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伽马什在从厨房走向餐厅的途中,停下来看了看门框和上面的痕迹。

他弯腰凑近些,注意到线痕旁刻有浅浅的名字。

门柱上刻着安东尼,由下向上是三岁、四岁、五岁等字样。

卡洛琳,三岁、四岁、五岁……

然后还有雨果,三岁、四岁、五岁等。不过他的身高标记线要密集一些,就像有些长得并不是很快或很高的老橡树的年轮一样。

雨果的身高远远落后于同龄时期的哥哥姐姐,不过特别的是,在他的名字旁边,每条浅痕上都有一张贴纸,分别是一匹马、一只狗、一只泰迪熊。这样一来,小雨果虽然不是最高的,但却是最与众不同的。

阿尔芒回望厨房,里面的墙壁已剥光,空荡的餐厅里,墙纸因为潮气而满是污渍。

这里发生过什么?他好奇。

鲍姆加特纳女士的人生发生了什么,才导致她不得不选择陌生人来监督她遗嘱的执行?安东尼、卡洛琳和雨果去了哪儿?

“屋顶漏雨,”本尼迪克特伸出大手触摸餐厅墙壁上的一块污渍,“水分渗入墙壁。看看这些地板,真遗憾,已经开始腐化了。”

确实如此,旧松木地板已开始翘曲。

本尼迪克特四处转悠检查这个房间,并抬头打量天花板。

他拉开了冬装的拉链,里面是一件毛衫,绒毛和密织材质相间,有一部分看起来像是钢丝绒面料。

莫娜不相信那样的衣服穿着会舒服,不过她知道那一定是他女朋友做的。

他一定爱她,莫娜想,很爱。她也爱他,她所创作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但这件毛衣看上去真的很糟,这个事实在莫娜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当然,除非她是故意这么做的,不仅要让他看着傻里傻气,还要对他造成实际的痛苦,因为钢丝绒会摩擦甚至挠伤里面的年轻肉体。

她要么深爱本尼迪克特,要么就是轻视他,而且程度不轻。

而本尼迪克特要么是看不出来,要么就是被痛苦和虐待所吸引,有的人就喜欢那样。

“那么,”莫娜说,“你们想当清盘人吗?”

“涉及什么内容?”本尼迪克特问,“我们的职责有哪些?”

“如果遗嘱内容简单,那职责就不多,”阿尔芒说,“只需要确保支付税务和账单,遗产归入应得之人手中,然后处理掉这处地产,那位公证人会帮忙的。清盘人一般都是家人和朋友担任,都是值得信赖的人。”

三人互相打量,他们都不是柏莎·鲍姆加特纳的亲友,但却来到了此处。

阿尔芒环顾四周,想找到一张照片,残留在潮湿墙壁上或落在地上的都行,那样一来他们就能知道这位柏莎·鲍姆加特纳是谁,但他一无所获。这里只有门上留下的污痕,还有马、狗和泰迪熊的贴纸。

“听起来倒不坏。”本尼迪克特说。

“前提条件是遗嘱很简单,”阿尔芒说,“如果复杂,可能要花很长一段时间。”

“好几天?”本尼迪克特问,见无人回答,他又问,“几周?几个月?”

“几年,”阿尔芒说,“有些遗嘱需要好几年时间才能处理完,尤其是在继承人之间有争论的情况下。”

“他们往往都有争论,”莫娜转完一圈,“因为贪婪。不过看样子他们已经把这房子清空了,我想还需要分割的东西应该不多。”

站在她身旁的阿尔芒低沉地咕哝了一声。

她看着他点点头,说:“我知道。我们看着不多,但对资产不多的人来说,能多一点东西都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阿尔芒依旧保持沉默。

那并非他思考的内容。一份遗嘱,一处地产,涉及的东西可能不只是钱、财产这么简单。继承最多的人会被认为最受宠爱,那是另一种形式的贪婪,另一种形式的需求。

遗嘱有时会被用作最后的侮辱,亡魂发出的最后凌辱。

“那我们有报酬吗?”本尼迪克特问。

“可能会有一点,不过这种工作一般都是帮忙。”阿尔芒说。

本尼迪克特点点头,说:“那我们怎么能知道这份遗嘱是否简单?”

