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尊:废品堆里的“中国”
“狞厉之美”这个词,想来是最适合描写青铜器上的饕餮纹饰了。要不然,贵为“镇国之宝”的何尊在最初出土时,不会把发现者陈堆和张桂兰夫妇吓得魂不守舍。而且是,它的名字最初也为人叫成了饕餮纹尊。
时在1963年的秋季,刚下过一场大雨,到晚上天放晴了,皎洁的月光照得大地如同白昼一般。那时还很年轻的陈堆,白天吃了些糠菜一类的东西,到半夜闹起了肚子。他从炕上爬起来,到后院蹲茅坑。可他还没蹲利索,就又跑回到屋子,给睡在炕上的婆娘张桂兰说,崖背上有张鬼脸,瞪着眼睛看我,把我差点吓死。说话时,陈堆已经迅速地钻进被窝,贴着婆娘的身子直打战,还不忘催促婆娘烧几张纸钱,把鬼送一送。婆娘张桂兰倒比男人陈堆的胆子大,给他说,世上哪有鬼,别是你看花了眼吧。陈堆依然心惊胆战,给婆娘说,真真切切的是鬼,张着眼睛盯着人看,冒的都是绿光呀!婆娘张桂兰知道,人的病十有八九是被吓出来的,别是男人陈堆中了邪,精神上受了刺激。于是,给男人大讲了一些破除迷信的道理。偏在这时,男人又闹起了肚子,婆娘张桂兰便陪着男人,一起到后院蹲茅坑。陈堆自小学了点医道,家里的境况不好时,就和他的女人张桂兰去了口外的固原讨生活。1963年,固原的情况比老家更差,常常是吃了上顿愁下顿,夫妻俩一商量,就又回到了贾村镇的老家。刚回家时,因为没有地方住,就租了本家隔壁的两间土房安顿下来。他们镇上的庄院,大都是前院后窑的格局,也就是前院里的平地盖房子,后院靠着的断崖上打窑洞。白日的大雨下过后,有窑的崖面垮了一角。陈堆前次看见的那张鬼脸就在这一角垮塌的崖背上。
尽管月光很亮,张桂兰陪着男人陈堆去解手,手里还是端了一盏灯。他们双双到了后院,这一次吓着的不是男人陈堆,而是女人张桂兰,也不管男人的茅坑蹲完了没有,抬头朝院后的崖背上瞄了一眼,果然有双绿森森的鬼眼在月光中明亮着。张桂兰哎哟一声惊叫,把她端在手里的灯盏也差点扔到地上,转过身就往屋里跑。
陈堆自然跟着也跑了出来,钻进了四面露风的土房里,也不知是不是一惊一吓起了作用。是夜,男人陈堆没再闹肚子,夫妇俩关门闭户,守在昏黄的灯头下,一夜没敢眨眼,生怕惹鬼进屋。熬到天亮,陈堆招呼婆娘张桂兰,一起又去了后院,想要看个究竟,可是夜里发着绿光的那双眼睛,晨光里也还冒着白光。
但毕竟是白天了,人的胆子要壮一些。陈堆抄起一把老䦆头,朝着崖背上的鬼眼睛处挖去,咚的一声,就掉下一疙瘩铜来,差点砸了陈堆的脚背。
纯朴厚道的夫妇俩,哪里知道他们挖出的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他们从后院里把这件后来命名为何尊的珍贵器物,搬到住人的屋子里,看着也没个啥用场,就把手头有的烂套子(棉花)啥的,顺手塞在里边。时间一长,却引起了老鼠的兴趣,在何尊里的烂套子里做了一个窝,下了一群小崽子。
也就是那一窝小老鼠生在何尊的烂套子里时,陈堆又打算上宁夏的固原去了。他和婆娘在老家的日子并不怎么好过,仍然是吃了上顿愁下顿,饿得肚皮贴到了后背上。便是挖出了一个宝贝青铜尊,也不能给他的生活带来转机,倒像是比以前更加困难,逼得婆娘张桂兰要到田地里去挖野菜来充饥。这样就不如去固原了,那里他是有个很好的人缘的,于是吃野菜、啃树皮,动员婆娘张桂兰,就又上了固原。临走时,陈堆把他挖出的那口大铜尊交给了镇上的胞兄陈湖代为保管。
就在陈堆、陈湖兄弟交割大铜尊的时候,这才发现里边的那窝老鼠崽,把困难时期满脸愁绪的兄弟俩惹得好一场笑。
