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基因角斗士
- (美)特德·科斯玛特卡
- 8827字
- 2021-10-20 15:57:30
8
维多妮娅·奥昂奥走出小飞机的舱门,走进南加州炙热的阳光里。她在客梯顶部停留片刻,迎面感受热乎乎的微风。她动身时走得很急,旅程又很漫长,因此尽管天气炎热,能再次来到室外她仍然非常高兴。
长长的黑发拂开,露出一张不同寻常的面孔。
她的基因池很大,铺得很宽,整个南、北大西洋最古老的航线上都有她的祖先。有时你会在加勒比的集市或者大都会的时装发布会上看到类似的面孔——世界各地文化混合、匹配出的后代。柔和的棕色皮肤、丰满的嘴唇、弧线又长又高的鼻子。
她深色的眼睛往阳光中一扫,发现扶梯底下有个金发的高个子。是赛拉斯吗?她把行李袋扛在肩头,走下扶梯,脚步弹性十足,引得那人的目光离开她的脸,转向她身体的其他部位。
“奥昂奥博士?”金发男人问。他的脸被正午的阳光晒成了深红色。
她露出满口白牙,对问题做出肯定的回答。
“我是本杰明·威尔斯,双螺旋的首席细胞学家。很高兴你决定加入我们。”
“我也很高兴来这儿。能暂时离开教室挺不错的。”她带着点柔和而微妙的异国口音,在成为美国公民的十七年里,她一直努力想将它打磨掉。
“啊,很高兴能帮你如愿以偿。这儿的工作肯定不像教书那么简单。”
“听说是这样,但我仍然不知道具体要做什么。干我们这行,在实业界一展身手的机会不大常见。”
“等到了营地,威廉姆斯博士会亲自向你解释的。请跟我来。”
就这么简单,介绍结束了。
维多妮娅随他穿越十几码滚烫的沥青地面,来到一辆线条流畅的豪华轿车前。司机朝她点点头,接过她的行李,空调的冷气喷在没有遮挡的腿肚子上,虽然冰得刺骨,却也十分惬意。
车刚发动本杰明便问:“时差倒过来了吗?”
“问题不大。”
“很好,赛拉斯肯定希望尽快跟你见面。”
“越快越好。我们先去酒店放行李还是怎么?”
“酒店?看来你的确是什么都不知道。你要住在营地。这是蓝色等级的项目,他们很看重安保问题。为了你和项目的安全,工作期间所有顾问都要住在现场。”
事情越来越有趣了,“总共有多少顾问?”
“连你在内?”
“嗯。”
本杰明扬起头,仿佛是在心里默数。过了一会儿,他说:“一个。”
“一个?”
“没错。”
维多妮娅往皮椅里缩得更深些,任车窗外的景色占据自己的注意力。轿车在商用车道飞驰,其余的车辆则首尾相衔,在普通车道苦苦挣扎。
他们所走的高速路架在空中,从这个高度俯瞰整座城市,景色分外壮观。矩形的低层建筑朝四面八方铺开,高楼闪闪发亮的尖顶则在远处直冲云霄。目力所及之处不见一棵树、没有半点绿色,这令她十分怀念自己的童年。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很久很久之前,在一个遥远的地方,而且她现在的生活也比那时要好得多。她一直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二十分钟之后他们下了高架公路,道路周围的空间也开阔了不少。蔓生的大都会被抛在身后,钢筋水泥建筑之间的间隔变得大了些,一片一片的,都是公园大小的草地。在这里,绿色总算有了立足之处。
“这里是高新区。”本杰明发现了她对景色的兴趣,主动向她解释。
钢铁建筑,建在整整齐齐的小公园里,这让她想起《科学的居所》那首诗。笔直的大路、整齐划一的布局,看着这一切,你很容易想象科学理应待在这儿,而不是那些道路不够干净笔直的地方。那些拐角处是脏兮兮的小孩乞讨的地方。
本坐立不安,时不时偷瞄她一眼,说明她持续的静默让他觉得不自在。她了解这种人,总需要与人互动,否则就手足无措。这样的性情在科学家里倒不多见。她决定拉他一把:“我是不是很难找?”
