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触摸青铜
- 吴克敬
- 5421字
- 2021-11-06 15:13:14
利簋:文明战胜暴虐的见证
想念一种草,一种摇曳在历史深处的叫作蓍草的草。我在《新华词典》找到了它的影子,把它俗称为锯齿草。茎直立,花白色。全草供药用,可治毒蛇咬伤,也可制香料。古人用它的茎占卦。
神秘的蓍草啊!那个最初用它占卦的古人是谁呢?不用问,学过一点中国远古史的人都该知道,他就是德昭天下的周文王了。史书记载,早在商代末期,身为国君的殷纣王,荒淫残暴,上下怨恨,而他还不自知。其时,为商之诸侯国的西周,在国君姬昌(他死后被儿子追封为文王)的谋划下,有计划地发展生产,以节制租税,使劳动者得到一定的休养生息,从而引起中原一带靠近西部的奴隶不断向西周逃亡。多疑的纣王对此大为不满。恰在其时,纣王迎娶了九侯的女儿,这位美貌的女子刚烈有节,对纣王的淫邪行为极不适应,惹得纣王大怒,抽刀刺穿了九侯女儿的心脏。既如此,还不能解纣王的怒气,转而又杀了九侯,接着又杀了与九侯通好的鄂侯。与九侯、鄂侯同为商朝三公的西伯侯姬昌,叹息声咽,以致失措。但他不知道,早有纣王安排在他身边的一个叫崇侯虎的人,向纣王添油加醋地密告了一番,引起了纣王更大的不满,把他抓起来,囚禁于商都郊野的羑里。
无所事事的西伯侯姬昌,便是在这里折蓍草而推演《周易》的。
伏羲的先天八卦,在姬昌的推演下,改造成后天八卦,以此为基础,他又发愤推演,最终完成了六十四卦和三百八十四爻的大格局,进而为每一卦、每一爻都写下了精彩绝世的卦辞和爻辞。
我们知道,西伯侯姬昌在羑里被囚禁了 8年,对《周易》每一卦、每一爻的推演,都是和着忧愤和痛伤而实现的。在此期间,殷纣王以种种野蛮手段,对他施行侮辱和折磨,更为残暴的是,竟把前来探视他的长子杀死,熬成肉羹,逼他吞而食之。幸亏有热爱的族人,给纣王送了许多美女和珠宝,才使忍辱负重的姬昌逃离虎口,回到周原的故国。
2005年的大暑时节,我怀揣满腹的崇敬,驱车来到安阳的羑里古城,西伯侯姬昌当年的“演易台”还在,只是后人在那个 1米多高的砖台基上,建起了一座歇山式楼宇,并且塑了一尊加冕为文王的金身,端坐其中,一双深邃的眼睛,平静地审视着世间的万物,仿佛仍在解析他的迷离卦爻。
演易台前的蓍草,在蒸腾的暑气里长得生机勃勃。并有点点白色的碎花,开在繁茂的枝叶间。我很想折一枝在手,像我敬仰的西伯侯姬昌一样,在他演易的高台上,也做几个卦爻的推演,但我伸向蓍草的手又缩了回来,我不能折蓍草,一根都不能……眼前一片蓍草园,仅有矮得几乎不见的竹篱相隔,却不见一枝一叶被折。我想,游人如织的羑里城,来到演易台前的人,像我一样有折蓍冲动的人绝不会少,但都像我一样没敢折,生在这里的蓍草,该是圣物一般,只能受到我们的爱护,而不应该被我们所折断。
演易台前的蓍草,那是生给西伯侯姬昌的,从那个时候生起,一直生到今天,还将一直生下去,与西伯侯姬昌和他推演的周易一起,永远光耀神州。
蓍草成了一个伟大的记忆,它记忆了西伯侯姬昌的智能,也记忆了殷纣王的毁灭。而这样的记忆,就铭刻一个出土在临潼县的被专家命名为利簋的青铜器上。
