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亲爱的,”哈格·史密斯夫人大模大样走进老考德内庄园的早餐室,“先别跟我说话。我想要静坐一会儿,让思绪缓一缓。我有一个构想!一个绝妙的振奋人心的构想!”她满意地吸了吸鼻子,“啊,我是不是闻到了核桃牛扒的味道?很好,亲爱的,你可以给我上一小份牛扒,加一杯咖啡。忽略我们尘世的身体是不对的,绝对不能忘记它是我们灵魂的临时居所。”
她这是在对秘书说话,她的秘书是一位非常年轻漂亮的褐发女郎,身材时髦瘦削,恭敬有礼的举止对其职位来说再合适不过了。但那恭敬的举止却是她身上唯一不和谐的地方,尽管哈格·史密斯夫人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丹妮斯·布莱克迷人的仪态背后隐藏的是其对雇主难以动摇的厌恶,而厌恶的理由都是些哈格·史密斯夫人绝对不会承认的“胡言乱语”。因为习惯了一张张恭敬微笑的脸、习惯了周围人顺从而周到的服务——哈格·史密斯夫人“理所当然”地认为这都是出于她难以抵挡的人格魅力,而与其富裕的银行账户余额毫无关系。哈格·史密斯夫人喜欢丹妮斯的陪伴,因为她总是那么机敏能干又安静,再加上她有一种浅蓝色的光晕,这让艾丽西亚觉得尤为舒心。
丹妮斯走到餐具柜对面,伺候好哈格·史密斯夫人后,给自己倒了杯咖啡,回到她在餐桌上的老位置。她开始小口小口吃着吐司,悄悄地从她长长的睫毛下看着艾丽西亚。看她一脸满足的微笑,毫无疑问她现在正思绪如泉涌。丹妮斯不禁好奇,她这次的热情又会以何种形式出现在哪里。从她涨红的脸上满是疲惫和慎重的神色看来,这次的构想无疑非常宏大。
10分钟后,哈格·史密斯夫人像拔红酒瓶塞一样“砰”地一下从她的“无我”状态中跳了出来。她伸手去够吐司和橘子酱,又要了一杯咖啡,然后突然说道:
“我们应该10:10去维尔沃斯。你和我一起去。让米莉在9:30准时收拾好我的行李,叫司机在9:45准备好。”
“好的,哈格·史密斯夫人。”
“给恩代夫酒店打电话预定一个星期的房间。”
“好的,哈格·史密斯夫人。”
尽管窗外11月的天气依然阴沉沉的,丹妮斯的心情却一下子亮了起来。不管是什么事情,只要能从老考德内庄园一成不变的沉闷日常中逃离就好。在与世隔绝、湿漉漉的苏塞克斯郡一角待久了之后,连维尔沃斯花园城市这样的地方都像是巴黎和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结合体。尽管她已经为哈格·史密斯夫人工作了半年时间,但还从来没有陪她去过这个奥教的坎特伯雷。她常常想象麦尔曼先生、彭佩蒂先生和其他奥教名人是什么样子的,因为哈格·史密斯夫人曾经口述让她代笔给他们写过信。现在有机会亲眼看到他们了,她觉得这次旅行一定会相当有趣。
她走到门厅给恩代夫酒店打电话,但遗憾地被告知酒店的所有房间都被预定了至少两周。因为这阵正好有一个手工编织大会召开。丹妮斯来到哈格·史密斯夫人的更衣室,告诉她这个消息。
“亲爱的,真讨厌。但我们不能失去控制。你现在立刻给麦尔曼先生打电话,问他能不能招待我们。告诉他事情很紧急。跟他说我有一个关于我们伟大事业的构想,必须立刻跟他讨论。”
“好的,哈格·史密斯夫人。”
10分钟之后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麦尔曼先生其实别无选择,他只能说非常高兴能在寒舍招待哈格·史密斯夫人和她的秘书,并邀请她们共进午餐。挂掉电话的丹妮斯完全不知道这个手工编织大会将彻底改变她的未来。在拿出自己的旧人造革行李箱打包行李时,她完全没有意识到与即将到来的旅行相比,此前的人生都显得无关紧要了。
Ⅱ
午餐——意大利面、豌豆派配梅子加奶油冻——结束了。哈格·史密斯夫人立刻迫不及待地把尤斯塔斯拽进书房。尤斯塔斯戴着夹鼻眼镜,相当紧张不安地从眼镜后面看着他的赞助人。他引着她坐下,然后往壁炉里加了一两根木头。
“怎么了,艾丽西亚?”