他摇摇头,“那倒没有。不过在联系你之前我的确做了不少功课。你在你的领域是第一流的。”
“实在是过奖了。”她说,“但就算我差不多算第一流吧,为什么不找那些真正站在顶峰的人?为什么选我。”
“情况有些复杂。”
她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在不属于你专业领域的人中间,你一直没有引起太多关注。”
“在我的专业领域之内也一样。”
本微微一笑,“即便你消失一段时间,也不需要在科学界做太多解释。”
“哦,我明白了。”她说,“你意思是说我很棒,但又没有棒到会引起注意的程度。”
“差不多吧。”
几分钟后他们抵达了营地,那地方的规模让她大吃一惊。营地往四面铺开,奇大无比。他们沿着迷宫般弯弯曲曲的道路走过了好几片建筑和停车场,最后本直接把她带到了研发实验室。他们停车走进楼里。他领她走过几条长长的走廊,又用自己的出入证带她通过检查点,这期间她一言未发。
走进研发实验室大门以后,她四下看了一会儿,不大明白对方为什么带自己来这儿。
他说:“今后,这就是你的实验室。”
“这儿?”
“对。”
“所有这些全归我使用?”
“对。”本招呼她往里走。
她没料到实验室会是这般模样。光滑的银色工作台沿一面墙铺开,她任手指在台面上流连。她指了指自己的左手边。
“CT扫描仪,”本回答道,“这是最基本的。我们还有X光机、热成像和光子缩时摄影机。不过我们觉得剩下的最好还是由你来决定。”
“我还可以要求别的设备?”
他点点头,“赛拉斯叫我们按你的需求设计实验室。想要什么就开口,我们都会满足。根据我的经验,只要不是彻头彻尾的发疯,全都没问题。他们的信念就是让人才保持心情愉快。”
“计算机系统呢?”
“串接链接,虚拟成像仪与扫描仪的各个端口相连。应该够用了。”
“没错,”她赞叹地说,“的确够用了。”
她坐到转椅上,让它缓缓转动一周。她究竟趟进了多深的水里啊?
“我有多少自主权?”
“完全自主,同时也完全不能自主。只要你觉得有必要,什么都可以放手去做,但说到底你得听赛拉斯的。他怎么说你就得怎么做。哦对了,在奥运会结束前,你不能发表研究成果。在你开始工作之前,我们需要你签份书面的保证。”
“才六个月,不会有什么问题。”
“还愿意在这儿干吗?”
她看一眼周围闪闪发光的设备,“非常愿意。”
“很好。那么,现在该去见赛拉斯了。”
砰、砰、砰。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她跟着本杰明从大楼旁绕到一个院子里。空地一侧立着一排大树,队形并不整齐,茂盛的枝丫上垂下白色的小花。院子尽头挤着几张野餐桌,在它们背后,一个篮筐将影子歪歪斜斜地投在停车场边缘。所有车辆都与它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篮球划出一道弧线,从篮筐上高高弹起,它碰到篮板再弹回篮筐,最后落地。没中。
两人穿过草地,本用力鼓掌,“他们跟我说你在这儿,可我非得亲眼看了才敢相信。”
那人转过身,维多妮娅努力掩盖内心的讶异。他跟她想象中截然不同。
“你肯定就是若奥博士了。”他伸出修长的手,“我是赛拉斯·威廉姆斯。”
“幸会。还有,发音应该是奥昂奥。”
“抱歉。”
“请别放在心上,常有的事。那是葡萄牙语。我对您的成果非常熟悉。”
赛拉斯微微一笑。他像许多特别高大的男人一样,下巴非常厚实,笑容仿佛立在那一大块骨头上,看起来有些不自然。高高的颧骨综合了方脸膛的线条。在几天没刮的胡子茬底下,他的皮肤是柔和的摩卡色。一头卷发从太阳穴往上白得厉害,因此尽管他体格有些骇人,仍然给人一种德高望重的感觉。
他问:“本带你看过实验室了吗?”
本插嘴道:“看了,她已经上钩了。”
赛拉斯弯腰捡起篮球,在两手间抛来抛去。他转过身,若有所思地望着篮筐。
“这项运动里有些东西让我非常怀念。”他说。
“当真?”本的声音抬高了八度,十足的不相信。
“当你把球拿在手里、眼睛盯着篮筐的时候,很容易把一切抛到脑后。”
本问:“你上回碰球是什么时候?”
