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在那盲者的国度

第一章 吞人的山脉 诸位连长 观察者

那座山脉已经存在了数万年,高耸入云的岩石山体是由某种伟岸力量凭空塑造而成的,这远远超出了阿苟鲁星球当今居民的想象范畴。这里的土著族群毫无地理学知识,不懂得造山运动、挤压能量以及地壳均衡上升这些深奥的概念,但他们仅仅根据常识也能作出判断,那座山脉太过高大宏伟,不可能是自然形成的。

那座山脉坐落于一片起伏不定的盐碱平原中央,古代阿苟鲁人相信这里曾是海床。它高达三十千米,甚至超越了奥林匹斯山,将那座傲视群雄的火星铸造厂压过一头。

它轻易地占据了炫目的棕黄色天际,那直刺云霄的优雅峰峦就像一座为古代帝王所建的绝美陵墓,显得辉煌雄壮。那座山脉的轮廓中并没有过于规整的线条,崎岖不平的山体也绝无人工痕迹,但就算是最为固执的怀疑论者也能一眼看出,那座山脉必定是某种超自然手段的成果。

山石表面没有任何植被,无论树木、野花还是最稀疏的杂草都难以立足。这个星球的太阳如同一枚熟透的水果般低垂于天际,在它毒辣光芒的炙烤下,山脉周围的盐碱地熠熠闪亮。

即便如此,那座山脉的岩石却是触手冰寒、平滑润泽的,如同刚刚从漆黑海底升起一样。阳光格外抵触它的山脊,因此那些深邃峡谷、低陷山堑和陡峭裂口都颇为幽暗阴冷,就仿佛山下埋着一口冻泉,其冰冷寒气通过某种怪异的地理作用反向渗透到了岩石里。

在起伏不平的山脚位置,很多足有三人之高的巨石点缀着大地,组成了若干松散的圆环形状。对于一个缺乏起重机械或减重悬吊装置,也无从获益于机械神教庞大造物的原始文明而言,这些壮观石碑堪称一项难以置信的惊世之作。但是在那座绝非自然天成的山脉面前,巨石阵立刻显得粗劣而渺小,与那阴郁苍凉的超凡存在相比简直有若尘埃。在这样一个世界上,究竟是何等力量能够升起一座山脉?

聚集在阿苟鲁星球的人类全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他们之中最伟大、最聪慧、最具钻研精神的头脑正在动用全部心思寻找其答案。

对于阿苟鲁人而言,那座山脉是他们的天柱地轴,是朝圣之所。

对于千子军团的学者战士而言,那座山脉以及当地居民都令人好奇,是一份等待揭示的奥秘,并且有可能促使军团的光辉领袖解决一个困扰了他近两个世纪的谜题。

这两个差异显著的文明唯独在一件事上毫无异议。

那座山脉属于死者。

“你能看到他吗?”一个遥远而虚幻的声音问道。

“不能。”

“他该回来了,”那个声音愈发变强,“他为什么还没回来?”

阿里曼从一层层心境中依次抽离出来,他能察觉到三位阿斯塔特站在帐篷的猩红华盖之下,而能察觉到他们各自的灵能存在,要归功于一种独特知觉,那是绝非大自然赐予的某种基础感官功能。那三人的强大灵能在躯体中低吟脉动,如同是沦为苦囚的滚滚雷霆,弗西斯·塔卡显得紧绷而暴躁,哈索尔·玛特则更加忧郁而克制。

与这两枚炽热恒星相比,索贝克的以太场简直形如微烛。

阿里曼感觉到自己的灵体和躯壳相互融合,随即睁开眼睛。他切断了与守护精灵之间的联结,抬起头看着弗西斯·塔卡。低垂的日头依旧极为明亮,这迫使他眯起眼睛,用手掌遮挡住盐碱平原所反射的灼目阳光。

“你觉得呢?”弗西斯·塔卡追问道。

“我不知道,”阿里曼说,“埃特皮奥最远只能看到那些死石。”

“尤提帕也一样,”弗西斯·塔卡说着蹲在了地上,他的恼怒思绪扬起一丛丛细微的盐碱沙尘。阿里曼能在脑海里感觉到每一蓬尘土,它们就像是飞扬的电火花。“为什么守护精灵的视线没法越过那些石头?”