1976年 3月,临潼县零口乡西段村和南罗村的农民,在他们两个村庄交易的地方开展春季农田基建劳动,偶然地发现了一处西周文化遗址,在专业考古进行深入调查时,又意外地发现了一个西周时期的青铜器窖藏,出土了如鼎、簋、尊、盂、盘、钟等珍贵文物达 160余件,其中就有名闻天下的利簋。利簋还有一个命名,曰:武王伐纣簋。这是专家根据器物上的铭文来说的。现藏在中国国家博物馆的利簋,在我去那里参观时未能看到,但我获得了一份资料,知道这件大有名堂的青铜器,腹深若瓮,高 28厘米,口径 22厘米,圈足下有方座,双兽首衔鸟头状耳,并附有纹饰简约的垂珥。器之腹及方座表面,灌注了颇为夸张的兽面纹,圈足上的云雷纹,托起数条腾空辗转的龙纹,显得利簋的无限神秘与尊贵,而方座上的几只蝉纹与四角上的夔纹交相映衬,又平添了许多日常生活的趣味。
我所获得的数据,便是这样一张利簋的照片,以及一页利簋铭文的拓片。利簋的铭文刻在深幽的腹腔底上,整齐划一地排列成 4行,我数了一下,统共 32个字。青铜铭文素有字字如金的说法,而利簋上的铭文,表现得则是尤其珍贵,为我国夏商周断代工程的顺利实施,发挥了不可取代的作用。
众所周知,古代中国,与古代埃及、古代印度、古代巴比伦一起,公认为世界四大古老文明。然而,有信史记载证明的中华民族历史纪年,只能追溯到公元前 841年的共和元年。但同时又有考古实物证明,中华民族的历史纪年要远远超过那个时限。利簋的铭文,为模糊的历史传说,作了清晰的分野。
我们把利簋的铭文译为现在的汉语来看,知道周武王征伐商纣王,当在甲子岁那年天多星的早晨,一举攻入朝歌,灭亡了商政。辛未那天,武王在阑地赏赐青铜给有司利,让他铸造一件祭祀祖先檀公的宝器。
有司为周朝时的官职名称,利为人名。这位受到周武王赏赐的利,绝对没有想到,他在当时铸器时撰写的铭文,传之后世,为后世研究远古断代史所起的作用有多么巨大,它以青铜宝器的特殊形式,从一个侧面,有力地左证了《尚书·牧誓》《逸周书·世俘》及《史记·殷本纪》等古代文献关于武王克商的准确时日。我在书房的灯下,端详着利簋的摄影图片,辨识着铭文的宣纸拓片,把那个铸造了利簋的有司大人,想象得如他铸造的利簋一样宝爱,利簋让一个化为历史尘埃的有司大人,再次鲜活在后世儿孙的眼前了。
凝神静气地端详着利簋的摄影照片,却突然在我的眼前幻化出一场血腥的战争。
这是一场著名的战役,就在公元前 1046年时发生在河南省的新乡。交战的双方,一为以周武王为代表的新兴势力,一为以殷纣王为首的商朝军队。后来的文献在描述这场战争时,形容其惨烈程度,用了一个“血流漂杵”的词。此外还有文献作完全相反的记载,这场战争是“兵不血刃”的,以周武王为代表的正义之师不费吹灰之力,就轻松地战胜了殷纣王。战争的状况究竟如何,惨烈还是轻松,到今日历史地来看,似乎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在于暴虐的纣王兵败后,逃回他的老巢朝歌,登上他平日歌舞作乐的鹿台,换穿上饰有珍珠宝玉的华服,纵火自焚而死。
这场战役,就是耳熟能详的牧野之战。
利簋又一个很大的贡献,就是有它在,让我们总能牢记那场战争,知道正义之师必然战胜邪恶,战胜寡义。
阅读过《封神演义》的人应该清楚,历经 600年历史的商朝统治日益走向衰弱。帝乙去世后,他的儿子辛立,是为帝辛,也就是我们所说的纣王,至此而始,商朝的无道统治达到了极点。对此,司马迁在他的《史记》里作了充分的记述。
