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他又见到了这个青衣男子。
不过地点变成了菱慵城外一座破败的庙宇。
庙宇已朽颓多时,残破不堪,殿前的石阶上青苔蔓布,殿内佛像上蛛丝蓬乱,香炉里的残灰已经固结。
夕阳播撒下余晖,整个庙宇更显空寂而冷幽。
青衣人背对着庙门,趺坐在一张斑驳的蒲团上,无语。
良久,他望着青衣人孤独的背影和佛像低垂的双目,淡淡地说:“你真像我的影子,甩不脱,扯不掉。”
青衣人徐徐道:“你说过我与你无关的。”
“是的。从你用剑的方式来看,你不是杀害我父母的人。”
青衣人忽然道:“那个使钩的老者呢?”
“也不是,他的招数只是有些接近罢了。”
青衣人道:“你为何要去那间客栈?”
“我去找过鱼星,他给我卜了一卦,说客栈里有我要找的人。”
“就是那个料事如神的巫医?”
“是的,他不仅医术高明,而且会卜卦。”
“你很诚实,坦白得让人动容。”
“见到你,我突然觉得卸下了所有防备。你叫什么名字?”
青衣人淡淡道:“柳慕花。”
“你为何在那间客栈?”
青衣人道:“我在等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他欺骗了我娘的感情。”
“你也很诚实。哦,你是不是会易容术?”
“不,那个老者是我邀来的帮手。”
“看来我们彼此误会了。”
“你的名字是?”
“淡孤,冷淡的淡,孤儿的孤。”
“我们会成为朋友的。”
“也许吧。”
庙外突然驶来一辆板车,车上是一口厚重而油亮的柏木棺材。
没有牛马驾辕,车轮碾着积雪,车后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看来棺木不轻。
那板车自行驶到庙门前,停了下来。
那个叫柳慕花的人依然僵坐,冷冷道:“淡孤,你的买卖来了。”
棺材里突然传出“刺啦”“刺啦”的声音,好像有僵尸在疯狂地啃着、抓着盖板。
庙门前的矮树上,一丛乌鸦扑啦啦惊起,慌乱地散入天际。
接下来是一刻钟的沉寂。
忽然,“咯吱”一声,盖板裂了一条缝,缝隙越裂越宽,一团幽蓝的火焰从棺内冒出,随轻风跃动起来。
淡孤拔下背上厚刀,紧紧地盯着那团蓝焰,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蓝焰越烧越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肉的恶臭。
柳慕花不禁皱了皱眉,他是一个极度在意身旁气味的人,桃香从容,兰香淡雅,都会令他迷醉,现在么,他只想干呕。
“轰”一声,棺木横飞,一个浑身冒着烈焰的老者站在板车上。
头发在燃烧,胡须在燃烧,双目如火炭一般,也在燃烧!
猛然,老者望空一声啸叫,火焰顿熄。
淡孤紧了紧手中长刀:“通灵小儿,你还是来了。”
老者突然发出孩童般稚嫩的笑声:“嘻嘻,你约我来,我怎么能不来呢?”
淡孤突然觉得有些别扭,清了清嗓子:“你没必要整这么大排场。”
老者笑道:“这是为了表示对你的尊敬。”
淡孤冷冷道:“接下来请你回答我三个问题。”
老者缓缓道:“第一,你父母是同时被人杀死的;第二,杀人者用的是一柄利剑;第三,杀人者与你父母并无任何仇怨。”
“哦?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当然,否则我就不叫通灵小儿了。”
“杀人者是为了我家的至宝墨玉犀?”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听说这墨玉犀里藏有一个天大的秘密,至于这秘密是什么,也许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你是说,只有我父母知道这个秘密?”
“是的。”
老者突然向庙里一望:“淡孤,这个人有些奇怪。”
“是我刚认识的朋友。”
老者一愣,左手轻扬,一团蓝焰飘飘悠悠飞向柳慕花。
老者口中轻啸,蓝焰突然“轰”地一声爆燃起来。
“柳慕花”猛然回首,手中长剑疾旋,剑风到处,已将蓝焰扫灭。
淡孤突然觉得柳慕花的眸子有些亮,亮得刺眼!
老者手中陡然现出一柄油伞,伞尖前指,已击向柳慕花前胸。
柳慕花一边后退,一边右手疾挥,一团粉色烟雾抛出!
淡孤突然觉得喉咙发涩,眼泪横飞,连忙退至庙外。
烟雾散尽,柳慕花已然不见了踪影。
老者道:“淡孤,你确定他是你的朋友?”
淡孤一愣,细细回想一番,道:“你是说,他用了易容术?”
“是的。虽然易容,但他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他为何来此?”
“我也不知。哦,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柳慕花。”
“看来他是冒用别人的名字了。也许他想趁我不备将我击杀吧。”
“他为何要杀你?”
