找到一条正确的思绪,那厢昏迷了半晌的秦立终于是悠悠转醒。这一醒,两人之间高下立见,只见秦立完全没有了刚刚倒在地上抽搐的窘态,一个鲤鱼打挺,从地面上一跃而起,抬手便掏出了一柄不知道藏在哪里的热能枪,举枪瞄准了光晕里的还在原地发蒙的邹斯威,眼看便要痛下杀手。
就在此刻,平地里起了一阵呼啸的旋风,刚刚还款款站在邹斯威面前的少女,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了秦立身前,一双纤细的双手向前一探,恍若一道苍白的闪电,击中了秦立持枪的手腕。高瘦少年手腕剧痛下,紧握着的热能枪便这么落在了少女手中。
“我说你这个娃娃,气性咋个那么大?上来就要当到我的面杀人嗦?”少女操着一口方言,老气横秋地说道。被她单手压制住的秦立显然没有像邹斯威这样经历过“上边儿”的“洗礼”,一张冷漠的脸上布满了疑惑,显然是一个字儿也没听懂。
“老仙人,他听不懂你讲的是啥子……”邹斯威话一出口就后悔了,首先,他搞不懂自己有什么必要帮着秦立说话,秦立被这位直接搞死才再好不过;其次,看少女脸上的神情也知道,他这个半吊子出家的方言,指定哪里出了点儿问题。
“你喊老子啥子哎?”少女一张苍白的小脸此刻充满了愤怒的红晕,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直接拖着秦立的一条胳膊走到了邹斯威的面前,这也就是秦立,一张冷脸都快扭曲了,愣是一句疼都没喊。“哪个教你这么喊人的?老子如花似玉的一个姑娘家,你喊老子老仙人?”
少女一边儿说着,另一边儿的手丢下热能枪,再次化作苍白色的闪电,准确地抓住了邹斯威的耳朵,直接就是一个一百八十度大力旋转。邹斯威惨号一声,身体跟着那只青葱的玉手一块拧成了麻花,连连求饶道:“女侠饶命!我是真不晓得这话是啥子意思,女侠饶命!”
少女“哼”了一声,松开了拧邹斯威耳朵的手,拎着秦立,正色说道:“行了,废话少说,我要离开这个穹顶,你,送我出去。”
邹斯威注意到少女是以“世界语”说出这个请求的,他心思电闪,还未讲话,脸上已习惯性地堆满了谄媚的笑容,他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小步,确保少女没那么容易再抓住自己的耳朵,才开口说道:“这位女侠,我叫邹斯威,请问您怎么称呼?”
“你叫我阿瞳就行。”少女阿瞳落落大方地说道。
“阿瞳,好名字……”邹斯威还待恭维几句,斜眼儿瞥见那道苍白的闪电又有即将出动的迹象,赶忙说道,“明人不说暗话,我来这个穹顶,也是受人之命,送您离开这里,不是没这个心,是真的没有这个权限。”
“你是不是当老子是瓜(傻)的?”听得邹斯威的托词,少女立马准备再次动手,却不料斜下里响起了另外一个声音:“我……我能送你离开这个穹顶。”
“你?”少女转过脸来,看向被自己一直拎着的秦立,松开了死死抓着他手腕的手,一脸狐疑地问道,“你凭什么送我出去?”
“就凭我姓秦。”秦立揉了揉快要变形的手腕,一张脸再次恢复到了古井无波的状态,不疾不徐地说道,“我叫秦立,波顿城前任城主的独子。”
在309号穹顶“波顿”,随便一个人都至少耳闻过秦立的故事,鉴于面前的两个人,一个来历不明,另一个自称在穹顶“波顿”内沉睡了几百年的时光,秦立便言简意赅地把这个故事讲了一遍。
他的语气平淡,叙事仿佛流水账,所以这个故事听上去也就格外简单俗套:十七年前,波顿城第一财阀卫君禾密谋陷害波顿城城主秦思远一家,先是通过民众舆论弹劾罢免了秦思远的城主职位,接着将秦思远及其家人驱逐出了波顿城,再在城外对秦思远一家进行了惨无人道的伏击。最后,秦家只有八岁大的独子在父母的肉身掩护之下得以苟活,在荒原上独自求生,变成了如今的“探矿向导”秦立。
“所以,你需要我做些什么?”阿瞳仿佛对这个故事背后的血腥以及残忍毫不关心,听完秦立的叙述,她便直接说道。
“帮助我复仇,杀掉卫君禾。”秦立似乎对阿瞳这种直接的态度十分欣赏,他毫不犹豫地说道,“‘波顿’城城市核心的密钥就在我的脑子里,只要你帮我杀掉卫君禾,我就有机会接触到城市核心,送你离开这个穹顶,举手之劳而已。”
不算明亮的蓝光里,阿瞳似乎冷笑了一下,她说道:“帮助你?你刚刚好像说过,对方目前是这个穹顶内部最大势力的统领,我一个睡了几百年的人,你凭什么觉得我可以帮你?”
