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秋风飒飒,黄草凄凄。
柳慕花雇了一辆马车,送南屏燕去花芜城。
又是一场离别,偏偏又在这恼人的深秋。
秋将尽,人将别,万事皆空,何须苦张罗?
南屏燕坐上马车,回过头来:“不知恩人姓名?”
“柳慕花。”
南屏燕喃喃道:“柳慕花,柳慕花……”
一片黄叶飘落在柳慕花脚上,柳慕花突然觉得这黄叶有千斤重,竟然迈不开步子。
“哒哒”马蹄声慢起,马车徐徐消匿在无边秋瑟中。
伊人渐远,桃李不香,诗酒无味……
***
秋月淡淡,远星渺渺。
花苑楼里,佳客云集。
如笙房内。
如笙袅袅婷婷端来一杯菊花茶:“楚郎,你父让你去京都读书,也是一件好事啊。”
茶清香,人轻软,话语更体贴,楚塞川自然招架不住,瘫软在这可放纵一世的温柔乡里。
楚塞川轻轻将如笙抱住,抿了一口茶:“好什么好,以后就会有一段日子见不到你了。”
他本无意功名,只愿常解花香,而如笙,就是一朵四季可观的名葩,有时袅娜如荷,有时清淡如菊,有时又热烈如牡丹。
在如笙面前,楚塞川真如虫儿、蝶儿一般,绕花旋飞,煞是有趣。
如笙推开楚塞川:“男儿应有大志。你若能中个举人进士的,光宗耀祖,我也为你高兴。”
如笙话虽挚诚,却暗含另外一层深意:楚郎若科举得意,千万莫要把我忘记。
她明知这楚塞川学问不济,却也对他寄予厚望,话里话外,像是贫贱糟糠在苦苦劝说自己的夫君。
淡花入春闱,相思瀚海深。
如笙忽然有些期待这开春闱的时节早日到来,楚塞川成与不成,也算了结了自己的一桩心事。
可她面前的楚大公子却浑然不觉,主动岔开了话题。
楚塞川忽然面露神秘之色,轻声道:“听说京都出了一件奇事,皇上的一个爱妃因失手打碎了一个番邦进贡的琉璃盏儿,皇上发怒,那妃子不堪斥责,竟然投井死了。奇的是,那水井旁竟然长出一株桃树,虽已深秋,却依然夭夭艳艳,花朵香气漫过宫墙,数里之外都能闻到。”
“哦?这事虽奇,不过这妃子如此不爱惜自己的生命,也实在令人叹惋。”
“唉,皇宫之内,勾心斗角之事,自然比比皆是。谁能料到是不是旁人打碎,嫁祸给她呢?我要是中了进士,守在皇上身边,若也遭人嫉妒,岂不是自找没趣?还不如在这菱慵城里和你厮守一辈子。”
“楚郎,男儿应有男儿的气魄,岂能整日融在温柔乡里,对月长叹、对花长嗟呢?”
……
二人正在絮谈,忽听楼下一阵人喊马嘶之声。
楚塞川轻轻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只见楼下一众黑衣人,约有二三十骑,个个手持长刀,身形健硕。
楼里的佳客们望着这帮不速之客,目光中充满了惊惧,嘈杂的花苑楼突然静寂了下来。
喧嚣与静寂,有时只是一眨眼就会变更的事情。
“难道是贼寇来劫财?”楚塞川暗暗想道。
为首一黑衣人立马横刀,大声道:“呔,凌官笑,快快出来受死!”
花苑楼妈妈如婢哆哆嗦嗦,赶忙上前打圆场:“这位大爷,我这楼内没有凌官笑这个人啊!”
“那就放火,烧楼!我看能不能把这凌官笑给烧出来!”