“谁知道呢?”阿里曼开口回应,这一情况也让他备受困扰。

“我以为你能看得更远一些。毕竟你是黑鸦学派的。”

“那帮不上忙,”阿里曼一边说一边从盘腿打坐的姿势中流畅地站了起来,他将闪亮的盐晶从自己刻满符文的盔甲上掸下去。遨游以太的这段经历让他全身僵硬,他花了一点时间让自己的肌肉重新控制四肢。

“无论如何,”他说道,“我不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冒那种风险是一项明智决定。将我们与浩瀚之洋隔开的那些屏障十分薄弱,这里有太多不受控制的能量。”

“我想你是对的,”弗西斯·塔卡同意道,汗水从他剃光的脑袋上滑落下来,沿着那条由额头延伸到脖子的弧形伤疤缓缓流淌,“你觉得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一直徘徊于此的原因?”

“完全有可能,”阿里曼说,“这里潜藏着力量,但很多个世纪以来,阿苟鲁人都生活在平衡之中,丝毫没有受到任何负面影响或产生突变。那一定值得研究。”

“的确如此,”哈索尔·玛特说道,显然他丝毫不受这熔炉般的高热所困扰。“这个枯燥的星球上几乎没有其他有趣的事物。而且我不信任那些阿苟鲁人,我认为他们一定有所隐藏。谁能在这种地方生活如此之久,却不产生任何突变?”

阿里曼察觉到了同僚连长在吐出那最后一个词时语气中蕴含的恨意。与阿里曼和弗西斯·塔卡不同,哈索尔·玛特的皮肤如同最为光滑白皙的大理石,满头金发的他和博学殿彩绘玻璃上的英雄形象别无二致。没有一滴汗水能够玷污那张精雕细琢的面容。

“我不关心他们是怎么办到的,”弗西斯·塔卡说。“这个地方让我厌烦。已经六个月了,我们本该在方舟边际星团作战的。洛加的47号远征队在等着我们,还有鲁斯也是。相信我,除非迫不得已,否则你绝不该让那些野狼等太久。”

“原体说我们要留在这里,所以我们就要留在这里。”阿里曼回应道。

他忠诚的实践者索贝克走上前来,递给他一杯水。阿里曼将凉爽的清水一饮而尽。当索贝克拿出一个青铜水壶准备给他再倒一杯的时候,阿里曼摇摇头。“不用了,去送给记述者俄瑞斯吧,”他命令道,“她在死石那边,比我更需要水。”

索贝克点点头,二话不说地离开了华盖之下的阴影。阿里曼的战甲帮助他降温,将身体挥发出的水分循环利用,并且阻挡了大部分的灼人热度。但那些造访星球表面的记述者就远没有这么幸运,已经有几十个人因为心脏病和脱水被送回弗泰普号的医疗舱了。

“你在惯着那个女人,阿泽克,”哈索尔·玛特说,“也没有那么热。”

“你说得轻巧,”弗西斯·塔卡用一块布擦掉自己的满头大汗,“我们不都是亮羽学派的。我们之中有些人只能自己抵挡这种炎热。”

“借助更多的学习、冥思和心灵戒律,或许总有一天,你也能达到像我这样的大师水准,”玛特回答,虽然他的语气很轻快,但阿里曼知道他并不是在开玩笑,“你们猎鹰学派天性好斗,但最终你们也有可能掌握必要的心境。”

弗西斯·塔卡皱起眉头,一团致密的盐晶顿时从他脚边升起,飞向哈索尔·玛特的脑袋。然而在盐块命中目标之前,那个战士闪电般地抬起手将其抓住了。玛特把那团晶体搓成粉末,让它如沙粒般从指间洒落。

“你应该还会一些更厉害的招数吧?”