凭你能够捕捉传送,凭你像个鬼一样的身手呗,还能凭什么?插不上话的邹斯威只能在内心里腹诽。
“凭你脚下的这片土地,或者说,你所在的这处建筑。”秦立的回答完全超出了邹斯威的意料,“就如我之前所说,我现在的身份是‘波顿’城外的一个‘探矿向导’,对于‘波顿’而言,金属是最稀缺的资源,两周之前,我便已经发现了这里,如果我没猜错,你也没有撒谎——你确实在这里沉睡了几百年的话,这里应该是一处‘史前’建筑,建筑体内有大量的钢铁,对吧?”
“等等……你说你两周之前就已经发现这里了?”邹斯威突然怪叫起来,“那你这两周带着我……我们在荒原之上绕来绕去,是在干吗?”
“这么大的一处矿藏,我自己没有办法探明具体的深度以及储量。”秦立理所当然似的说道,“所以我得找人来帮我,当然,这些人在帮完我之后,不能走漏一点儿消息。”
果然!之前的幺蛾子果然都是这个小崽子搞出来的!邹斯威只觉得一股子怒气直冲自己的天灵,他大声说道:“所以,外面那群盗匪都是你引过来的咯?你……”
邹斯威话到一半,打了个哆嗦住了嘴,只因为秦立此刻正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双眼里的寒气逼人,吓得邹斯威下意识地又向着阿瞳靠近了半步。
秦立见邹斯威闭了嘴巴,才又说道:“外面的那群盗匪也不是无的放矢,他们的首领也在两周之前被我做掉了,所以他们才会一直追踪我故意留在荒原里的破绽。”说到此处,秦立自身后掏出来一个金属质地的方形盒子来,盒子虽然并不透明,但盒面儿上四溢的紫黑色血迹几乎已经将内里的物件昭告了出来,秦立接着说道,“‘波顿’城内的另一大财阀林家,正在通缉盗匪,再加上这处‘矿’,我便有了回城与林家搭上话的筹码。”
“啧啧啧,你这娃儿下手确实挺狠。”阿瞳摇了摇头说道,“但这么看来,你更没有可能需要我来帮你的忙了,我横竖是要离开这里的,我走了之后,这里的金属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秦立摇头打断了阿瞳的质疑,说道:“我刚刚提到的盗匪,其实就是卫君禾的人,卫君禾手下还有很多这样的人,所以即便我与林家搭上话,即便我直面卫君禾,以我一人之力,也不过是以卵击石而已,而你……”秦立不再说话,而是举起了自己刚刚被阿瞳捏过的手腕,手腕处黝黑的皮肤此刻已经红肿了起来,看着就伤得不轻。
阿瞳眯了眯眼睛,瞥了一眼刚刚丢在地上的热能枪,点了点头说道:“行啊,那咱就这么说定了,我帮你完成你的复仇计划,你送我离开这个穹顶。不过,我还有几个要求。”
“你说。”
“第一,说好了,我只是帮忙,不会为了你拼命,要是你这个事儿完成的难度太大,我转身就走了,你可别怪我。”阿瞳竖起一根手指,表情严肃地说道,秦立配合着点了点头,“第二,你的仇报了,就得送我离开,不论我在这里面出了多少力,哪怕你走出这里,往天上随便哪儿开了一枪就把那个啥卫君禾打死了,也得送我离开。”
秦立稍微皱了皱眉头,不过最后依然还是点了头,说道:“没问题。”
阿瞳笑了笑,接着抬手一指旁边正在抓耳挠腮的邹斯威,说道:“最后,留这小子一命。”
嗨,这就对咯,邹斯威听言心中一喜,没想到这位“老仙人”还算是有情有义,没忘了把自己带上。他正准备挤出自己拿手的笑容,哪知那边儿秦立突然摇了摇头回答道:“这个我不能答应,我不相信这个小子。”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啥叫你不能答应……”邹斯威怒从心起,刚刚说了两句,却再次在秦立冰冷的目光下选择了闭嘴。
“你也看到了。”秦立收回自己的目光,似乎是冷笑了一下,接着又看向阿瞳说道,“就他这种心理素质,要是他落在卫君禾的人手里,不出一个钟,就能把我们卖个干干净净。”
阿瞳挥了挥手,示意邹斯威把嘴巴闭上,然后说道:“别的我不知道,但你说他会落在卫君禾的人手里?你好好想想,你在外面布了那么大的一盘棋,前前后后死了多少人?为什么偏偏他能活下来?”