如婢一惊,急火攻心,晕倒在地,几个姑娘连忙上前将如婢扶起,“妈妈”“妈妈”地哭喊起来。
花苑楼里的佳客们如蜂群遇到袭扰般乱作一团。
突然,街道正中出现一瘦削的青衣男子:“不用烧了,我在这里。”
声音低沉,如暗泉缓涌,却又令人耳膜颤鼓。
为首黑衣人一怔:“你是凌官笑?”
“你不是想找我吗?”
没有确认,也没有否认,语气冰冷得令人可怕。
黑衣人望着青衣男子背上的长剑,道:“还是个练家子。”
为首黑衣人一声呼啸,众黑衣人调转马头,将青衣男子围在核心。
“一齐上,给我招呼!”为首者显然信心不足。
厉芒闪烁,数十柄长刀已兜头向青衣男子劈来!
众佳客早已忘记了各自的姑娘,齐声惊呼!
不过,接下来他们又将发出更大的惊呼了!
青衣男子挺身、拔剑、劈击,一气呵成。
快!快如流星飞逝,雷电裂空!
“叮叮叮”响声不绝,众黑衣人长刀纷纷坠地,为首者右臂已断,鲜血喷涌而出。
为首黑衣人强忍剧痛,纵马狂奔而走!
余众纷纷逃散!
青衣男子插剑回鞘,转过身,慢慢地离去,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佳客们回过神来,有的惊骇不已,有的喋喋不休,这件事自然又会成为他们后几个月的谈资。
楚塞川突然有些狐疑:“如笙,你说这人是不是凌官笑?”
如笙淡淡道:“不管是与不是,他救下了整个花苑楼里的姑娘和客人们。”
楚塞川有些不悦:“我若会武技,我也能做到。”
如笙笑道:“可惜你不会。你们男人也争风吃醋?”
“当然,有时候比女人更要命!”
***
时已立冬。
一夜落雪,满树梨花。
官道已被积雪覆盖,没有行人,不见一丝车辙。
黄昏,夕阳斜照,残红与嫩白相间,平添了一分清寂。
这景色,犹如新嫁女子娇羞的面庞,吹弹可破。
远处“吱吱”声起,徐徐行来一辆暖棚儿车。
车小,雪深,驾车人耐不住寒冷,紧了紧衣袍。
车厢内,一个粉面小童轻轻搓着手:“姐姐,我冷。”
小童对面的女子将他的手夺过来,放到嘴边轻呵了几口气:“融宝,还冷么?”
“冷。”
女子用手轻轻揉了揉小童的脸:“再坚持一会儿,看是否能找个地方歇息一下。”
……
阮凭兰去姨娘家省亲,与表弟令融一块冒雪归来,不想贪行几里,错过了宿头。
驾车的仆人阮雨突然说了句话:“小姐,前面好像有户人家,咱们可以去借个宿。”
一阵疾行,车停稳后,阮雨挑起暖帘儿,搬下一条矮凳,扶阮凭兰和令融下车。
令融忽然欢快地喊起来:“姐姐,梅花,梅花!”
前方,一圈竹篱笆围拢的小院,院内腊梅正放,花头着雪,清香远来。
阮雨轻扣柴扉,一老妪迎出。
说明来意后,老妪狐疑了一下,脸上皱纹微微挤了挤:“既是来借宿的,就请进吧。”
阮凭兰和令融住进了西厢房。床榻上,令融忽然歪头看着阮凭兰:“姐姐,这世上真有鬼么?”
阮凭兰一脸神秘,低声道:“有啊,不单是人,树也有鬼,花也有鬼,尤其是梅花。”
令融吓得一激灵,把头埋进了被窝里,忽然又钻出来,大眼睛扑闪扑闪:“姐姐,鬼一般什么时候出来啊?”
阮凭兰将残烛吹熄,合衣睡下:“嘘!来了!”
……
是夜,无风,一钩残月渐上。
丑时,院内忽然传来一阵兵刃撞击之声。
阮凭兰心内狂跳:难道有盗贼?
禁不住好奇,阮凭兰轻轻将房门推开一条缝,向外望去……
月光下,老妪手持长剑,正与一白衣男子厮斗!