“只有亲自阅读才能定论。”莫娜说。

“可不做决定,我们又不能阅读遗嘱。”本尼迪克特指出。

“活像第二十二条军规,”伽马什看着小伙子茫然的脸说,“我想,我们必须预估最坏的结果,然后决定是否接受。”

“那如果我们拒不接受呢?”莫娜问,“会发生什么?”

“法庭会指派其他清盘人。”

“但她想委托我们,”本尼迪克特说,“我想知道原因,她一定有原因。”说完后他陷入深思,他们几乎能听见他脑袋里齿轮运转发出的嘎吱声。终于,他摇了摇头,“不,我想不出会是什么原因。你们俩互相认识对吗?”

“我们是邻居,”莫娜说,“住同一个镇子,有二十分钟车程远的距离。”

“我和女朋友住蒙特利尔,以前从没来过这边,或许她想委托的是另一位本尼迪克特·普略特。”

“你住蒙特利尔的泰伦街吧?”阿尔芒问,见小伙子点头,他又说,“那她找的就是你。”

本尼迪克特睁大眼睛看着阿尔芒,仿佛这才第一次看见他。他抬起一只手,举到自己的太阳穴位置,用一根指头指了指,说:“看起来很可怕。出了什么事?车祸?”

阿尔芒扬手抚摸太阳穴上的疤痕,说道:“不是,受过一次伤。”

不止一次,莫娜想,但她没说出来。

“很久前的事了,”阿尔芒安抚这个年轻人说,“现在没事了。”

“一定疼得厉害。”

“确实,不过我想其余人伤得更狠。”

莫娜心想,他显然不知道阿尔芒的身份。同时她看见阿尔芒也无意说明。

“不管怎样,我们应该做决定了,”她说着走到窗口,“雪越下越大。”

“你说得对,”阿尔芒说,“我们得尽快离开。那我们是接受还是拒绝?”

“你呢?”莫娜问他。

他已经有了答案,从那位公证人解释邀请他们的理由时就有了。

“我不知道鲍姆加特纳女士为什么选择我们,但既然她选了,我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我接受。另外,”他对莫娜微笑,“我很好奇。”

“你接受。”她说完看看本尼迪克特,“那你呢?”

“你说得用好几年?”他问。

“最坏的情况下,”伽马什说,“是的。”

“所以可能要耗费好几年时间,而且没有报酬,”本尼迪克特一番概括,“噢,管他的,我接受,再坏能坏到哪儿去?”

莫娜看着这个英俊的年轻人,看着他吓人的发型和钢丝绒毛衣。她想,他连这些都能忍受,那他也能容忍烦人的陌生人为了一点点钱而大打出手。

“你呢?”阿尔芒问莫娜。

“哦,我也接受。”她笑着说。就在这时,风吹得房屋摇晃起来,窗户一阵抖动,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先是嘎吱一声,接着传来一声尖利的爆裂声。

莫娜的恐慌感开始高涨,并很快刺穿了她。他们在这栋房子里并不安全,但外面也一样危险。

而且他们还得开车回三松镇。

“我们得离开。”

她快速返回厨房往窗外看,只见她的车此刻已被翻卷的雪花遮掩,几乎快要看不见了。

“我们接受,”她对卢西恩说,“但现在我们要离开了。”

“什么?”卢西恩站起身。

“我们要离开了,”阿尔芒说,“你也应该走。你公司在哪儿?”

