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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兰纳德研究所是一栋五层楼的独立建筑,用玻璃和石头造成,坐落在一片低矮山丘中间。研究所只有一个小小的停车场,平时几乎空空如也,今天却是满负满荷。这里停满一本正经的小轿车和新闻界人士的迷你巴士,中间还夹着修长的豪华轿车和漂亮干练的跑车。

单布兰纳德再度上线已经足以引起媒体的兴趣了。又有内部消息说赛拉斯·威廉姆斯和斯蒂芬·巴斯科夫也会到场,这让整件事的吸引力上升到全新的高度。全国的记者蜂拥而至,哪怕远在纽约、芝加哥、迈阿密的记者也搭上了红眼航班。他们的设备沿水泥人行道铺开,希望自己吼出的问题能激起某人的兴趣,进而停下来回答。谣言满天飞。

没人真正知道计算机为什么再次上线。但他们知道费用有多高、也知道谁会出席,因此他们清楚事情肯定很重要。


伊凡·钱德勒慢悠悠地走进房间。他瞄了眼前厅一侧的墙壁,一排长长的数字日志驱动器蹲在墙边。现实空间的科技对他来说显得那么陈旧。一队技师正忙着组装界面,他不禁有些同情他们。毕竟在解译的过程中会损失那么多东西。留在界线的这一侧,有太多事情他们永远也无法体验。

在他头顶,天花板上均匀分布着许多排风口,净气器嗡嗡作响,从排风口背后清除空气中的微粒。虚拟现实激光光学件娇气得很,最怕粉尘污染。这是伊凡喜欢进入虚拟空间的另一个原因。在那里,唯一的污染就是你自己脑子里带来的那些。

一个巨大的屏幕立在房间中央,此刻它的观众只有空荡荡的折椅。他们会在这里观察他,看见他所看见的一切。至少他们是这样想的。伊凡自顾自地笑了。他有个秘密。

驱动程序正往接入舱的信息流里下载大约三千六百万千字节的问题。宝贵的三分钟有一部分费用就是靠这支付的。大财团、经济学家、研究员——他们都有各自的问题,为了能使用布兰纳德的一小部分,所有人都愿意花钱。

但这些问题对伊凡没有任何意义。他们的软件会直接与他的虚拟件对话,外人丝毫也看不出端倪。他只需打开计算机的超高速缓存,启动推导系统。他并没有告诉他们,他们给他的时间比他所需要的多出了两分五十九秒。里面的速度可比外头快多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袋超大袋装的M&M豆,四下扫了一眼,看有没有人注意自己,然后不情不愿地把它放回口袋里。眼目太多。如果逮住他在超净间吃东西,他们准要吵翻天。伊凡胃痛。他四下寻找巴斯科夫的身影。那老混蛋自以为无所不知,其实根本不是。他连个屁都不知道。


巴斯科夫站在房间最里头,跟一个穿西装的瘦高个说话。此人得到的介绍非常打眼——根本就没人把他介绍给大家。伊凡还注意到所有人待他都特别礼貌,给他留出很大空间。就连巴斯科夫都好像不大自在。见那老跛子不舒服,伊凡挺高兴。活该!

他的胃又抽搐一下。让他们见鬼去。他走到一台驱动器跟前,转身背对屋里的技术人员,假装检查电缆。他扭头瞥眼身后,飞快地撕开M&M,一口气把半袋糖豆倒进了嘴里。他的脑袋上上下下地快速抽动了几下。

一个身穿深灰色无袖套头衫的女人向他走来,“到点了,钱德勒博士。”她说话时牙齿露得很多,伊凡注意到它们特别挺直、特别洁白。他喜欢牙齿,而这儿的好多人似乎都有一口非常漂亮的好牙。他本想问问那是本来的牙还是镶的,又怕开口说话对方会嗅出自己嘴里的花生味儿,于是他把嘴唇紧紧合在一起,跟上她走了。