“够了,”阿里曼说,“你们两个,都把力量收敛起来。那不是用来玩弄低俗把戏的,尤其是周围有凡人的时候。”

“那何必还要让凡人留在这里?”玛特问,“干脆把她和其他人一起送走就是了。”

“我也一直这么说,”弗西斯·塔卡附和道,“既然她如此热衷于伟大远征,那就把她送到一个喜欢歌功颂德的军团去,比如极限战士或者怀言者。她不该跟我们在一起。”

这是一种阿里曼所熟知的态度,他从其余连长那里听过上百遍了。塔卡还算不上最为直言不讳的人,第六学会的卡洛菲斯才是。无论塔卡持有什么观点,卡洛菲斯都只能比他更加激进。

“难道我们不该被铭记吗?”阿里曼反问道,“依我所见,卡莉斯塔·俄瑞斯的文笔是所有记述者中最具洞察力的。为什么我们就该在伟大远征的记录中缺席?”

“你知道为什么,”弗西斯·塔卡愤懑地说,“就在不久之前,帝国里足有一半人宁愿我们死掉。他们惧怕我们。”

“他们惧怕自己无法理解的事物,”阿里曼说,“原体告诉过我们,那些人的恐惧源自无知。而知识将会成为他们用以驱除那种恐惧的明灯。”

弗西斯·塔卡哼了一声,用思维在盐碱地上划出一个个螺旋图案。

“他们知道得越多,就越会惧怕我们。你记住我的话。”他说道。

阿里曼不再理会弗西斯·塔卡,从华盖下的阴影里走了出去。借助灵体遨游以太的余韵已经基本消退,实体世界的沉闷本质将他重新包围起来:在风暴鸟降落后区区一个小时之内就把他全身烤成红木色的灼人热浪,覆盖在他刚硬身躯上的油腻汗水、以及那股由暴晒盐碱与浓郁香料混杂而成的清新气味。

还有席卷整个星球地表的以太之风。

阿里曼能感觉到力量在他体内奔腾:如彗星尾迹般熠熠闪亮的潜在灵能迫切地渴求被塑造成形。但一个多世纪里的艰苦训练能确保那股力量始终流动无形,仅仅像一道轻柔浪潮般扫过他的身体,并时刻防备以太能量肆意积聚到任何警戒水平。若要放下心防,任其为所欲为,那真是再简单不过了,但阿里曼很清楚这种做法蕴藏着何等危险。他抬起手掌,触摸那枚镶嵌在自己右侧肩甲上的银质橡叶,深吸一口气,低声念诵心境的口诀,让自己的以太场平静下来。

阿里曼抬起头仰望那座宏伟的山脉,至今惊异于其创造者拥有何等超凡力量,同时他在心里猜测原体到底在山里干什么。在阿里曼被剥夺了远视力量之前,他从未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盲目。

“他在哪儿?”弗西斯·塔卡嘶声道,他与阿里曼有着一样的心思。自从赤红的马格努斯跟随亚提里还有及其部落成员走进那座山脉,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大家一直绷紧了神经。

“你们在担心他,是不是?”哈索尔·玛特问道。

“你什么时候掌握了天枭学派的技巧?”阿里曼反问。

“用不着。我能看出来你们两个都在担心,”玛特反驳道,“太明显了。”

“你就不担心?”弗西斯·塔卡问。

“马格努斯能照顾好自己,”哈索尔·玛特说,“他让我们等着他。”

千子军团的基因原体确实让大家等待他的归来,但阿里曼有种糟糕的感觉,仿佛某些事情非常不对劲。

“你看见什么了吗?”弗西斯·塔卡问,他察觉到了阿里曼的表情。“你在浩瀚之洋里旅行的时候看见了什么,对不对?告诉我。”

“我什么都没看到。”阿里曼苦涩地说。他转身走回帐篷,打开一个由刺槐木和翡翠制成的狭长箱子,取出了自己的武器。他拥有一把工艺精湛的手枪,这与沃坎麾下那些火蜥蜴武器大师的作品不分伯仲,枪身两侧覆有金色的后掠鹰翼,手柄则裹着斑点皮革。

除了手枪之外,他还有一柄修长的象牙权杖,杖顶装有弯钩形的利刃,杖身则被蓝色铜环加固并覆有金片。

“你要干什么?”当他全副武装地走出来时,哈索尔·玛特问道。

“我要带狮卫到山里去,”阿里曼说,“你们一起来吗?”