“尤斯塔斯,亲爱的,”哈格·史密斯夫人夸张地喊道,“我们必须这么做!把所有精力都投入进去,必须立刻开始筹划这件事。我昨天晚上突然有了这么一个构想。”
“投入什么?”
尤斯塔斯一脸迷惑。哈格·史密斯夫人打开双臂,好像在拥抱她的这个看不见的宏大想法。
“我们的夏季课程!”她大叫道,“我们自己的户外集会!让所有奥西里斯之子聚在一起,所有人……聚在老考德内。”
“老考德内?”尤斯塔斯阴郁地回应道。
“所有奥西里斯之子!”哈格·史密斯夫人感动地重复道,“所有人。”
“所有人?”尤斯塔斯更加阴郁地重复道,“但我亲爱的艾丽西亚……”
“尤斯塔斯!”哈格·史密斯夫人喊道,“别跟我说你对我的想法完全不激动。我会伤心的,一想到没有你的支持。当然,我们应该跟内殿的成员商量一下。但你知道的,即使他们反对,我们推翻重来也毫无难度。你觉得怎么样?”
“这想法来得太突然,规模也太庞大,我都来不及消化。你是说你打算用自己的庄园老考德内来举办一次奥教的全员集会?”哈格·史密斯夫人点点头,“但你要怎么安排这么多人?我们有,你知道的”——尤斯塔斯歉意地咳嗽了一下——“超过10000名成员。即使只有一半的人参加……”
“帐篷!”哈格·史密斯夫人迅速地插话道。
“帐篷?”尤斯塔斯重复道,“你是说我们可以让大家住帐篷?”
“我能看到其中的精神象征,我亲爱的尤斯塔斯。一排排帐篷整齐地排列着,在其中走动的是我们快乐而虔诚的奥西里斯之子们。我们可以把中式凉亭改造成神庙,搭一个大帐篷专门用来吃饭。所有东西都齐备了——每个细节都很完美,甚至包括野营厨房。这一切都那么漂亮、那么诗意、那么恰当,让我不禁热泪盈眶。我必须坦白,尤斯塔斯,当这个构想消失的时候,我竟然躺在床上开心地哭了。”
“万一下雨怎么办?”尤斯塔斯迟疑地问道。
“不会的。”哈格·史密斯夫人果断地说道,“我对这种事情的感觉都很准。我感觉它不会下雨。我对天气的预测都很准——家族遗传。”
“那佩塔呢?”尤斯塔斯问道,“你觉得他会怎么想?”
“当然,还有佩塔·彭佩蒂先生。”哈格·史密斯夫人说道,突然一下子没了之前的底气,“你照我说的立刻打电话让他过来一趟了吗?”
尤斯塔斯点点头。
“他应该马上就到了。我知道在这种大事上,你非常重视他的意见。”
“确实是。我觉得他是一个非常有天赋的人——非常迷人,肯定是双子座,和莎士比亚一样。”
“呣。”尤斯塔斯带着一丝酸味评价道,“我不是很确定我们应该相信这些占星学上的东西。莎士比亚也曾说过‘错误不在星星[11]’不是吗?而且双子座……”他深思道,“双生子。我一直觉得这是两面派的象征。当然,我不是对佩塔有意见,但有时候确实觉得你高估了他的真诚。”
“尤斯塔斯!”哈格·史密斯夫人惊呼道,“别跟我说你是在嫉妒彭佩蒂先生。你,作为我们教派的先知,居然允许这种令人厌恶的人类感情影响……”
哈格·史密斯夫人停下话头,因为正好这时女仆通知彭佩蒂先生到了。他走进房间,头上仍然戴着他的土耳其毡帽,苍白的脸上挂着热情的微笑。他完全忽略了尤斯塔斯,迈着豹子般轻巧的步伐径直走到房间对面,抓起哈格·史密斯夫人的大手,举到自己唇边。
“真是意外之喜。”他低声说道,“我这一整天都在莫名地期待着什么。而现在……”他退后一步,脸上带上柔软迷人的微笑,“现在看到您!”