自然,作为史圣的司马迁没有完全否定殷纣王,在殷本纪第三之殷纣王的那段文字里,一开头还夸“帝纣资辨捷疾,闻见甚敏。材力过人,可格猛兽。知足以距谏,言足以饰非”。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翻译成现在的话就是说,帝纣天资聪颖,反应敏锐,能说会道,口才过人,且膂力奇强,能徒手与虎豹搏斗。但他把自己的聪明才干用不到地方上,只是一味地以他的智慧拒绝他人的劝谏,以他的口才粉饰自己的过失。如果仅此而已,还不足以酿成大祸,他还特别地(以下为《史记·殷本纪》语)喜欢饮酒淫乐,宠幸妇人。尤其宠爱的一个妃子为妲己,妲己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于是让师涓创作淫荡的音乐,还有鄙俗的北里之舞,整日沉迷在淫声艳舞之中。为了满足他的享乐需要,大量增加劳苦百姓的赋税和租粮。
总而言之,聪明的殷纣王干起坏事来,也是非常过人的。
此后,他还从全国各地搜刮来许多狗马珍玩,充塞于宫廷之中。同时又扩建沙丘楼台,捕捉了大量的野兽飞鸟放在里面。这时的殷纣王对鬼神也都轻慢无礼的了,由明到黑,钻在沙丘里戏游玩乐,以酒为池,挂肉成林,让一大帮少年男女赤裸着身体在其中追逐嬉戏,通宵达旦地狂饮滥喝,弄得天下百姓怨声载道。似这般还觉不够,又命人作“炮烙之刑”,也就是横空架起一根铜柱,抹上油渍,在下面架起炭火,烧得火烫时,强迫他所认为的犯人赤脚从上面行走。往往是行走之人走不了几步,或是忍受不了铜柱的火烫,或是被铜柱上的油渍滑倒,跌入铜柱下的火坑里活活烧死,而纣王和妲己却以此为乐。
残暴到这样的程度,他身边的大臣比干是看不下去了,深深地为着商朝的江山社稷犯着愁,横下了一颗心,冒死进谏。被触怒的纣王,咬牙切齿地说,“吾闻圣人心有七窍”,说罢,即命手下人等,持利刃挖出比干的心……血淋淋的现实,是谁都要寒心了,正如《诗经·大雅·荡》所记述的那样,整个社会生活“如蜩如螗,如沸如羹。大小近丧,人尚乎由行”,陷入到全面混乱的境况。
这给了周文王一个复仇立国的机会,他在位时,求贤四方,在磻溪访到了钓鱼的吕尚(也就是姜太公),发现他是个人才,便自己躬身拉车,把他接回宫里,与他朝夕相处,认真听取他的意见,君臣同心协力,积极从事伐纣灭商的宏伟大业。他们在政治上,积极修德行善,裕民富国,发展生产,形成了一个“耕者九一,仕者世禄,关市机(稽)而不征,泽梁无禁,罪人不孥”的清明局面,赢得了人们的广泛拥护。
仁慧贤明的周文王审时度势,一边修明内政,一边向商纣王开展积极的外交攻势。他从羑里大狱回到岐山脚下的宫里,所做的头一件事,就是献上洛河两岸的大片土地,请求纣王废除炮烙之刑,纣王高兴地答应了他。为此而获得了诸侯各国的支持和爱戴,最大限度地孤立了商纣王。其时,虞国和芮国因为土地纠纷闹得很别扭,差不多都要兵戎相见时,周文王出面,公平公正地化解了两个诸侯国的矛盾。通过这些措施,周文王瓦解掉了许多商朝的附庸,使他制定的“伐交”政策取得了基础性的胜利。
作为政治家的周文王,在数千年的中国文明史上,始终为人所敬仰,所爱戴。正如《诗经·大雅·文王》篇所刻画的那样:
文王在上,于昭于天。
周虽归邦,其命维康。
……
王国克生,维周之桢。
济济多士,文王以宁。
……
上天之载,无声无臭。
仪刑之王,万邦作孚。
可惜时不假人,就在剪商工作准备得差不多时,文王姬昌却溘然长逝,使得他的壮志历史地落在了儿子武王姬发的身上。