勒缪尔·高蒙靠在那座巨型山脉脚下的一块死石上,尽量躲在阴影里,并希望自己的身躯能更苗条一点。他在深处内陆的北非浮空巢都长大,对于炎热并不感到陌生,但这个世界完全是另一回事。

他穿着一件轻便的亚麻长袍,上面覆满了环环相扣的彩色刺绣,包括闪电、公牛、螺旋以及其他很多难以辨别的图案。这是僧伽商业区一位盲人裁缝按照勒缪尔的设计特意织成的,那些图案来自于他在莫巴伊豪宅的秘密图书馆中收藏的卷轴。勒缪尔皮肤黝黑,头颅光洁,眼窝深陷,他谨慎地观察着千子的营地,时不时用摆在大腿上的数据板进行记录。

大约有一百顶猩红的帐篷散落在盐碱平原上,每一顶门户大开的帐篷里都住着一队千子战士。勒缪尔已经记下了具体有哪些学会在场:阿里曼的圣甲虫隐修会,安库·埃南的第四学会,卡洛菲斯的第六学会,哈索尔·玛特的第三学会以及弗西斯·塔卡的第二学会。

一支规模可观的阿斯塔特作战部队正驻扎在山脚下,而很奇怪的是,营地中的气氛似乎颇为紧张,勒缪尔却找不出任何原因。显然阿斯塔特并非即将参战,但同样明显的是,有什么事情在困扰他们。

勒缪尔闭上眼,让自己的意识漂浮在那股无形力量的洪流里,它如同一团热霾般在空气中荡漾。虽然双眼紧闭,他却能感受到这个世界的辉煌能量,那恍若一幅多彩的画卷,远比瑟伦娜·德·安吉路斯或者克兰·罗杰特的巅峰作品绚丽。在死石后面,那座山脉是一道虚无的漆黑高墙,纯粹黑暗的陡峭岩壁如同精金般坚不可摧。

然而在远处的盐碱平原上,整个世界显得五彩缤纷。

千子的营地如同是一片灼目火海,里面充满了跃动的色彩和闪耀的光芒,就像是一枚被冻结在爆炸瞬间的核武器。在那片炫目光辉中,尚有一些格外明亮的存在,而据勒缪尔所知,其中三个璀璨心灵的聚首之处正是阿里曼连长的帐篷。有什么事情在困扰那三人,勒缪尔真切地希望自己可以更接近他们。通常还会有一个极端明亮的心灵在营地中央迸发灼光,他与旁人相比仿佛烛火旁的一颗超新星,但今天他不知所踪。

或许那就是千子军团感到紧张的缘由。

他们的伟大领袖并不在场。

颇为沮丧的勒缪尔让自己的心灵之眼从军团身上飘开,转移到阿苟鲁人的居住地上。那些在干燥沙土中挖出的地洞显得昏暗而死寂,与千子的鲜活光芒形成了强烈的对比。阿苟鲁人的心灵就像盐碱平原一样荒芜,连一丝力量的火花都没有。

勒缪尔睁开眼,长呼一口气,低声念诵起祖鲁巫医的祷文,让自己狂跳的心脏平静下来。勒缪尔从裹着帆布的水壶里喝了一口,那水虽然温热而苦涩,却依旧令人舒爽。还有另外三个水壶躺在他身边的背包里,但它们恐怕只能坚持到这个下午。等到日落的时候,他就需要重新把水壶灌满,因为这无情的高热即便在夜间也难以得到缓解。

“怎么会有人住在这么热的地方?”他第一百次自言自语地问道。

“没什么人住在这地方,”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勒缪尔身后响起,让他顿时微笑起来,“他们大多数都生活在北部和西部海边的肥沃三角洲地区。”

“这你告诉过我,亲爱的卡蜜尔,”勒缪尔说,“但毕竟有一部分人自愿地从那里迁移到了这个荒芜的地方,这似乎不符合逻辑。”