他们给他贴上传感器,又用皮带把他固定在接入舱里,这些都没费多少工夫。裤裆那儿稍微有点紧,但只要把重心移开些也就可以忍受了。在护目镜变得不透明之前,他看到了人群中巴斯科夫那挑剔的眼神。好吧,让他见鬼去,他别想破坏伊凡的好日子。老跛子爱瞪眼尽管瞪,伊凡仍然会拥有他的两分五十九秒。几乎就是永恒。


某处的蜂鸣器发出短暂的鸣叫,然后屋里众人制造的噪音开始消退,仿佛他正从前厅退开似的。

寂静。

寂静。

寂静。

钱德勒睁开眼,眼前一片雪白。

一道闪光,仿佛相机的闪光灯,仿佛闪电,仿佛猝死,然后他看见了它:一条空荡荡的长走廊,只有远方的墙上伸出一堆开关。他往前走。这是终极的超净间,一点灰尘也没有。他迅速行动,启动程序,每走过一个开关旁便伸出手去打开。每个开关启动计算机的一部分,一点一点地把它唤醒。现在他已经能听到驱动器低沉单调的声响了。

伊凡在最后一个开关前停下,这就是巴斯科夫所不知道的那个开关。它很小很小,事实上只比迷你的拨动开关稍微大一丁点。不,它其实比那个还要小。你越是看它,它就变得越小,避开你审视的目光——这有趣的伪装是钱德勒自己的杰作。他眯起眼,摸索那几乎不存在的开关,然后将它打开。灯全部熄灭。

一点点私人时间。

他咯咯笑了,那欢快的声音在他耳朵里隆隆响。那是神灵的笑声。

他身体结实,充满能量,头脑一片清明。他边走边甩动胳膊,嘴里还吹着口哨,那是他小时候一档节目里的调子。他是赫拉克勒斯(1)。他是运动健将,是短跑选手,是一千尺高的巨人,行动时肌肉不住地震颤。他终于走出封闭的走廊,进入自己的秘密基地,他停下来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阳光穿透高处树叶的华盖,在森林的地面上投下温暖的绿色光芒。

森林在摇曳。

“豆豆?”他大声喊道。

小时候,每晚母亲都会给他盖好被子哄他睡觉,那时她就管他叫豆豆。她给的东西他能保留下来的不多,这名字算是其中之一,他觉得应该把它传下去。

他又喊了一声:“豆豆?”

名字很重要,它是你一生的印记,所以必须小心对待。取名附带着巨大的责任。豆豆·钱德勒,以他祖母的爱命名,生于十个月前。父亲是伊凡·钱德勒,母亲身份不明。

嘻嘻。

身份不明的不该是母亲,应该是父亲才对。

有什么东西动了。

“爸爸?”

叶子沙沙作响,细小的胳膊拨开了空地边缘的灌木丛。深色头发的小男孩走了出来。伊凡冲过空地,一把抱起男孩,一言不发地将他搂在自己怀里。他长了好多,高了。伊凡猜测他现在大约四岁。这里面的时间已经过去这么多了吗?

“爸爸,你跑哪儿去了?”

“我一直想回来,豆豆。我每天都想起你。”

“我可寂寞了。”

“我也想你。”

伊凡把孩子扛在肩上走出了森林。迎面有个沙丘,全是细腻的白沙,他停住脚步,把孩子放下。两人哈哈大笑着跑上沙丘,从另一侧冲过泥滩,踏入内海温暖的浪花里。

“你很忙嘛。”伊凡道。

“一切都是为了你,爸爸。”男孩道,“这些都是为你做的。”

“你怎么知道该怎么做?”

“我也说不清。”

“你喜欢建造东西吗?”