经过全面周密的准备,也就是利簋记载的公元前 1046年正月,周武王亲率兵车 300乘,虎贲 3000人,士卒 45000余众,会合了西南的蜀、庸、羌、卢彭、濮等诸侯国,向商纣王盘踞的朝歌大举进发。下旬,周武王率领的军队已进抵孟津,在这里,又与微、髻等方国部落相携手,并且利用商地居民人心归周的有利形势,统率全部兵士以及协同作战的诸侯方国的军队,于月末时分,冒着大雨迅速东进,大约走了 6天的路程,到 2月初四黎明时抵达牧野。
轰动历史的牧野之战就这样拉开的序幕。
商纣王是在他的沙丘鹿台上宴饮舞乐时听到消息的,而这时的武王已经打到他们的城门口了。便是这个时候,淫逸残暴的纣王还没有意识到这将是他的末日。他传令迎战时,才知道手下没有可用的人了。无奈之下,他只好自己上阵,临时把朝歌的奴隶武装起来,连同守卫国都的商军共约 17万人(也有史称 70万),开赴牧野迎战周师。
武王那时已经布阵完毕,正在进行庄严的誓师动员。
我们知道,不论是远古的战争,还是现代的战争,不论是一场大的决战,还是一场小的冲突,战争的双方都要进行誓师仪式,特别是手握正义的一方,周武王要打赢这场战争,有必要在战斗爆发前来一场动员。他站在军阵前,以其洪亮如钟的声音,历数纣王的罪行,说他“听信宠姬谗言,不祭祀祖宗;招诱四方的罪人和逃亡的奴隶,暴虐地残害百姓”,等等。誓师后,武王即下令向商朝军队发起攻击。商军中的奴隶一定听到了武王的誓师动员,临阵不是冲锋陷阵,而是纷纷起义,掉转戈矛,帮助武王的军队作战。成语“反戈一击”就来源于这次战争。
现在想来,不仅纣王的军士奴隶听到了武王铿锵有力的讨伐声,纣王自己也听到了。数倍于周师的商朝军队,经不起一个日头的搏杀,到天黑时已土崩瓦解,纣王自己也感大势去矣,趁黑逃回朝歌,自尽在他精心设计建筑的享乐之地鹿台。
这就是战争史上有名的牧野之战了。《诗经·大雅·大明》描述这场战争时,用了区区三十二个字,然每一字、每一句,都形象生动地表现了战争场景的宏大与壮阔。诗如下:
牧野洋洋,檀车煌煌,驷騵彭彭。维师尚父,时维鹰扬。凉彼武王,肆伐大商,会朝清明。
是啊,牧野之战的意义是重大的,它完成了新兴的周室王朝对没落的殷商王朝的致命一击。史籍有记,战争结束后的第七日,周武王举行隆重的庆功活动,他奖励了作战有功的人员,有司利是受奖赏中的一员。幸甚有哉,正是有司利把他的奖赏化成铜汁,铸造了这件永久纪念的利簋,使得我们后来的人,对于发生在 3000年前的那场战争有了一个清晰的认识。
我感激有司利,是他铸造了利簋;我还感激临潼县零口乡西段村和南罗村的农民,是他们重新挖掘和发现了利簋。在冬日一场薄雪初霁的早晨,作为临潼区(近年新改)的经济文化发展顾问,我到他们区上参加一个新年新打算的发展战略研讨会,绕道去了一趟利簋的出土地,那里的一片台地,经过那次的整修,已变得地平如镜,绿汪汪的麦苗儿棉毯一样铺在地上,我问往地里运送农家肥的几个农民,他们摇着头,竟然不知这里曾有青铜器出土。好在被称为“东霸天”的赵君康民健在,与西府罗西章齐名的他,在临潼区的文博部门工作了一辈子,现在退休在家,享受着含饴弄孙的幸福生活。从与渭南接壤的零口乡田野走访回来,我请了临潼一位朋友,他与赵君康民是熟悉,一起登门拜谒赵康民,而他果然没有使我失望,极尽详细地给我讲述了利簋出土时的情况,说是他们专业考古队到达西段村和南罗村土地平整现场时,包括利簋在内的一窖青铜器,已经由西段村的人用架子车拉回到生产队的库房,悬空搁在库房的土坯楼上。
赵康民感动农民兄弟的纯洁厚朴,言说没有他们的精心保护,利簋就有可能砸碎卖了废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