说话的人走入了视野,勒缪尔在刺眼的阳光中眯起双目,打量那个年轻女人,对方穿着紧身背心,裁短的宽松长裤,以及一双沾满尘土的凉鞋。她脖子上挂着一台录音器兼相机,肩头则是一个塞满了笔记本和数据板的帆布包。

卡蜜尔·希梵尼的形象颇为动人,她的皮肤被太阳晒成了棕色,长长的黑发扎了起来,上面覆盖着一条丝质头巾,还架着一副深色护目镜。她肤色红润,性格直率,让勒缪尔非常喜欢。卡蜜尔微笑着俯视他,而他则用自己最迷人的笑容加以回应。这完全是徒劳的——卡蜜尔对他这样的回应并不感兴趣,但保持礼貌总没有坏处。

“勒缪尔,你应该明白,每每涉及人类的时候,逻辑与行为之间的关系就会显得微不足道,即便是失落已久的远房血脉也不外如此。”卡蜜尔·希梵尼说道,她轻轻拍打双手把沙土掸干净,她几乎从不摘下那双薄手套。

“此话不假。否则我们为什么要待在这样一个毫无价值的地方?”

“毫无价值?瞎说,这里有很多值得研究的事物。”她回应道。

“对于一个建筑考古学家而言,或许是吧。”勒缪尔说。

“我花了一周时间和阿苟鲁人生活在一起,探索他们村落所在的那片遗址。非常有意思,下次我再去的时候你也应该加入。”

“我?我去那里能研究什么?”他问道,“我研究的是归顺之后的社会结构,而不是早已死掉的社会遗址。”

“没错,但过去发生的事情会对未来产生影响。你我都清楚,我们不能罔顾前一个文明的历史,简单粗暴地用一个新文明加以取代。”

“的确,但阿苟鲁人似乎并不具备什么值得被取代的历史,”勒缪尔哀伤地说。“我不认为他们所拥有的文明能够熬过帝国的来临。”

“或许是的,但那只能让我们更有必要抓紧机会对他们展开研究。”

勒缪尔站了起来,这个费力的动作让他大汗淋漓。

“这天气可真不适合一个胖子。”他说。

“你不胖,”卡蜜尔说,“你只是比较宽厚。”

“而你十分善良,不过我知道自己是什么德行,”勒缪尔说着,动手把大量盐晶从长袍上掸下去。他举目扫视那些围成一圈的高大石块。“你的朋友呢?”

“安库·埃南一个小时之前就回到弗泰普号去查阅他的罗塞塔卷轴了。”

“俄瑞斯女士呢?”勒缪尔问。

卡蜜尔微笑起来说:“卡莉到东边山脚去摹拓那边的死石,正在回来的路上。她应该快到了。”

卡莉斯塔·俄瑞斯,卡蜜尔·希梵尼还有安库·埃南协同合作已久,他们花费了几百个小时,尝试解读死石上镌刻的那些优雅圆润的符文。迄今为止,他们的成果都非常有限,但如果有人能够将符文解密,那就只能是这个三人组。

“你们一直在翻译那些石头上的雕文,这方面有进展吗?”勒缪尔朝那些远古巨石挥挥手问道。

“我们快要弄清楚了,”卡蜜尔说着扔下她的背包,把脖子上的相机拎起来。“卡莉认为那是灵族的某种早期文字,即便对他们而言都是很古老的,所以我们几乎不可能锁定任何确切含义,不过安库·埃南知道普罗斯佩罗上有若干份研究记录,或许能为我们提供关于那些符文的信息。”

“普罗斯佩罗?”勒缪尔顿时兴趣盎然。

“是的,在博学殿里,那是千子母星上的某座大图书馆。”

“他还讲过什么关于这座图书馆的事情吗?”勒缪尔问道。

卡蜜尔耸耸肩,把护目镜扯下来,揉揉酸痛的眼睛。“没有,我不记得。怎么了?”