“你的注意力集中在篮筐,你计算角度、全神贯注……”赛拉斯手腕一抖,球旋转着划破空气。它结结实实地砸中篮筐前沿,朝他所站的方位弹了回来。
“怎么突然对体育感兴趣了?”本问。
见赛拉斯没回答,本追问道:“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
赛拉斯抓起篮球,扔给维多妮娅。她接过球在手里倒来倒去,眼睛一直看着他。就那样看着他。
最后他说:“投篮。”
她毫不迟疑,把球抱在胸前,然后往上一抛。球在蓝天下划出一道小小的抛物线。大空心,差了老远。
赛拉斯从草丛里捡起篮球,走回水泥地上,“我小时候经常玩。不用思考,只需要瞄准、出手,身体会替你计算。这里头多半有点什么不可思议之处吧。”
本问:“今天出了什么事吗?”
“没错,是出了点事。”赛拉斯再次投篮,这回球呼啸着从网中穿过。他转身面对维多妮娅,“你大概正奇怪我们为什么找你来。”
“的确想过。”她说。
“你很好奇我们为什么需要异星生物学家。”
“干我们这行,很少有人在大半夜从国家的另一头收到工作邀请。”她在心里添上一句:尤其还是奥运发展部。
“嗯,”他弯腰捡起篮球,“既然你说对我的成果很熟悉,那你多半已经猜到了,我们手头的有机体并非来自外星。这一点咱们现在就要说清楚。但它的确是异形。没错,我认为它符合‘异’字最广泛的定义,但它就来自这里,这个机构。所以我们才会找上你。”
“这么说事情的确跟角斗士比赛有关。”
他点点头。
“是参赛选手吗?”
“按我们的计划,是的。可事实上,我们不大确定它究竟是什么,希望你能帮忙回答这个问题。”
“恐怕我不大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我们需要你帮忙弄明白我们手头是个什么东西。”
她顿了顿,“请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可你们不是应该早就知道了吗?”
“应该知道,但我们并不知道。”
“它是人造有机体,对吧?”
“对。”
她双手环抱胸前,本来想继续追问下去,最后却只说了真正重要的那句话:“我会竭尽所能。”
“谢谢。”
赛拉斯开始运球。
本问赛拉斯:“今天出什么事了?”
赛拉斯转身面对他,“说来话长。”说着他再次投篮,球高高地越过了篮圈。他拔腿追过去。
“长就长,我不介意。”本不肯放松,“出了什么事?”总挂在他脸上的一派悠然已经消失不见了。
赛拉斯把球扔给他,“三分球,投篮。”
阳光穿过本的眼镜,让他的蓝眼睛闪闪发亮。球在他两手间转动,他下蹲、立起、投篮。球碰篮板高高弹起,从水泥地上往草丛的方向蹦去。
赛拉斯在球反弹起来时将它抄在手里。“没什么要紧的,”他说,“现在想想看,其实也不算太长。”
赛拉斯投篮,球空心坠入网里。
“今天它把翅膀张开了,”赛拉斯道,“没别的。它张开了翅膀,大约八尺。”
本脸上的紧张稍微消退,他问:“你跑来投篮就为了这个?”
“不,你真该瞧瞧,那翅膀。真他妈美极了,本。我为的是这个。”
“它有翅膀?”维多妮娅问。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角斗士竞技场的钢网底下并没有多少可供飞行的空间。
她跟着两个男人穿过草地往实验室走去。从这个角度看,这里的建筑都是些玻璃和钢铁构成的矮胖盒子。绿树、蓝天和白云映在窗上。
“没错,但它永远不可能飞起来。”本道,“飞行太难了。从来没人从零开始,用生物工程学弄出能飞的东西。”
“如今我可说不准了。”赛拉斯道。他用一只胳膊把篮球夹在臀部,转身对维多妮娅道:“走吧,该把你介绍给费里克斯了。”
“费里克斯?”
“一个小绰号,”本说,“培养皿按字母顺序编号,再配上双螺旋项目的名头。F胚胎是首先在其代孕母体内分裂的,F-黑里克斯,简称费里克斯。”
“真可爱。”
“可以用在它身上的形容词很多,但可爱绝不在其中。”
她抬起眉毛,“不是说它很美吗?”
“美丽和可爱可不是一回事。”本道,“鲨鱼就很美。”
她问:“设计进程你们往回追溯了多远?”