秦立再次皱了皱眉头,邹斯威只觉得自己的心跳跟着秦立的表情一块儿漏了半拍,接着秦立依旧摇了摇头说道:“我依旧不能信任他,除非他把他裤裆子里的那个玩意儿拿出来,作为抵押。”
“啥?这玩意儿还能抵押的?”阿瞳挠了挠自己利落的短发,转过脸来,满是狐疑地打量了一下邹斯威,接着嘴角一挑,露出了一个充满了哲学意味的笑容。
邹斯威下意识地感觉双腿之间一凉,好险没有叫出一声“不要啊”,却听那边儿的秦立接着说道:“我说的不是那个玩意儿,是另外的一个玩意儿。邹斯威,你别装了,你以为你这些天的动作能逃过我的眼睛?”
“啥动作?你给我说清楚了!”邹斯威梗着脖子说道,“没想到啊,秦立,看你浓眉大眼儿的,居然也是这种变态?”
秦立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看得出来,他在压抑自己的情绪,然后才说道:“自从你进入探矿队的第一天,你就没有和人一起出去方便过,睡觉、吃饭,任何需要屁股着地的动作,你都会下意识地抱住自己的双腿。刚才你追着我,从起码有四五米高的地方滚着摔下来,你这么怕死的人,居然全程都没有想着保护自己的脑袋,而是捂着胯下。邹斯威,你裤裆子里藏着东西,那个东西和你的命等价,甚至比你的命都重要,我有说错吗?”
邹斯威眯了眯眼睛,有一丝夹杂着怨恨的愤怒从他的眼角划过,紧接着就再次变成了谄媚的笑容,他笑着说道:“秦大侠,咱说话要说明白,你看看你,把我吓个够呛。”他一边说,一边伸手进了自己的裤裆子里,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便从胯下掏出了一个形状小巧的东西来。
这物件不过手指长短,两头细长,中间微微隆起,浑身黝黑,却又充斥着金属光泽。在这物件的正中央,雕刻着一幅奇异的图案,那是赤、蓝、绿、白四个重叠在一起的椭圆,四个椭圆交错的地方,则是一种诡异而深邃的黑色,一种明明涂抹在黝黑材料的表面,却也能明显识别出来的黑色。
一旁的阿瞳看见这个小小的物件时,脸上显露出了一瞬间的恍惚,然后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这一瞬间少女仿佛不再是少女,而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不过这声叹息转瞬即逝,叹完气阿瞳就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似乎并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很可惜,她的异常并没有被正在做交接的二人发现。邹斯威嘴巴上说得痛快,真要把这小东西给出的时候,却无比磨叽。秦立虽然说过想要,但真要叫他去接一个还带着对方私密部位温度的东西,他似乎也要做一些心理建设,总之一个递一个接,两个人扭捏了半天,最终总算完成。秦立将这个小东西与装着人头的铁盒子放在一起,贴身收好,才接着说道:“这个东西是干吗用的,价值多少,我并不关心,只要我大仇得报,自然会把它还给你。”
邹斯威耸了耸肩,吁了口气,并没有接话,倒是一旁的阿瞳笑道:“行了,咱们三个自此就算是成了同盟了啊,走吧,回你那个什么波顿城吧。”
“等下,我也要和你们一起?刚刚只是说你帮着他去复仇啊,我可没说要帮忙啊。”邹斯威突然意识到不对劲,大声申辩道。
“得了吧你,你命根子现在不还攥在人手里?”阿瞳不动声色地拍了拍邹斯威的肩膀,手掌间的力气险些没让邹斯威背过气儿去,“你要不跟着一起,你咋知道他啥时候能把那个小东西还给你?”
阿瞳话音落下,也不见她有什么动作,湛蓝色的光芒再次从三人头顶落下,下一秒,三人消失不见。这处不知道沉睡了多久的建筑再次回归了宁静,那照亮四周的淡蓝色光晕逐渐黯淡了下去,最后彻底熄灭在屋顶上的一行史前文字之上。
“约席克精神卫生与心理咨询中心”,在这串文字的旁边,是一幅已经快磨损殆尽的图案,细看之下不难发现,这是四个重叠在一起的椭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