也是陈堆的老哥生活得太难了。到 1965年时,一锅饭连点盐味都没有。老哥陈湖想起了老弟陈堆托他代管的大铜尊,觉得还有些分量,就找来一个破麻袋,背在肩上下了贾村原,去了宝鸡市的废品收购站,想要卖给人家当废铜。就这还卖不出去,人家市内的废品站,一定要他除了铜锈才肯收,而他又不同意,这就转到了群众路上的废品站,那里的工作人员好说话,没除铜锈就给了陈湖 30元钱。
别小瞧区区 30元,到现在简直不算什么,在那时可是个大数目哩,一下子解了陈湖的难,使他们贫危的小家过上了有盐有醋有滋味的日子。
以上就是发现何尊的故事。到宝鸡市青铜器博物馆去参观,讲解员心情好时,总会给你讲一遍。
我就是听了讲解员的故事后,决计要去贾村镇拜访何尊的发现者陈堆夫妇的。我听说,重上固原的陈堆在那里谋了个医生的职业,退休后携同婆娘张桂兰又回了老家。但在朋友吕向阳的接风宴上,他给了我一本他新近出版的《三十六个挖宝人的命运》的书,再听他说陈堆已经下世了,我才打消了要去拜访他的主意。但我仍然放心不下何尊的命运,它被陈堆的老哥陈湖卖到废品站后会有怎样的遭际呢?我想大家和我的想法应该是一致的。
朋友吕向阳在他的书中大概写到了。正如古语说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一次,何尊真正遇到了一个识宝的人。
这个人叫佟太放,在他未发现何尊前,已经卖作废品的何尊,静静地待在废品站里,与不断收购来的废铜搅和在一起,在常人的眼里,一点都看不出它的尊贵来。但它有幸被佟太放发现,这便绽放出一系列意想不到的光彩来。
1965年那个炎热的夏天,头戴“右派”帽子的佟太放除了接受革命群众的批斗外,他几乎是没事可干的。这倒给了他许多机会,逮空儿就到宝鸡市的几处废品站去转悠,看着能否抢救出几件有价值的宝物来。
出身不好的佟太放,早些年上了学,刻意钻研文物考古知识,是陕西文博界少有的一个人才。如果他能夹紧尾巴做事,或许还能获得正常的工作机会,偏他性子太直,对业务上的事一丝不苟,见着糟践文物的事总要发表意见,这就不可避免地在反右斗争中,被划进了敌对阶级的阵营里,从此便没好日子过。但他痴爱文物的心不死,发现农民兄弟因为不明文物的价值,常把一些珍贵的文物当废品卖掉,这让他既痛心又痛肝,不顾自己的身世命运,不断地到废品站里去转悠。何尊就这样进入了他的视野。
记得那日的玉泉废品站,堆积起来的废铜有一人多高。走近废铜堆的佟太放仔细地审视着每一件可能成为文物的东西。忽然,他的眼睛一亮,一件带有特殊纹饰的器物引起了他的注意。凑到近前一看,兴奋得他差点大叫起来。凭他深厚的文博知识和经验,知道眼前的这件青铜器非同一般,其造型凝重雄奇,纹饰严谨而富变化。于是,他决定立即回单位向领导汇报。
佟太放的脚步是轻快的,可当他走进单位的院子,脚步又变得迟疑起来。一往的教训还摆在那里,他给领导汇报人家不听,把他申诉一顿,甚至开个批斗会不是没有过。他该怎么说呢?这么想着时,不由悲从心头起,为着从废品堆里发现的那件青铜器,还为着自己的身世,想想真是一言难尽,感觉他就如被卖到废品站里的文物一样,怎么就不为时势所器重呢?有些年头了,多少旧时王侯将相的宝物,到了无知者的手里,当作废铜烂铁卖掉,再被塞进熔炉里化作铜液铁汁。这么想着,佟太放不敢再往下想,在院子里打着转转,不知道该向哪位领导汇报好。他心里太清楚不过了,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由他一个右派汇报发现了国宝,还不把革委会的领导惹得发火,批斗他一顿是轻的,弄不好把那件东西再扔进废品堆也未尝不可。到这时他的眼前甚至出现了幻觉,看见他在废品堆里发现的那件青铜器正由人往火光熊熊的化铜炉里扔。
佟太放听到他的心嘶喊了一声:不!