白衣男子手中攥着一条铁链,链头是一个小孩头颅般大小的铁锤。
白衣人左臂前伸,铁链陡然变得笔直,铁锤如急雨袭窗般砸向老妪。
老妪挥剑上迎,那锤头突然下坠,铁链灵活地像青蛇吐信一般,旋绕几圈后,已将老妪手中长剑绞住。
老妪长剑急抖,剑身猛然变得赤红,须臾,烈焰蒸腾,罩向铁锤。
“轰”一声爆响,铁锤炸裂,一道蓝烟喷出,二人皆隐匿在烟雾中……
红光渐消,蓝烟散尽,老妪佝偻着身子立在腊梅旁,白衣人已不见了踪影。
阮凭兰吓得吐了吐舌头,她从小在官府中长大,读的无非是些讲述三从四德之类的书籍,偶尔也听闻过几件稀奇古怪的事情,但今天所经历的事,对她来说还是第一次。
阮凭兰哆哆嗦嗦地关紧了房门,心中暗道:“这婆婆和那白衣人难道是妖精变化而成的么?他们要是吃人,我和融宝——”
阮凭兰向床榻上一望,只听见令融轻微的鼾声,显然已熟睡多时。
阮凭兰不由苦笑:“小孩儿就是心大!”
第二日,晨曦映雪。
阮凭兰一行三人辞别老妪,急急向京都驶去。
刚到阮府门前,早有两个嬷嬷和三四个穿红着绿的丫鬟围拢上来:“大小姐回来了,老夫人早就在东暖阁等着呢,怕是有些着急了!”
阮凭兰拉着令融,匆匆走进屋内:“娘,融宝非得跟着我一块来,拗不过他,只好带来了。”
阮夫人一把将令融搂在怀里:“融宝儿,到姨妈这里就随便些,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告诉姨妈就是了!”
令融歪了歪小脑袋,神秘地看了阮凭兰一眼,仰起红白相间的苹果脸,嘟着嫩生生的小嘴:“姨妈,我想要个表姐夫。”
阮凭兰一听,粉面微红,轻啐了一口:“小孩儿家,管那么多事干嘛!”
阮夫人笑了:“不是融宝说,我倒忘记了。前天蓝府的大公子派人来提亲了,兰儿,你年纪也不小了,终身大事也该考虑了。”
蓝府是京都蝶涌城里一等一的豪门,祖上蓝老太爷曾随先皇东征西讨,立下莫大功勋。传到蓝冰辙这一代,虽然势力有些衰弱,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蓝府前依然宾客盈门、车马不绝。
蓝冰辙面白身长,性情洒脱,风度翩翩,俨然一世家公子哥儿,不知迷倒了蝶涌城里多少纯情少女。
这样的家世,这样的人才,阮夫人难免动心,不忍拒绝。
不过阮家自从阮老爷亡故后,阮府中的事情,阮夫人都和女儿商量定夺。
阮凭兰低头沉思了一阵,缓缓说道:“娘,这事儿不急。那蓝冰辙虽然一表人才,却有些傲物,不思进取。蓝家目前虽然阔绰,但他却有些奢靡,长此下去,家道难免困窘。”
阮夫人叹了一口气:“兰儿考虑的也算周全,是我有些心急了。你的事为娘只提些意见,最后拿主意的还是你。”
阮凭兰攀住阮夫人的手臂:“还是娘亲体谅孩儿!”
是夜,突然又飘起了雪花。
无风,雪扑簌簌地直坠,压弯了院子里的细竹。
阮凭兰偎着一盏烛火,定定地望着窗外,喃喃道:“时逢三五便团圆,淡郎,今夜虽然无月,你也应该来看看我了。你虽有疾,却是我可以托付一生的人。我看不上什么蓝冰辙、红冰辙,我只愿和你厮守到老,哪怕穷困潦倒我也心甘。”
忽然,窗棂上响起了一阵“噗啦噗啦”之声。
“阿朱,你来了!”阮凭兰一喜,连忙推开窗户,一只头顶嫣红的小雀带着雪花飞了进来,嘴里叼着一片素帛。
阮凭兰将小雀捧在手中:“阿朱,你受冻了!”