他想再次握住她的手,但不幸的是这次哈格·史密斯夫人正要掏手绢擤鼻涕。因此,彭佩蒂的动作让他们两个都尴尬了起来,尤斯塔斯却乐见此景,他有些僵硬地坐到对面的椅子上。
“我打电话叫你过来,”尤斯塔斯傲慢地说道,“是因为艾丽西亚……嗯,也就是哈格·史密斯夫人,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与我们商量。”
“真的?”
“彭佩蒂先生!”哈格·史密斯夫人叫道,“我只能寄希望于你的热情了,亲爱的尤斯塔斯不幸地毫无激情。”此时彭佩蒂微微鞠了一躬。“我有幸被激发了一个最妙的灵感。昨晚我躺在床上的时候……”
哈格·史密斯夫人第二次开始阐述她的构想。彭佩蒂的反应则令人吃惊,他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握住艾丽西亚的双手,来回亲吻着她的双手,然后猛地转身对着尤斯塔斯。
“这是一个多么无与伦比的点子呀!我们当然应该组织一个夏令营。以前怎么没有想到!我们必须确保每个分部都有代表来。我亲爱的哈格·史密斯夫人,你对奥教运动的恩惠,我们本来就已经偿还不尽了。而现在,天啊,我们更加亏欠于您了。您觉得什么时间开始……”
“明年6月。”哈格·史密斯夫人接道,她条厘清晰的大脑已经把整个项目的大体步骤规划好了。“这样我们有6个月的时间可以做准备。当然,我们还必须加装自来水、排污系统、淋浴房、供电设施、电话线、洗衣设施、洗碗设备……”
这个清单好像可以无限延伸下去,而这时麦尔曼先生好像才逐渐明了哈格·史密斯夫人计划的体量,他也就愈发紧张了。作为一个乡村小书店的店员,他不是很习惯这种大计划。由此对这整个计划感到的不仅仅是犹豫,甚至有点被吓到了。在熟悉舒适的环境里,比如维尔沃斯神庙里举行宗教仪式,他很快乐很自信。但这种像塞西尔·德米尔的电影一样宏大的场面,却让他感到焦虑不安。尤斯塔斯闷闷不乐地坐着,一声不吭,而艾丽西亚和彭佩蒂却越发热烈地讨论起这个计划来。他只抬起头低声怯懦地提过一次反对意见。
“但开销……这所有的开销!你考虑过这个问题吗,艾丽西亚?”