“没什么。”勒缪尔说道。他微笑着看见卡莉斯塔·俄瑞斯正在朝死石走来,心里庆幸不用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了。

卡莉斯塔身穿一件飘逸的白色古典连衣裙,有着橄榄色的皮肤,无疑是个美丽的年轻女人,只要她愿意的话,28号远征队里的男性记述者可以任她挑选。不过话说回来,远征队里也没有多少个记述者。在遴选随行人员来见证丰功伟业这件事上,千子有着非常严苛的标准。

无论如何,卡莉斯塔回绝了所有与她交往的请求,大部分时间都和勒缪尔以及卡蜜尔待在一起。不过勒缪尔并没有与这两个女人之中的任何一位发展关系的打算,他在相处中仅仅把她们视为一同探索未知奥秘的伙伴。

“欢迎回来,亲爱的。”勒缪尔说着从卡蜜尔身边走了过去,握住卡莉斯塔的手。她的皮肤很热,手指都被焦炭染成了黑色。她肩膀上背着一个拉绳袋,一卷卷拓纸从袋口探了出来。卡莉斯塔·俄瑞斯是一位历史学家,她所专精的研究方向是知识在古代的获取与传播方式。她曾经在弗泰普号的图书馆里向勒缪尔展示过一些全息图片,是某篇叫作《史记》的残破古籍,里面记录着某个已经消逝的古老地球文明及其诸多君王。卡莉斯塔解释说,那部古籍的客观性和准确性都值得推敲,因为考虑到作者的意图似乎只是为了迎合他所侍奉的君主,并贬低前朝统治者。按照她的评价,只有在了解作者的意图、风格和倾向之后,才能对任何历史文献的真实性得出结论。

“勒缪尔,卡蜜尔,”卡莉斯塔说道,“你们有水吗?我忘记多带一些了。”

勒缪尔轻笑一声:“只有你才会在这种世界里忘记带水。”

卡莉斯塔点点头,用手指梳理自己的红褐色长发,被晒黑的皮肤也没能掩盖住她的脸红。她闪亮的绿色眼睛里带着尴尬和笑意,勒缪尔能看出来为什么很多人都仰慕卡莉斯塔。她的那种柔弱让男人既想保护又想亵渎。很奇怪的是,她本人似乎对此毫不知情。

勒缪尔跪在自己的背包旁,拿出一瓶水,但卡蜜尔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留着你的水吧,看来有人给我们送来了。”

他转过身,抬起手挡住阳光,看到一个阿斯塔特端着青铜色的椭圆形水壶朝三人走来。那个战士在头顶留着一条黑色的辫子,除此之外没有头发,他的皮肤是金色的,五官平坦,半睁半闭的黑色双眼如同眼镜蛇一般。纵然天气炎热,勒缪尔在察觉到那个战士身上所弥漫出的冰冷力量之后还是颤抖了一下。

“索贝克。”勒缪尔说。

“你认识他?”卡蜜尔问道。

“我知道他。他是圣甲虫隐修会的一员,是军团精锐。他还是阿里曼连长的实践者。”看到卡莉斯塔脸上的困惑表情之后,勒缪尔补充道,“我猜那是某种和专精等级有关的称号,约等于一个天资出众的学徒之类。”

“噢。”

那位阿斯塔特战士停下脚步,如同一块厚重的陶钢板一样默默俯视三人。他的战甲华美而精致,猩红的甲胄上雕刻着各种几何图形,勒缪尔还认出了一些与自己袍子上类似的徽记。索贝克的右侧肩甲上印着一只金色圣甲虫,左侧则是千子军团的弯曲星形标志。

那星形图案的中央是一个黑色鸦首,虽然比圣甲虫的造型要小,却处在军团徽记里面,所以就显得更加重要。这是千子军团黑鸦学派的标志,勒缪尔已经与28号远征队共度了一段时间,然而他所能找到的关于这个学派理念的信息寥寥无几。

“阿里曼大人送来这壶水。”索贝克说。他的声音洪亮而饱满,仿佛源自胸中的一口深井。勒缪尔猜测,阿斯塔特的这种奇特嗓音与他们经历的高度生物改造有关。

“他真好心。”卡蜜尔说着伸出手去接那个水壶。

“阿里曼大人要求我把水送给记述者俄瑞斯。”索贝克说。

卡蜜尔皱起眉头说:“噢,好吧。她在这儿呢。”

卡莉斯塔带着感激的笑容接过那个水壶。

“请替我转达对阿里曼大人的谢意,”她把沉重的水壶放在地上,“他非常体贴。”

“在他回来之后,我会转达你的话。”索贝克说。

“回来?”勒缪尔问道,“他去哪儿了?”