小雀丢下素帛,“叽叽喳喳”叫了几声,振翅飞出窗外,消失在雪夜里。
阮凭兰打开素帛,几行刚劲的字迹映入眼帘:“兰妹,我已查清了父母死亡的原因。我要让杀人者付出代价!这段日子我可能不能再与你相会了。待我报了父母深仇,我愿和你一起浪迹天涯、逍遥一世。孤。”
阮凭兰眼眶盈盈,喃喃道:“淡郎,你一定要小心谨慎,要保护好自己。唉,我跟你说过许多次了,你怎么就不信任官府呢?你一个人去冒险,却让我为你日夜担心!”
***
菱慵城。
时已四更,酒肆、茶馆均已打烊。
漆黑的街道上缓缓行来一个人,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扎实,准确地说,左脚在拖行。
雪混合着泥被带起来,漫上他的脚背、小腿,他浑然不觉。
他的背上背着一柄很厚的刀,看不出钝敝还是锋利。
他就这样在街道正中踽踽独行,直到停在月熄客栈外。
轻扣栈门,无声。
他愣了一下,“吱呀”一声将栈门推开,向他涌来的仍然是一片黑暗。
忽然,大堂西北角的一张桌子上亮起一盏烛火,奇怪的是,火焰是绿色的。
跳动的火苗下,是一个青衣男子瘦削的脸。
他慢慢地走过去,坐在青衣男子对面。
青衣男子望着绿焰,淡淡道:“你来了。”
他接了一句:“你不该来。”
“我知道你想杀我。”
“也许吧。”
“我是否还有机会活着?”
“有。”
“哦?”
“除非你杀了我。”
青衣男子叹了口气:“我不想杀一个与我无关的人。”
“那只是你的看法。”
他突然抽出背上黑刀,一刀劈向那根蜡烛。
蜡烛断裂,那团火焰却飘浮在空中,不断闪烁,如恶魔的眸子一般,狠狠地盯着他,在他的躯体周围旋绕。
青衣男子手中忽然多了一柄长剑,剑尖急抖,在绿焰的映衬下,惨白胜雪。
他脚下不动,手腕用力,黑刀刀头乱点,如野鹤冲云。
“叮叮叮”,刀剑相接,星光四溅。
那团绿焰突然熄灭了。
客栈内昏黑一片,死寂无声。
良久,他对着眼前的黑暗叹息道:“看来你确实与我无关。”
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升起:“不,你错了!”
绿焰重燃,青衣男子已不知去向,他面前是一个容貌丑陋的龙钟老人。
老者手中攥着一双银钩。
他忽然觉得后背发凉,难道这青衣男子与这老人是同一个人?
他忽然想到了江湖中人人盛传的段门秘术——易容术。
这易容术乃花芜城段氏一门所创,诡异非凡,纵然是官府中经常验尸的一流仵作,也辨不出丝毫真假。
不过现在已容不得他多加思索了,那老者已挥动双钩,向他脖颈钩来。
他猛地扬手,黑刀暴起,已将双钩挂住,发力一挑!
双钩竟然如山岳一般,纹丝不动。
他心中不禁骇然:“这老者内力竟然如此深湛!”
老者一声啸叫,钩尖下压!
他只觉一股劲力袭来,手中黑刀把持不住,“当啷”一声坠地。
老者银钩前探,一钩袭向他的腹部,一钩袭向他的左腿。
他紧闭双目,长叹一声,如同被囚禁于铁笼中的猛兽一般,全然放弃了抵抗。
过了许久,他缓缓睁开了眼睛:“难道我已死去?可为什么我还有知觉?那老者在何处?青衣男子呢?”
他环视四周,仍然是一片黑,迷一般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