“因为我还知道一个秘密,是关于一个女人的。”……
***
花芜城外,承露禅寺。
藏经楼的飞檐上停着几只灰雀,在蒙蒙的南国冷雨中,它们显得十分孤单。
大殿前有一对男女,男子撑着一把油纸伞,伞下,女子虔诚地用手秉着三支檀香,慢慢上前插到香槽内,又徐徐地向后退了一些,顾不得地上的潮湿,缓缓地跪下来拜了三拜。
回廊前的荷花缸里,一条头似牡丹的锦鲤跃了起来,“啵”地一声打起一团涟漪,又潜了下去……
南屏燕立在廊道内,身穿一身素衣,淡淡地望着眼前这一切。
也许这里会是她最后的归宿,是她逃不掉的命蹇。
今天,她和姑妈来寺里上香,不想天公不作美,下起了冷雨。
“燕儿,随我去见见方丈吧。”姑妈缓缓走来,轻声道,她有些小心地拉回了南屏燕的思绪。
丈室内佛像垂目,香气袅袅如腾空的虬龙一般,不凡法师正在背对着室门闭目趺坐。
天色突然黯淡了下来,侍僧妙恒在桌旁的水盆里净了下手,点亮一支红烛。
南屏燕微微欠身,轻施一礼:“师父,您说,我还能与父母再相见吗?”
不凡缓缓起身,向佛像拜了一拜,回身望着南屏燕说道:“这个世界,每时每刻都有人出生,有人终老,这是大自然最基本的命题,也许离去会是一个新的开始。若你们有缘,来世仍可做父母子女。”
南屏燕突然觉得有些凄楚,在不凡看来,这一切的发生不过是“随缘”罢了。
父母双双遭逢不幸,这一切扎扎实实地发生在她的身上,虽然离开了那个伤心之地,每每记起父母的好,她还是觉得难以承受。
南屏燕凄然道:“师父,我可以在寺里出家吗?”
不凡徐徐道:“出家之人应该懂得放下,放下这颗烦躁的世俗之心。依我看来,你还有姻缘未了。”
南屏燕一怔:“师父,我已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不凡笑道:“你可知有人在牵挂着你?譬如你的姑妈,就担心你的心绪,因此带你到寺里来上香。”
南屏燕望着姑妈,姑妈已双眼含泪。
姑妈攥着她的手道:“燕儿,你不是还有姑妈这个亲人吗?你可以嫁个珍惜你的男子,幸福地度过一生!”
南屏燕淡淡道:“幸福,一生……”
***
羡月酒肆内,柳慕花坐在靠窗的一张木桌上,一边呆愣愣地看着街上的行人,一边一杯复一杯地喝酒。
酒肆外缓缓走进一个身背黑刀的男子。
柳慕花淡淡地道:“不开门了,关张了,没看到外面挂着的牌子么!”
男子好像没听到他的言语,径直坐到他对面,放下背上的长刀:“柳慕花,我想陪你喝一杯,因为我们是朋友。”
柳慕花一怔,回过头来望着那男子:“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男子没有直接回答柳慕花,道:“鱼星,你知道么?”
“知道,一个卜卦极准的巫医。难道是鱼星告诉你我在这儿的?”
男子道:“是的。”
男子接着一笑:“有人冒充你在做着一些离谱的事情,你若不及时制止他,你的声名可能就要臭大街了!”
柳慕花喝了一杯酒,淡淡道:“我不在乎什么好名声坏名声的,他既然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我如果因此而声名显扬,我感谢他还来不及呢!”
男子正色道:“如果那人所做的事情,是与你的母亲有关呢?”
柳慕花愣住了,“啪”地一声将酒杯砸在桌子上:“你到底是谁?那人又是个什么东西?”
在柳慕花心中,母亲一语不发地孤独地离开,这件事一直是他难以忍受的痛楚,他不愿让任何人提及。
男子道:“我叫淡孤。有人告诉我,你的母亲是为了躲避仇家的追杀而离开这间酒肆。她虽然走了,可是有人却冒充你来抢夺我家的至宝墨玉犀,他甚至想和我成为好友以骗取我对他的信任。”
柳慕花道:“我听我娘说过那墨玉犀,里面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淡孤道:“是的。不过我的父母已被人害死,这个秘密旁人已无从知晓。不过奇怪的是,那个人又为何偏偏要冒充你呢?”
柳慕花淡淡道:“看来我们要深究一番了!”
淡孤伸出左臂:“柳慕花,我确实想和你成为朋友,你是一个值得深交的人。”
“哦?你怎么知道?”
“就凭你对待酒的态度,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也喜欢喝酒,不过不喜欢一个人独饮。”
“除此之外呢?”
“我们还有着共同的心绪——孤独!”
“哦,如此说来,我们确实值得谈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