随之,佟太放的眼睛也闭上了。可就在闭上眼睛的一瞬间,他想起了单位保管部的主任王永光。他的考古知识渊博,经他发现,由他再给单位的领导汇报,事情或许要好得多。
事不宜迟,佟太放这么想着就去了王永光的办公室,拉了他一起再到玉泉废品站,验证了那件器物的真伪,这才回到单位,由王永光将这一情况报告给了馆里的负责人。一听是宝贝,馆里来了不少人,到了废品站,按当时的废铜收购价值 30元赎了回来。
王永光把这件青铜器拿回馆后,先是放在库房里,仔细地揣摩,觉得不是一般的宝贝,怕被革命分子所毁坏,还去找了市长,要来一笔钱,买了个保险柜,把这件青铜器锁在了里边。他这一锁,就使这件青铜器在保险柜里待了近 10年,到 1975年,北京举办新发现贵重文物展览,这件造型独特、画案精美的青铜器被陕西省文博部选中,送到了国家文物馆。至此,这件出土发现已经 13个年头的青铜器物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命名。
老天开眼!负责筹备这次展览活动的人是我国著名的青铜器鉴识专家、时任上海市博物馆馆长的马承源先生。
在陕西暂定名为饕餮纹铜尊的这件青铜器,甫一运抵北京,就到了马承源先生的手里。一般情况下,青铜类的器物出土时,因为长期埋在地下,浑身布满了铜锈。所以,要向社会展览时,使其达到较好的效果,就要进行一定的技术处理,而除锈是必不可少的一环。正是马承源先生对这件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青铜器进行铜锈处理时,又使一个惊天的发现展现在了世人的眼前。
我在一份数据上摘录了一段话,就是马承源先生清除这件青铜器锈迹的记述。说是马先生见其内腹底部平坦,当时揣度,肯定会有一篇铭文在那里。于是,他便小心地清除铜锈,细心地观察锈迹下的变化,很快发现了远古铭文笔道的痕迹。作为文物来说,青铜器之所以珍贵,很大成分在于它上面所刻的铭文。铭文的字数越多,记载的数据越丰富,那么这件青铜器的价值就越高。原因是,早期(特别是夏商周三代)历史文献对当时的社会情况虽有一定记载,但与近现代历史记载相比较,还是很不够的,而且还有许多谬误,或语焉不详,弄得人扑朔迷离。要想准确地还原古代历史,就还需找到当时的实据给予左证。但是历史研究家能够获得的直接材料少之又少,除了一些甲骨文外,最重要、最直接的材料就只有青铜彝器上的金文了。很大程度上,这些留传下来的文字可以起到“证经补史”的重大作用。当然,器物本身的铸造艺术和装饰艺术,也是不容忽视的,也有其弥足珍贵的历史文化价值。
经过细致认真的清理,一篇 12行共计 122字的铭文,赫然出现在这件青铜器的腹底上。马承源先生解读铭文,发现铜器是一位何姓古人所制,因此就为这件青铜器起了正式的名字:何尊。
尊是一种盛酒器,主要用于古代的宴席上。一般先将酒注入尊中放在席旁,然后再舀到壶里,放在席上饮用。有两句古诗“座上客常满,尊中酒不空”,讲的就是这回事。有了正式命名的何尊,圆口方体,通高 39厘米,口径 29.6厘米,重 14.6公斤。相互对称地铸造了四道扉楼,口沿下饰有蕉叶纹,再下到了颈部又衍变成蚕纹。到腹部及至圈足部分,就一满都是高浮雕的卷角饕餮纹了,自然地,处在落脚的部位就又是衬底的云雷纹。这便是后来,由马承源先生多次说过的“镇国三宝”何尊的基本造型,无处不庄严厚重,无处不美观大方。器内底部的铭文,除残损 3字,余均清晰可辨。译成现在的话,其大意为:
周成王“初迁宅于成周”,告祭武王。四月丙戌日,王在京室训诰小子。何的父亲辅弼周文王。很有贡献。文王承受到上天授予的统治天下的大命,等到武王攻克了商,则告于天说:我要建都于天下的中心(宅兹中国),在这里统治民众、周王室。周王赏赐给何贝三十朋,何因此作尊,以为纪念。
这就是何尊至为珍贵的价值所在了。其铭文可与先秦时的典籍《尚书》中的《洛诰》《召诰》等篇章互为补充,是研究周初政治历史的重要史料。
除此而外,该就是铭文“宅兹中国”四字了。我在著录译为白话文的何尊铭文时,专意在括号里保留了铭文中的这几个字。是想要引起大家的特别注意。我们都是中国人,身上流中国祖先的血脉,对汉语组成的“中国”二字,也便如自己的魂灵,渗透到了自己的每一根血管和每一根神经末梢上了。但我们有必要对这个可爱的名字做一个追根溯源的了解。
在此之前,从历史文献中可以查到“中国”这个词组的文章,最早见于《尚书·周书·梓材》对周成王的追述:“皇天既付中国民越厥疆土于先王。”什么意思呢?就是说皇天把中国的土地和人民交给周武王治理。当然,这时候的“中国”有很大的局限,专指以洛阳为中心的中原地区。《诗经·大雅·民劳》中,也提到了“中国”二字,所谓:“惠此中国,以绥四方。 ”《诗经·小雅·六月序》中同样地提到了“中国”二字。即:“小雅尽废,则四夷交侵,中国微矣。”现在有了一个青铜何尊,使得“中国”二字的记载一下子有了至为厚重的证明。诚然,现在的中国随着时代的推移,逐渐变得浩大而广袤,其意也不是“宅兹中国”那个样子,而成一个多民族团结友爱的庞大国家的国名,然其所具有象征意义仍然是重大的,深远的。
1976年,中美外交的坚冰刚刚打破不久,我国文物部特拟组织一批文物赴美国展览,美方有识之士,来函要求,参加这次展览的文物务必包括何尊在内。而美方为了保证何尊的安全,为其投保高达 3000万美元。
这是何尊赴国外展览少有几次的头一次。2002年,国家文物局制定文物等级,拟定 64件文物永久性不准出国展览,何尊是其中最无争议的一件。
是啊!既为镇国之宝,何尊就该寸土不离地守在中国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