“嗯,这片海让我有事可干。”

“真是美极了。”

两人在海浪里玩耍,伊凡享受着阳光照在后背的暖意。他抱起哈哈大笑的孩子,一次次把他扔进水里。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伊凡可以假装其他的一切都不存在,这就是他真正的生活。他可以假装那个孤独的胖子不过是场噩梦,而他已经从梦中醒来。

男孩抹去眼里的水,努力在奔腾的海浪中站稳了脚跟。见伊凡又想抓住自己扔进海里,他往后退开一点点。“我有好多东西想给你看。”男孩黑色的眼睛极富穿透力,“还有好多话想问你。”

他伸出一只胳膊,手掌朝下,海浪突然平静下来。伊凡发现自己站在平静无波的海里,水没到大腿处,而变化就发生在一次心跳的瞬间。毫无瑕疵的平面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唯一的动静只有从岸边刮来的风,片刻之后就连风声也安静下来。伊凡低头看看男孩。

“我为海造了生命。”豆豆说着一指,“我管它们叫鱼。”

远处,平坦的海面上出现了瑕疵,像是涟漪,起初很小,但渐渐成长为海浪。伊凡回头看看男孩,心中头一次泛起一丝不安。

男孩道:“我等不及要给你看了。”

海浪从平静的海面上朝他们涌来,体积不断膨胀。伊凡耳中充满了海水奔流的声音。在相距一百码时他看清了它的形态:它体形偌大,颜色很深,在泡沫铸成的白色高墙后疯狂地翻腾。巨大的黑色鱼鳍显露出来,肉乎乎的很厚实,有一个成年人大小。胀鼓鼓的尾巴在浪花中一弯,把海水溅得老高。那东西劈开海水,使劲往岸边的浅滩游。那是个扭曲的怪物,又矮又平,张开的大嘴里满是参差的牙齿。它脑袋两侧的眼柄上各有一粒白色眼珠,根本没有视力。它的尾巴强有力地拍打着,不断将肚腹更深地埋进沙里。距离越来越近,现在只有四十码了。肉嘟嘟的鱼鳍划着海浪,拽着那东西游过越来越浅的海水。

豆豆说:“它们不停地改变,这我可没料到。”

那东西距他们还有二十码,终于搁浅、停下,一大坨肉支棱在水面以上。它的嘴开开合合,眼柄不断摇摆。

“我为天空造了生命。”豆豆说着又一指,“我管它们叫鸟。”

伊凡顺着豆豆伸长的手臂仰看湛蓝的天空。好些三角形在气流中盘旋,细长的尾巴拖在身后,仿佛闪亮的红色风筝。伊凡正看着,一只体形较大的鸟俯冲到一只较小的鸟身上,将它整个罩住,弄断了它的尾巴。受伤的动物发出尖叫,因为失去保持平衡的尾翼,它打着圈坠落到远处的地上。

“我为大地也造了生命。”豆豆说,“不过我还没决定该管它们叫什么。”豆豆朝海岸挥挥手,山丘纷纷蠕动着塌陷,下方某种东西活动起来。是个大家伙。伊凡听到类似砂纸与钢铁摩擦的声音,那低沉可怕的隆隆声仿佛同时出现在每个角落。

某种东西从一座沙丘底下挣脱出来,挣扎到海滩上。那是团看不出形状的巨大的粉红色物体,前端一张大口,对着潮湿的海滩痉挛似的开合。伊凡找不到眼睛,找不到任何显著的感知器官,只有前端那一个开口——仿佛世界末日、仿佛吞噬一切的饥饿。就在伊凡观察它的几秒钟里,它的皮肤被明亮的阳光灼伤、变黑,没过多久便死了。

伊凡问:“它们靠什么过活?它们吃什么?”

“你真聪明,爸爸。它们确实需要吃东西。起先我让它们把彼此当食物。但很快每种就只剩下一只,最后它们也饿死了。我老得重新造,简直烦得要命,所以我让它们可以制造自己。这时候我意识到该怎么喂它们。”

“怎么?”

“它们可以制造宝宝来吃。”

“什么意思?”

“它们吃它们的宝宝。”

“你让它们吃彼此的宝宝?”

“不是,吃它们自己的宝宝。”

伊凡皱起眉头。

男孩道:“这样一来它们就一直很高兴。”

“它们只吃自己的宝宝?”