“舍布鲁克。”

去那里至少得开一小时车。

进屋时他们都没脱外套和靴子,此刻都抓起手套和帽子,往后门走。

“等等,”卢西恩又坐下,“我们必须阅读遗嘱。鲍姆加特纳女士规定这件事必须在这里进行。”

“可鲍姆加特纳女士去世了,”莫娜说,“我还想活着过完今天。”

她将御寒帽戴上,跟随本尼迪克特走出房子。

“好了,先生,”阿尔芒说,“我们要走了,你也该离开了。”

积雪已经深齐膝盖,本尼迪克特和莫娜费劲地在雪地里跋涉,小伙子从雪堆里拉出一把铁铲,开始帮她刨车。

卢西恩靠在椅背上,交抱双臂。

“起来。”阿尔芒说,但那公证人一动也不动,于是阿尔芒抓住他的胳膊,拉着他站起身。

“把衣服穿上。”他命令道。卢西恩被他吓了一跳,愣了片刻,然后开始照做。

阿尔芒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没有信号,暴雪切断了一切。

他看看外面的暴风雪,然后环顾正不断发出嘎吱声,摇摇晃晃的房子。

他们必须离开。

他将文件塞进公文包,递给公证人,说:“赶紧。”

伽马什推开门,雪砸在他脸上,令他无法呼吸。他闭上眼睛躲闪那几乎让他失明的雪籽。

咆哮声,撞击声,还有各种狂暴的动静,在他们身上、头顶上炸裂开来,震耳欲聋。世界像是被撕开了,而他们正身处其中。

雪厚厚地涂在伽马什的脸上,他扭头看见本尼迪克特正在迅速地铲雪,奋力想把莫娜的车从雪堆里挖出来,但他刚挖出一部分,风又推着雪花将其掩盖。

天地间唯一不是白色的,只有本尼迪克特的帽子,长长的红色条纹帽尾看起来就像印在雪地里的血痕一般。

而莫娜在用双手擦拭挡风玻璃上的雪。

本尼迪克特停在空地上的皮卡已经被雪掩盖,而公证人的轿车已经完全消失无踪了。

阿尔芒赶到两人旁边时,感觉雪已经灌进了他的靴子和领口,吹进了他的袖口,飘进了他的御寒帽里,他感到凉飕飕的。

莫娜试图拉开车门,但风卷着雪花将门抵得死死的。

“雪太深,”阿尔芒在莫娜耳畔喊道,“放弃吧。”接着他艰难地跋涉到车后,抓住本尼迪克特的胳膊,打断他铲雪的动作,“就算把大家的车都挖出来,路况也太糟。我们应该坐一辆车,你的皮卡最有胜算。”

本尼迪克特回头看看自己的车,又看看阿尔芒。

“有什么问题?”阿尔芒喊道,他感觉有“问题”存在。

“我没有雪地轮胎。”

“你没有……”他话没说完就停了下来,事情已经发生,再责怪谁都无济于事。“好的。”他扭头看向莫娜和卢西恩,“我的车得到了一点庇护,莫娜的车当了防风墙,或许能把我的车刨出来。”

“但我得回舍布鲁克。”卢西恩抬手指向自己的车,但那里看起来不过是院子里的另一个白色团块而已。

“你会回去的,”莫娜大喊,“只是今天不行。”

“但……”

“挖。”莫娜冲阿尔芒的沃尔沃挥手。

“用什么挖?”

阿尔芒指着卢西恩的公文包。

“不行。”那公证人说着将包紧紧抱在胸前,就像抱着一只泰迪熊一样。

“好吧。”莫娜说。

她一把拽走公文包就开始忙碌,用它推开车门外的积雪。与此同时,本尼迪克特挥动铁铲,阿尔芒从房子前门的台阶上扯下几块木板,将它们推到后轮下,用靴子将木板稳固地踢放到位。

卢西恩呆站在那里。

他们终于设法打开了车门。

莫娜几乎是将公证人撞进后座,然后自己也跟着钻了进去。

“你开,”本尼迪克特指着驾驶席,冲阿尔芒喊道,“我来推。”

“不行,车子一旦开动就不能再停,一停就会再次陷进去,不管谁去推,最后都无法上车。”