索贝克瞪了他一眼,之后转身走回营地。那个阿斯塔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勒缪尔察觉到对方向那座山脉瞥了一眼。

“他可真友善,是吧?”卡蜜尔评论道,“不得不让人觉得,我们何必把热脸凑上去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们没有一个人称得上热心,不是吗?”勒缪尔说。

“有些人很好啊,”卡莉斯塔一边说,一边把水壶中的水往自己的瓶子里倒,结果洒出来的比倒进去的还多,“安库·埃南在帮我们,不是吗?阿里曼大人也很直率。我从他那里了解到很多关于伟大远征的事情。”

“来,我帮你。”勒缪尔跪在她旁边,扶着那个水壶。就像大部分为阿斯塔特设计,或是由阿斯塔特设计的物品一样,那个水壶在凡人手里备显庞大而沉重,尤其是里面还盛满了水的时候。

“我一定得看看你们已经取得的成果。”他说道。

“当然啦,勒缪尔。”卡莉斯塔说。她的微笑简直照亮了勒缪尔的灵魂。

“你们觉得阿里曼去哪儿了?”卡蜜尔问道。

“我想我知道,”勒缪尔带着心怀诡计般的微笑说,“想去看看吗?”

狮卫,圣甲虫隐修会,马格努斯的精锐老兵,无论哪个称号都充满了强烈的自豪感与深厚的忠诚度。这些老兵是军团中最强大也最睿智的成员,无一例外跨越了境域,具备着不低于哲人的学派阶级。他们超越了个人的好恶,抗拒着凡躯的脆弱,破除掉一切私念,能够在战斗中保持完美的冷静。

可汗称他们为机械,鲁斯谴责他们的战斗风格,而费鲁斯·曼努斯则将他们比作机器人。阿里曼从原体那里听过一些关于钢铁之手军团领袖的故事,据此判断,他怀疑最后那条评论的本意是一种赞美。

狮卫们身披猩红锃亮的终结者铠甲,踩着吱嘎作响的盐碱地来到了那座山脉脚下。阿里曼感觉到自己的守护精灵就飘浮在头顶,而随着众人逐渐迫近那死石彼端的灵能虚空,他也察觉到了守护精灵的不安。

弗西斯·塔卡和哈索尔·玛特在他身边,两人的步伐沉着而急切。众多熠熠闪光的守护精灵在空中飞蹿,如同发现了天敌的鱼群般躁动不安。与埃特皮奥一样,那些属于其他战士以及军官的守护精灵都对山脉的虚无气息心怀恐惧。

对于缺乏以太视野的人,守护精灵是不可见的,但在身负力量的千子眼中,它们是美丽而闪耀的幻影。埃特皮奥已经忠诚地服侍了阿里曼一个多世纪,它的形体飘忽不定,玲珑精致,拥有明亮的眼睛以及时刻变幻的光环。而尤提帕是一个由无形能量构成的蛮横存在,与弗西斯·塔卡同样好斗。佩欧克则像是一百万颗金色恒星所组成的翱翔雄鹰,正如哈索尔·玛特那般虚荣而自傲。

起初阿里曼以为它们是天使,但这个古老词语很快就被研习以太奥秘的人们所摒弃了,因为它太过情绪化,蕴含了太多神圣感。守护精灵无非是那些拥有力量的人按照自己的意愿,迫使原初创造者的一点碎片通过实体化与功能化形成的。