哈格·史密斯夫人漫不经心地挥挥手,对他的反驳置之不理,然后更加热情地和佩塔·彭佩蒂讨论起来。她一想到奥教是由尤斯塔斯·麦尔曼这样懦弱的人创造的,就觉得实在可惜。不然彭佩蒂先生就可以成为先知——一个气势强大、能够鼓舞人心的了不起的领袖,一个深得她心的人。他们一起可以让奥教登上一个全新的辉煌高度,扩张它的影响力,提高它的知名度,让它在全国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个夏季集会只是一个初步尝试。哈格·史密斯夫人畅想着奥教的影响力撒遍整个大陆,一直扩张到非洲、亚洲,甚至到美洲。奥教——一个世界级的宗教!为什么不可以呢?只要有彭佩蒂在她身边,她就什么都敢做;只要尤斯塔斯别这么一直泼冷水,这么谨小慎微,这么鼠目寸光!艾丽西亚叹了口气。纵使你有百万身家,生活依然让你恼火不已。
Ⅲ
在门厅对面,一间装饰严肃的巨大起居室里,另一场对话正在进行。但这对话绝对算不上流畅,事实上,其中一半的时间都是沉默。这房间的陈设本身就不是很利于轻松诙谐的打趣。里面铺设了一大片坚硬的抛光木地板,木地板上四处散落着不是很牢靠的蒲席,稍不注意就能引起一个脚滑招来尴尬的后果。摆放的硬木椅子更是不打算让任何入侵者坐得舒服。木饰墙壁上挂着古怪的贴布绣装饰,来自埃及《亡灵书》里的人物僵硬地列队排列在画面四周。房间里的主要装饰物有两尊托特石像、一尊阿努比斯[12]像、三尊哈托尔[13]、一尊贝卜[14]、一尊姆特[15]和一尊塞特像,木质壁炉上方还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富于想象力的油画,描述的是“吞噬者”阿米特[16]以极大的热情享用着它永恒不变的主餐。几个木制花瓶里冒出几根干枯的“蜡菊”枝,门口还立着两个人形木雕棺材,就好像旧时代的哨兵一动不动。
然而此时此刻,这个房间里最木讷的东西应该是特伦斯·麦尔曼。他坐在一把小直背椅的边上,结实的膝盖在火光中闪闪发亮,厚实的双手紧紧扣着自己的大腿。尽管11月还很阴冷,但除了没有手杖和帆布包,他穿得就像一个徒步旅行者。他的表情不是很好分析,但从偶尔泄露出的情绪中我们可以读到高兴、不可思议和强烈的羞怯。坐在他对面一张硬木小方凳上的,正是丹妮斯。
他们谁都没有准备要聊聊刚刚餐桌上发生的事。一次、两次,也许三次,他们的眼睛短暂地交汇,在那短短的一瞬间泄露出某些不可思议的东西。至少特伦斯从未见过比丹妮斯还要可爱的人,而丹妮斯觉得特伦斯是她遇到过最无助可怜的人。他们一进到起居室,特伦斯就递给她一根香烟。她说她不抽烟,特伦斯说他也不抽烟。他不能抽烟,因为父亲不喜欢。之后两个人都盯着壁炉的火焰发呆,两个人都静静地不说话。
然后特伦斯开口说道:
“你给污点夫人工作,对吧?”
“不好意思?”
“我是说!——也许我不该这么说。我是说哈格·史密斯夫人。”
“是的,我是她的秘书。”
“唷!”
在这脱口而出的感叹之后,又是一段长长的沉默。这次是丹妮斯先开口。
“你不觉得冬天穿短裤很冷吗?”
“我不得不穿。我父亲认为应该合理穿衣。”
“但他没有穿短裤。”
“我是说,他认为别人应该这么穿。”
“明白了。”
“你看,我可是相当强壮的。”特伦斯举起手臂展示他的二头肌,又挺起水桶般的胸膛,“我每天在敞开的窗户前举哑铃挥棒子,跑一英里只要4分20秒。还不错吧?”
“相当不错呀。”丹妮斯亲切地回答,“我不是很爱运动。我在学校的时候,打曲棍球玩到了第2梯队的11号。但那基本上都是侥幸。”
又一次停顿后,特伦斯问道:
“你真的相信这个奥西里斯之子的东西吗?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讲话。毕竟这都是我父亲的主意。喜欢这些东西也没什么不好,但我不信这些。我喜欢运动。呃……你是里面的吗?”
“是的。”丹妮斯承认道,“我是教会的一员,如果你是在问这个的话。你也知道我的工作,如果不加入的话感觉挺尴尬的。哈格·史密斯夫人雇我的时候,多少有要求我必须加入的意思。我又必须赚钱养活自己……”
“那真够倒霉的。当然,因为父亲是先知,我其实也没办法脱身。我是神庙的护符者,但干得不怎么样。”他继续高兴地说道,嗓音低沉而有力,“真高兴你能在这里住一段时间,让我整个人都开心起来了。”
丹妮斯因为他的赞美高兴得红了脸,但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所以她明智地什么都没说。特伦斯抓了抓被壁炉烤得火热的膝盖,迅速地瞥了一眼他身旁的奇迹,突然问道:
“我想说,别觉得我太无礼,但你能看到那些异象吗?”