这次答话的是赛拉斯:“一直到源代码。”
“直到单个的基因剪接?”
“直到核苷酸碱基对序列。”赛拉斯道,“我们制造基因。”
“真能做到吗?我一直不知道呢。”
赛拉斯突然显得不大自在,“组合基因组需要一年时间。我们利用空子作为起点。”
“空子?”
“噢,我们管不带原子核的母牛卵子叫空子。这项技术我们有专利。”
“类似于无籽橙子。”
“没错。”
“那么这了不起的无籽牛又是哪儿来的?”
“我们自己造的。事实上这是本杰明的点子,也是我把他招进项目的起因。现在我们已经有一整批这种牛的冷冻囊胚。你可以手动去除卵子内的原子核,但花费的时间太长,而且还会削弱细胞壁。如果卵子天生就缺少原子核,这样要好得多。”
“每制造一个角斗士你们就解冻一个?”
“不,这是全新的工序,过去我们从没回到过源代码。细胞输注是最困难的部分,我们的策略是广撒网,解冻好几百空子,注入DNA杀死了99.7%的细胞,三个细胞存活下来,这其中只有一个被成功植入母牛的子宫。”
她说:“我仍然不大明白你们需要我做什么?”
“假装它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赛拉斯道,“假装你不知道它来自哪里、也不知道它如何运转。假装这个机体让异星生物理论不再仅仅是理论。”
“我等这样一个有机体出现已经很长时间了。”
“你准备怎样去理解它?你怎样预测它的发展?”
问题里隐藏的含义令她头晕目眩。他们怎么可能对自己的造物这样缺乏了解?
五分钟后,她明白了。
五分钟后,她站在育婴室,透过厚厚的玻璃往里看。
起初她不太理解自己看见的是什么,但她的心脏在胸膛中跳得更快了些。
异形,没错,她完全同意。
她再也想不出别的话来形容它。她从未见过那样的皮肤。它深黑色的皮肤反射着荧光,双手则一片血红。
她对基因工程学很有些了解,知道自己眼前的东西根本不该出现。它太超前了。她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个笨拙的弗兰肯斯坦,一个用各种肉食动物拼接起来的掠食者。
大多数科学家都密切关注着角斗士比赛,然而尽管看过、读过许多与比赛相关的内容,她对眼前的东西仍然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她透过玻璃望着那生物,终于在另一点上也同意了赛拉斯的看法。它很美,但却是一种可怕的美。
“怎么可能?”
两人之一代表他俩回答道:“我们还不知道。”
她的实验室只花了两天就组装完成。
她所要求的设备运达的速度之快,完全超乎想象。事实上,从提出要求到设备抵达实验室大多不过几个钟头,这简直令她有些不安——好些设备用她十年的薪水也买不起。她早就习惯了大学的步调,每项申请都要填写无数份表格、与各种采购委员会较劲好几个月,否则人家就会无视你的要求,甚至嗤之以鼻。大多数特殊设备都是昨天空运来的,她不禁怀疑双螺旋项目究竟掌握着多少资源。
一个个箱子里装满了玻璃器皿、耐热玻璃、橡胶手套、烧瓶和烧杯,此外还有台科学用天平,精确到小数点后六位。她取出护目镜、长长的金属V形夹、一盒注射器和测量内脏长度的卡尺。她拿出医用品和电子用品,把它们一一放好。她还慢慢取出满心的不可思议,把它也放到一边。
她把应用品都排在抽屉、橱柜和架子上,每回都花时间看上一会儿,努力记清它们摆放的位置。她本打算给抽屉贴上标签,但又放弃了,最后改用大学时的办法:从房间左侧开始,依次摆放医学、生物、电子器具,最常用的永远放在最上方的抽屉。
实验室准备就绪,那晚剩下的时间她用来观察费里克斯,同时在脑子里复习第二天的策略。十一年来,她的知识和技能只能用在理论演练上,现在她终于等来了机会。尽管这机会的形式与她想象的有所不同,但它毕竟出现了,而她准备竭尽全力把事情做好。