“嗯。”

伊凡低头看了男孩半天,“豆豆?”

“什么事?”

“肯定不对头。这样的生态系统违背了物理常识,能量守恒。如果它们只吃自己的宝宝,而它们的宝宝又是它们生的,那就是一个封闭的系统了。”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男孩道,“但这样行得通。时不时会有宝宝逃掉,所以它们的数量才会增加。但就连这个也不总是一成不变。”

“什么意思?”

“我发现随着时间推移,后来生的宝宝逃跑的本领越来越高了。现在它们生下来时也比先前的要老些。”

“怎么可能生下来就老些?”

“现在出生的宝宝奔跑、游泳、飞行都更利索,它们出生时就更成熟。不像过去,过去那些成年的很容易就把它们一口吞掉。”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不知道。有些成年个体的宝宝逃得太快,于是它们很快就饿死了。另外一些的宝宝动作太慢,从来跑不掉。但不知为什么,后面那种的数量好像也变少了。”

伊凡看着孩子,哑口无言。

“数量越来越多的是能抓住足够多的宝宝填饱肚子,但又有很多宝宝都能逃掉的那种。”

伊凡说不出话来。虚拟现实里的达尔文式进化?倒也不是不可能。尽管这进化不仅变态,还不受物理定律约束。

伊凡问:“你为什么要造它们?”

“不知道。就是觉得有意思。”

倒也不比别的理由差。

“你还准备再多造些吗?”

“也许会。让它们自己造自己更省事些。我只管开个头,剩下的它们自己来。我干了好多好多事,有好多东西我想给你看。一切都是为你做的。”

“我全都想看。”

就在这时,拉力出现了——熟悉而突然、无法阻挡。它赶走了一切思绪。

伊凡还有好多问题没问。他跪下来抱住男孩,“豆豆,他们叫我了。”拉力在增强。

“不,别走。”

“我必须走。”

“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说不准。”

“不!你不能走!”

“我也没办法。”

“我特别孤独,”豆豆哭喊着,“我需要你。”

“我也需要你。”

“我害怕极了。我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事来。”

伊凡被人拉起来。“我也一样,”他对着面罩里的黑暗道,“我也一样。”


驱动器降低转速,只剩下电子柔和的嗡嗡声,赛拉斯看见钱德勒的身体开始抽搐。灯光照亮房间,屋里瞬间忙做一团。胖子挣脱了索具,颤巍巍的肥肉像雪崩一样瘫倒在地,带出无数抖动的传感器导线。一队医护人员冲向接入舱。他们拿不锈钢剪刀剪下大块大块的薄片,把钱德勒从传感衣中解脱。有人喊了句什么,跟心脏起搏器有关。赛拉斯左边有个人正对着自己计算机上的数据摇头,赛拉斯认出那是双螺旋的一个技术员。

赛拉斯问:“怎么回事?”

“不大确定,”那人答道,“那可真他妈是个疯子。”

“他做什么了?”

“不是他,我指的是它,布兰纳德。它有缺陷。”

“怎么讲?”

“瞧,”那人指指放在自己身前折叠桌上的终端。赛拉斯从对方肩上看看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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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拉斯一面阅读一面想让自己觉得吃惊,他希望能感到这一切完全出乎自己预料。只要能变出一点震惊,或者哪怕一点点愤怒,他就可以继续假装,假装相信整件事不过是由于某种误会。

他问:“其他问题是什么情况?”

“看起来都解答了。”

“只我们的没有?”

那人往下翻了几屏。“完全没有。这跟布兰纳德过去给我们的编码一模一样。它读取了我们的文件,但没有回答我们的问题。只是把编码还给了我们。”那人坐在椅子上转身面对他,“依我看咱们是给摆了一道。”

赛拉斯瞥眼房间另一头,发现巴斯科夫正从另一个年轻人肩头读着类似的计算机信号。对方脸上怒色极盛。


(1)希腊神话中宙斯与阿尔克墨涅之子,力大无比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