“异象?”
这听起来让人觉得他好像在说昆虫或青春痘什么的。
“是的,你知道的——星象之类的东西。精神上的东西。”
“看不到——我不能说我看得到。我只有晚餐吃得比较晚的时候才会做很多梦。但我完全没有什么通灵的能力,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
“我可以。”特伦斯说,这完全出乎丹妮斯的意料,“我一直都能看到星象征兆,还挺享受这个的。”他露出梦幻的神情,然后突然眯起眼睛,好像他此时此刻就在试图看清面纱之后的东西。“那些东西,真不敢想象我能看得那么清楚,真是太真实了。”
“东西?”丹妮斯好奇地问道,“什么东西?”
“通常是牛排。但有时候也会有羊排或是牛排腰子布丁。只要闭上眼睛,放松身体和大脑,然后这些东西就出现在我眼前了。”他伸出红通通的舌头舔了一下嘴唇,迅速地吞了吞口水,“你一定觉得我能看到这样的东西是对神明的大不敬吧?我知道这样不是很高尚,但是……”
“不会啊,我觉得你很聪明,能看到这些东西。”
特伦斯瞥了一眼门口,害羞地避开褐色箱子画着的大眼睛,然后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
“我真的忍不住。我觉得这可能就是心理学家们说的实现愿望。我想说,我的胃口一直都很好,但真的对这些素食——我应该吃的东西不感兴趣,但又没得选。很恶心人吧?我真的很难对花生饼和生甘蓝有热情。太俗气了,对吧?”
“哦,我不知道。我吃素也只是入乡随俗而已。但其实,我不怎么为吃的发愁。”
“不发愁?”特伦斯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从来不为吃的发愁!”他再次压低了声音,愧疚地瞥了一眼门口。“听着,你能保守秘密吗?”
“当然。”
“你保证不告诉任何人?”
“当然。”
“那我跟你说件事吧。上周我出去大吃大喝了一顿。这也不是我第一回这么干了。”他低沉的嗓音里透着一股骄傲的反叛意味,“没错,上周二晚上我偷跑出去大吃大喝了一顿。”
“去哪里?”
“柴夫斯大街上的威尔逊餐厅。”说着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眼睛因为回忆又泛出光彩。“我点了肉汤、法式龙利鱼柳,还有两份牛腿肉。天啊!”他开心地咯咯偷笑,“好丰盛的一顿饭!一顿高级大餐,花光了我所有钱!我一直在攒钱干这个。10个星期的零花钱瞬间都没了。一星期6便士的零花钱可没办法每周都这么吃。吃一顿就得等好久好久,真不幸!”
“哦,你可真可怜!”丹妮斯呼气道,真的被他的窘境打动了,“真想象不到你这个年纪的人一周只有6便士。”
“父亲可小气了。他不认为钱是好东西,也不认为给钱是件好事。”
“就像合理穿衣。”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就像合理穿衣一样。”
他们开心地笑了起来,彼此都意识到对对方的同情,很快便熟稔起来,没有了一开始的害羞。
“话说——污点夫人来这里干什么呀?你知道吗?”