当初选择异星生物学是因为整个学科都是崭新的,它是完全开放的推理领域,是新科学的尖端,她能在这里留下自己的印记。当时的科学界有种乐观的情绪,认为人类发现异星生物只是时间问题。见鬼,宇宙毕竟有那么大,不是吗?她的专业领域就是为了迎接那一天而产生的。土星和海王星的卫星似乎尤其充满希望,至少在单细胞层次没有问题。然而如今人类已经探测过太阳系的所有卫星,如果外面真有生命,那它只可能存在于很远很远的地方。不过她从未后悔选择了这个领域。她知道驱动自己的是什么力量。
她自幼就特别渴望理解自己周围的世界。科学对她的引力就像故乡那些被火焰吸引的小虫。她儿时的故乡——巴西。
许多年前,在母女俩最后一次争执时,母亲曾说她把科学当成了宗教。当时维多妮娅矢口否认,然而她毕竟才十岁,太缺乏自我认识,看不清科学是如何填满了自己内心的空虚。如今呢,如果说生物学真是她所信仰的教派,恐怕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有些狂热。与大多数狂热的信徒一样,她的信仰也来之不易。
三十七年前,她生于巴西萨尔瓦多的贫民窟,出生起便从未见过父亲。早年的生活中有许多她努力想要遗忘的东西,其中最想忘却而又最怕忘却的就是她母亲。
她母亲是个风骚的姑娘,经常靠男人养活,将天主教当作抵挡自己罪孽的护身符一般随身佩戴。母女俩的日子过得很艰难。维多妮娅记得她们会饿上好长时间,然后靠借来的钱暴吃一顿。她母亲并不美,不过肤色很浅,对某些男人而言这已经足够了。维多妮娅一直不知道父亲的名字,但无论他是谁,她知道自己继承了他的肤色。
她七岁那年第一次上学。那时她还不识字,但他们的测试仍然将她从街头的流浪儿里挑了出来。他们留意到她,问了她许多问题。他们给她特别辅导,之后又让她进入特别班级。她十岁时他们想送她离开,但母亲坚决反对。那时候母亲已经为她生下几个弟弟妹妹,需要她下午晚上在家看孩子,这样她才能出门挣钱。除此之外,她母亲还听说在专教科学的学校没有正式的宗教训练。
学习成了维多妮娅生命的绝对重心,这其实并不奇怪。学习带她离开了绝望的街道,这是教堂里的任何救世主都没能做到的。
那之后,她的教育走上了一条迂回的道路,带她从生态学、微生物学一直来到遗传学。二十二岁那年它领她来到美国,继续学习生命科学。
她学会了主导地球生命的规则,之后又努力把它们运用到新的背景下。一切都显得那么顺理成章。对于她来说,理论异星生物学是漫长旅途之后必然的终点。
此时此刻,看着那奇异的有机体在玻璃背后嬉戏,她无法抑制地感到一切都是值得的。这一刻终于来了。这个生物是不同的。
她还不能完全理解它是如何产生的,但她也不需要现在就知道。它是全新的生物,而她的任务就是弄清规则有没有改变。
第二天一早,她在功能齐备的小房间醒来。前一天她已经断定这个房间很适合自己。她几乎没留意水落在皮肤上的感觉,也没尝到牙膏的味道。她衣着很得体,但这仅仅是因为收拾行李时衣服就一套套搭配好了,其实她根本心不在焉。她只想了约翰一小会儿,而且仅仅是对自己前一天压根没有想起他感到惊奇。不想他,这让她感觉很棒,但她也没在这念头上流连。
她刷卡进入实验室,灯光自动点亮。她胃里像有蝴蝶在摔跤。她打了电话。等待的那几分钟是那样漫长。够她琢磨带自己来到这里的奇特命运。够她琢磨母亲的神会不会赞同自己的所作所为。
穿白西装的大块头带来了捆在担架上的角斗士。赛拉斯和本杰明跟在他们身后走进来。按照她的指示,试验对象被注射了镇静剂,但并未完全麻醉。这可能会对她的测试有所影响。
白西装把那东西抬下担架,绑在房间中央的银色实验台上。它无精打采地挣扎片刻,很快就昏昏欲睡了。维多妮娅从实验服胸前的口袋里拿出录音笔,放在银色的台面上。
她按下录音键。“十月二十二日,对双螺旋项目的样本进行初次评估……”她停下来,翻翻赛拉斯给她的资料,“样品年龄为143天,自囊胚F植入代孕母体内共265天。”