本尼迪克特停顿片刻。

老天爷,阿尔芒想,他竟然真的在思考。

“上车。”他下令。

小伙子盯着他,依然无法决定。

“能行的。”伽马什的态度温柔了些。这时雪在他们周围再次开始堆积,宝贵的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上车。”

本尼迪克特去拉驾驶席的门,但阿尔芒拦住他。

“上那边。”他指着副驾座笑着说。

莫娜再次检查自己的安全带,然后闭上眼睛深呼吸,心里默默祈祷。

伽马什开始倒车,缓慢又轻盈地踩下油门。

轮胎延迟了一下才奋力爬上木板。

它们咬住劲,爬了几厘米,钻出冰雪,攀上木板。

现在有了抓地力,车子开始移动。一厘米,六厘米,三十厘米。

本尼迪克特呼了口气,莫娜也呼了口气,那公证人已经有些换气过度了。

接着,阿尔芒挂上挡,轻轻转动方向盘,掉头开上松林间的车道。

“哦,该死的。”本尼迪克特说。

莫娜朝前排两个座椅之间的空间探身,看见了他的所见。

一堵雪墙挡住了他们的出路,雪堆得太高,连那边的路面都看不见。

“没关系,”伽马什说,“说明铲雪车来过,是好事。”

“好事?”本尼迪克特问。

“看看它干的好事,”公证人这时发出声音来,不过他的音色高得不自然,还带着气音,听上去好像不是他的声音,“我们可没法钻出去。”

铲雪车铲的雪挡住了车道入口,造起一座屏障。他们无法分辨它有多厚,压得多紧实,以及那头有什么。

但他们别无选择,只有一个办法。

“抓紧。”阿尔芒说着踩下油门。

“你确定?”本尼迪克特问。

车子径直朝雪墙开去。

“该死。”莫娜说着绷紧身体。

接着他们撞了上去。

雪墙爆开,拍在挡风玻璃上,挡住了他们的视野,车子先是剧烈地向左斜,接着向右。

这时,让本尼迪克特恐惧的是,阿尔芒竟然向后靠在了椅背上。

“快踩刹车!”本尼迪克特大喊。

他伸手去抓方向盘,但手腕却被阿尔芒紧紧握住,连连退缩。

雪块从玻璃上滑落,他们看见森林、树木、树干直朝他们而来。

本尼迪克特倒抽一口气,双手按在仪表盘上,与此同时阿尔芒则紧盯前方。接着,就在看似已经太迟的时刻,他轻轻踩下刹车。

车子慢下来,然后停住,车鼻子刚刚碰到路那头的雪堤。

车厢里陷入寂静,接着大家都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他们横在路中央,把路挡死了。阿尔芒迅速左右查看,确认是否有车子过来,但道路上一片空荡。

车厢里传来一阵轻浮的笑声。

“真要命。”莫娜叹息。

阿尔芒开始倒车,将车头调整到回家的方向,接着他装上警示闪灯,下车查看车身损坏状况。

“真要命,刚才怎么回事?”本尼迪克特快速绕过车子,走到阿尔芒对面问道,“你放弃了,你差点杀死我们。”

阿尔芒双手指着汽车。

“好家伙,”本尼迪克特大喊,“撞上好运了。”

“确实是好运。”要是刚好有一辆车开过来,或者铲雪车回来……

“你都呆住了,”本尼迪克特大喊,这时阿尔芒开始刨汽车格栅上的雪,“我都看见了。”

“我做的事和你看到的截然不同。有时候,我们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什么也不做。”

“你在说什么?”

雪拍在本尼迪克特周身,他紧握拳头,瞪着伽马什。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做?”

“你是惊慌失措。”

“没人教过你怎么在雪地里开车吗?”伽马什冲着暴风雪大喊。

“我能比你做得更好。”

“那你可以给我上一课,但不是今天。”

他们返回车内,伽马什挂上挡。

“还有,”他眼睛盯着路况说,“我只是让你知道,我从不放弃。”

“我们去哪儿?”卢西恩在后座上问。

“回家。”莫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