“目前为止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猜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好吧,不管她打算干什么,”特伦斯聪敏地观察道,“我打赌一定会给我们带来不少麻烦。她每次一出现在维尔沃斯,各种各样的麻烦事就来了。但最麻烦的地方是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个消停。”
这是特伦斯·麦尔曼有生以来最明智、最精辟的一次发言。
Ⅳ
彭佩蒂先生留下来喝了茶,吃了晚餐。就连尤斯塔斯也不能完全从这股围绕在他身边的狂热中脱离开来。一份夏季集会的完整计划已经起草完毕。仔细计算过数字和星象的影响之后,定下了6月这个最合适的日期。在哈格·史密斯夫人的指示下,丹妮斯已经起草好了一份通知,召集所有内殿成员第二天来参加会议。尤斯塔斯和彭佩蒂甚至整理好了一份各种演讲、讨论会、仪式等的初稿。意识到丹妮斯肯定也会参加这次集会之后,特伦斯准备承认哈格·史密斯夫人这个宏大的新计划也不算坏。至于彭佩蒂,他已经气势全开,拿出自己最迷人、最有说服力的一面——时不时抬起眼皮,露出他迷人的眼睛,悄悄溜进“无我”的状态,然后从恍惚中醒来,贡献出更多全新的好点子。
但在这一连串的活动之后,尤斯塔斯最大的收获是越来越明显的恼火。他讨厌彭佩蒂越来越肆意地指挥起会议流程来。有那么一两次彭佩蒂还直接否决了哈格·史密斯夫人的意见,用自己的想法取而代之。而更让人恼火的是,哈格·史密斯夫人好像随时准备臣服于他的统治。大家好像都准备好向他低头了。
离开“宁静庄园”(这是麦尔曼先生仿都铎风格大宅的名字),彭佩蒂很满意事情的发展。他在奥教的地位越来越稳固,对哈格·史密斯夫人的影响也越来越彻底,心满意足地长舒了一口气。
彭佩蒂的晋升很迅速,不到18个月时间,就从一个无名之辈爬到奥教二把手的位置。当然,他必须步步为营,非常小心谨慎才行;但现在他的耐心和谨慎有了长足的回报。他享受的不仅仅是荣誉和先知候选人500英镑的年薪——远远不止这些……远远不止。重点是,在一段长得让人难以忍受的蛰伏期后,他安全了!终于安全地从……
但就在这个时候,佩塔·彭佩蒂从过去的回忆中抽离开来。也许最好这样。为什么还要去想那些不堪的恐怖回忆呢?明明不去想就能驱赶走这个恶魔的。那些过去的阴影如影随形,能轻易把他拽入抑郁的深渊。那是条疯狂的不归路!但毕竟他已经安全度过了18个月。如果能安全18个月,为什么不能继续安全下去呢?紧随在他脚边轻嗅的恐惧这头怪兽好像已经掉转方向,放弃追捕。他终于又自由了,可以展望未来,放松自己。当然,他还是必须小心谨慎,但是……
突然,就在离他家门不到5米远的地方,彭佩蒂停下脚步。一瞬间,他自我安慰的说辞都站不住脚了。一股令人恐惧的冷意爬上他的脊梁,让他颤抖不已。在前方的阴影里,一个穿着脏兮兮的雨衣、头戴黑毡帽的男人,缓缓朝他走来,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彭佩蒂瑟缩了一下,好像被冰冷的毒蛇碰到了一样。
“怎么?”他压低嗓音质问道。“什么事?你想要什么?”
“你可以猜一猜。”
“听着,雅各布,该死的你知道我不可能——”
“再猜猜,我亲爱的朋友。嗯……为了你自己好。”
彭佩蒂犹豫了一下,迅速瞥了一眼马路,然后生气含糊地说道:
“好吧——跟我进来。我不想被人看到和你混在一起。”
“这我非常理解。”雅各布说。
彭佩蒂打开大门,雅各布跟在他身后经过石板路走进漆黑的小前厅里。他一路摸索着走进起居室,小心拉上窗帘后才开灯。因为突然出现的强光,雅各布像猫头鹰一样眨了眨眼睛,然后把他的黑帽子扔到沙发上,一屁股坐在帽子旁边。彭佩蒂站在他旁边,毫不掩饰自己的憎恶,审视着面前这个黑皮肤、厚下巴,有一双恶毒的褐色眼睛的男人,那人也正嘲弄地盯着他看。就现在,当然,他又错了——自己太乐观了。挥之不去的雅各布——损人利己、难以预料的雅各布,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间回到他的生活中,强迫他回想起想忘记的一切。
也许,他终究不如自己想象得那样安全。不,不管他有多少让自己安心的说辞,总有摆脱不掉的雅各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