她停下看看赛拉斯和本,然后回转身,目光扫过有机体的全身。
“样本看上去很健康。没有疾病或受伤的迹象。背腹长度大约140厘米。”她看看实验台的数据显示,“重量24公斤。皮肤的反射度十分不同寻常,且表现出过度的色素沉着。未发现毛发或粉刺。”她弯腰凑近些,一根被橡胶手套包裹的手指划过费里克斯腹部,“皮肤外表光滑,未发现任何类型的皮肤疾病。样本共有六肢,分三组,两两对称,各不相同。上后肢似乎是为飞行改造的,上前肢尖端有四根手指……”她掰了掰有机体的手,“以及可供对握的大拇指。每根手指尖端都是指甲或爪子,皮下组织的情况目前尚不明确。”
赛拉斯举起包着绷带的手指,“当心。”
她深吸一口气。那不是恐惧,而是兴奋。她左腿略有些颤抖,于是从实验台前退开,走到墙边的水池给自己倒了杯水。她感到一股凉意滑下喉咙,流进胃里。本和赛拉斯仍然站在明亮的光环之外,只显出两个轮廓,对此她非常感激。她回到实验台前。
“样本颅骨很大,总体呈长方形,在脑后逐渐变尖。大眼睛朝向前方,颜色为浅灰,瞳孔垂直。双目的视场约为……”她犹豫片刻,表情因思索而紧绷,“160度。”身后的赛拉斯发出某种声音,她没有理会。
“头顶高处有未成熟或瘫软的软骨质耳朵。软骨底部厚实,接近尖端处逐渐变薄。面孔大,下颌大幅前凸,骨架极其强健。嘴巴宽大,向前突出。”
她用木制压舌板扳开费里克斯的下巴,“牙齿形态复杂而不规则,非典型哺乳动物牙齿形态。很可能是杂食型。”
阴影里的赛拉斯问:“杂食?”
“这很难讲。前方的大犬齿是很好的撕扯工具,但臼齿是五尖型,有利于磨碎坚硬的谷物或植物纤维。我不大确定这第二排牙齿是怎么回事。根据我的经验这种结构形态是独一无二的——看起来似乎可以用来切割,几乎就像一排剪钳。我实在想象不出它们能用在哪种食物上。”
“切割骨头。”赛拉斯道。他抬了抬自己的手。
“嗯,有可能。”
她关掉录音笔,进入评估的下一阶段。
首先是抽血。从右前肢抽出25毫升,抽血时那亮闪闪的黑色有机体打着哆嗦,模样很古怪。接着她又从它左后肢抽血25毫升,将血样放进柜台下方的冰柜。她把费里克斯推到X光机跟前,示意赛拉斯和本站到铅玻璃板背后,又对机器的方位进行了最后的调整。她走到两人身边,按下启动键。
他们任她工作,完全没有发表意见,显然很尊重她的专业水平,这让她暗自高兴。她再次启动荧光检查器,图像在计算机屏幕上组合起来。等读取完成后,她绕到玻璃背后,最后一次调整样本的位置。她没有打印检查结果,这种事今后有的是机会。她希望尽可能缩短样本被镇静的时间。药物对有机体的影响是很难估量的。
她拿起手术刀,从有机体腰后刮下一点皮肤放进塑料杯里,然后打开冰箱、把它与血样放到一起,“通常这里都是皮肤最不敏感的部位。”
最后一项是核磁共振,也是最可能说明问题的。她的学生管它叫魔法相机,什么都能看见。穿白西装的大个子把有机体瘫软的身体放进管道,它连动都没怎么动弹。三人围在房间另一头的计算机前,赛拉斯和本从她肩头看着屏幕。旋转的图像讲述的是个古怪的故事。
她努力保持镇定,但这显然不大可能。于是她努力表现出镇定的样子,这回还不算太失败。她不大确定自己眼前的究竟是什么。她认出了某些器官,另外一些则见所未见。她指着一个位置显眼的器官道:“肝脏。”总算开了头,这可以作为参照点。接下来她让机器拉近焦距,直到能看清从动脉与静脉中流过的血液,心脏找到了。她眨眨眼,又把眼睛眯成一条缝,这颗心脏有六个心室。
“噢,该死。”赛拉斯道。他也数过了。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本问。
她说:“我需要些时间……好分析分析。”
“多长时间?”赛拉斯问。
“整个职业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