阿里曼短暂地将自己的思维和埃特皮奥联结在一起。倘若马格努斯有麻烦,众人将无法借助守护精灵的视野或寻求它们的协助。虽然没有在占卜中看到任何切实内容,但阿里曼的直觉告诉他,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作为普罗斯佩罗所有学派的领袖,马格努斯曾教导过大家,对于从浩瀚之洋的动荡潮汐中找寻意义而言,直觉与预见这两种工具拥有不分伯仲的重要性。

阿里曼怀疑有麻烦,但弗西斯·塔卡和哈索尔·玛特则盼望有麻烦。

28号远征队在三个月之前造访了阿苟鲁星球。根据战争会议的记录,这颗星球的官方代号是28-16,不过第十五军团中从来没有人使用这个称呼。在28-15星球成功归顺之后,28号远征队的六十三艘战舰从浩瀚之洋中跃迁而出,却仅仅发现一个分外荒芜的星系,其中充满了毫无生机的死寂星球。

各种迹象表明,这里曾经存在过生命,但现在已经踪影全无。究竟是什么引发了那场席卷整个星系的庞大灾变,这已经无从得知,但随着舰队逐渐靠近那枚恒星,他们才终于发现第五颗星球上的生命得以存续至今。

马格努斯是如何知道,在银河中这片毫不起眼的偏僻荒滩上,竟然存在着一个由人类文明的失落分支所殖民的星球,那同样是个谜,因为并没有任何电磁痕迹或者古老信号能够表明此处有生命存在。

首座会议一致催促马格努斯命令舰队继续前进,因为伟大远征已渐入高潮,而千子尚需为自己赢得喝彩。伟大远征在欢呼与荣耀中拉开序幕已经是近两个世纪之前的事了,这是充满探索与战争的两个世纪,它见证了重新崛起的人类帝国将无数个世界纳入怀抱的场景。

而在这两个世纪里,千子仅仅战斗了不到一百年。

在远征的早期,在马格努斯现身之前,千子军团的阿斯塔特格外容易遭受不稳定基因的影响,经常表现出自发的组织排斥、高度增强的灵能潜质以及大量与常态相异的性状。例如“突变体”和“怪胎”这样的标签纷纷被贴在了千子身上,他们甚至一度要面临某种不光彩的结局,沦落为伟大远征历史中一个不起眼的脚注。

就在此时,帝皇的舰队抵达了银河中某个被遗忘的角落,在那个名叫普罗斯佩罗的偏僻星球上与马格努斯相遇,于是一切都改变了。

“就如同我是你的子嗣,他们也将是我的子嗣。”昔日马格努斯如此对帝皇说,这句话永远改变了千子的命运。

与继承了自身血脉的军团聚首之后,马格努斯便倾尽他的深厚智慧,努力解除那些异变基因所带来的伤害。

他成功了。

马格努斯拯救了他的军团,但在他倾力尝试的过程中,伟大远征却从未止步,他的战士们渴望与诸多兄弟一起分享荣耀。

各支军团的远征舰队从人类种族的摇篮出发,毫不停歇地向外展开扩张,光复帝皇的疆域。就像相互斗嘴的手足兄弟一样,原体们都会争抢父亲身边的那个位置,但唯独一人有资格与人类的救世主并肩作战:狼神荷鲁斯,影月苍狼的基因原体,帝皇最宠爱的儿子。

如今,帝皇亲率影月苍狼,会同基里曼的极限战士,准备将他的可畏怒火释放在乌兰诺星球的绿皮身上,那注定是一场艰苦而惨烈的战争。除了帝皇最器重的儿子,还有谁能站在他身边,与他一同扼杀那些野蛮的敌人?

乌兰诺将是一场结束一切战争的宏伟战争,然而附近还有其他战场在呼唤千子的注意力。洛加的怀言者和黎曼·鲁斯的太空野狼正在方舟边际星团作战,那里的几个双星系统中盘踞着一些颇为好战的星际政权,他们拒绝了帝国的提议,不愿成为其辽阔版图的一分子。

狼王已经多次发出信息,要求第十五军团加入战斗,但马格努斯无一例外地加以忽略。

他在阿苟鲁星球上找到了一些更有意义的事物。

他找到了那座山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