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本章里,一篇评论文章交稿了,一位不受欢迎的访客吃了闭门羹

在水果市场旁边的偏僻巷子里,晚上摆摊的小贩们的小屋中,他点了一杯号称是咖啡的东西,往里面添加了辛辣的牙买加朗姆酒,最便宜也最凛冽的那个牌子。来到这里,与妓女和醉汉们——深夜城市里的人渣和浪子——混在一起。他喜欢听他们闲扯,喜欢污言秽语中蕴含的活力。他们称呼他为“尊贵的阁下”,并非全然出于嘲讽。他们认为他是一个另类,一位古怪的学者。他以速记法在做笔记,这令他们感到不安。

有时候他们会请他解释笔记本里的那些鬼画符,觉得一个弯弯绕绕的符号竟然表示一个单词实在是不可思议。他们是对的,确实难以置信。他谨慎客气地与这里每个人交谈。与夜猫子们在一起令他心里觉得舒坦。他在自己家的房间里写不出东西。那些字句化为灰烬。在这里,在朗姆酒的作用下,它们冒着泡泡喷涌而出。

他喜欢睁大眼睛看着疲惫的农夫们走进酒馆。他们乘着牛车从乡间而来。小贩们驾着货车从码头返回,扛着一箱箱的美国苹果、荷兰鲜花、英国玉米粉。还有穿着沾满鲜血的白围裙的屠夫。想到在这座城市沉睡时还有如此丰富的夜生活在进行——这令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同谋者。

尽管环境很不方便而且肮脏,怀着恶意却又令人感到惬意,他俯身对着稿纸继续潦草地书写。他意识到那首歌与他同在,盘旋着、萦绕着,就像狄更斯作品里的幽灵,一个罪恶的诅咒,他不知道它会不会放过他。

噢,母亲,那个瘦瘦的男孩在哪里?

他昨晚曾来这里住。

“他已经死在地狱里,其状惨不忍睹。”

她的父亲在倾诉。

“那么,父亲,残忍的父亲,

你应该被斩首示众,

因为你是杀害约翰·霍姆伍德的凶手,

他在低地里埋头耕种。”

现在他走在利菲河的北边码头,敞开胸膛迎风而行,穿过风中一群脏兮兮的海鸥和旧报纸。周中夜里的都柏林有一种奇怪而孤寂的气氛,空旷、阴森、肃杀。或许王尔德夫人[24]会在周末举行一次晚宴,有男女文化青年参加,有妙语连珠,有精美食物,在可能邂逅俊男美女的雅致的楼梯上打情骂俏,他们甚至比其本来面目更加美好。但星期三晚上的都柏林是世界上最寂寞的地方,漆黑的窗户、紧闭的大门、上锁的商店、空荡荡的办公室,如果他想睡着,夜里的思绪会嘲弄他。他只能去散步作为排遣。

现在曙光初现。单桅小帆船拖着渔网朝河口驶去,驶向浩瀚的大海。全身湿透的最后几个妓女脚步蹒跚地朝家里走去,回自己的房间。他不敢去看自己的怀表,不想知道时间。

港湾在他的脑海里浮现,浪涛翻涌,灯塔的雾角发出悲鸣。一个溺毙水手的幽灵被锁链绑在一艘结了冰的船只的桅杆上,风帆是用被绞死的犯人的裹尸布缝合而成的。那是他在尝试创作的一部戏剧中的情景。但那部戏剧还没有成形。

他认识的其他爱尔兰作家只对爱尔兰感兴趣。他试过阅读他们的作品,想与他们融为一体,但他失败了。他们组成了自己的俱乐部,抽着烟斗大谈神秘主义的小小学院,在星期一晚上举行聚会,沉浸在凯尔特的暮光或翻译没有哪个理智的人会去读的史诗,然后大家各自乘车回到郊区。民间故事、神话、精灵、报丧女妖——他那位来自斯莱戈郡的母亲在喝了一两杯雪莉酒之后总会唠叨的内容。所有那些古老尘封的、夸张离奇的、有浓厚爱尔兰色彩的垃圾,只有逝者和疯子才记得。虽然他能体会到其内容有铿锵动听的品质,但那些并不能触动他的心灵,就好像看着毛毛细雨。在这个被雨淋湿的失败的岛屿上,人体模型在四处招摇和号叫,一看便知是虚荣浮夸之辈,却永远不肯承认,他们自诩有令人钦佩的英雄气概,却根本无从展现,他觉得那就像一出皮影戏,苍白地模仿某个未被命名的事物,在需要卡拉瓦乔[25]的时候,却只有孩子气的涂鸦。至少在剧院里肯定会有观众。如果没有观众,那出剧目只会早早收场。

他经过海关大楼,走进一间阴森的旧办公楼——一百年来,它在嘲笑自己在利菲河里的倒影——经过铺着石板的楼层,登上陡峭漆黑的楼梯,现在他强壮的身体因为疲惫在嘎吱作响。在第三处楼梯平台,他走到一间办公室的门口,门牌上写着“夜班编辑”。还没等他敲门,门就打开了。曼塞尔先生和他打招呼。

“布拉姆,我亲爱的小哥。你一大早就出来了。外面一定冷得要命吧?”

“事实上,我出来晚了。”

“我正要泡茶,进来坐会儿吧。你带了什么过来?我还以为这周不会收到你的稿件呢。”

“是我的评论,关于昨晚《哈姆雷特》里的亨利·欧文。”

夜班编辑揉了揉右眼,倦怠阴郁地打了个呵欠,开始浏览稿纸。他嘴里的黏土烟斗是空的,但他还是叼着不放,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这个小小举动令人觉得不爽,当我们身心疲惫时,情况会变得更糟。他个头矮小,在半明半暗的时刻,不知为何,看上去显得更加瘦小,一个矮小的花花公子,搽了翡翠绿的眼影、带瓷釉纽扣的寒酸马甲和猩红色的背带。他们说他在金默奇有一个情妇。

“《哈姆雷特》,是吗,布拉姆?你可以疑心星星是火把。[26]

“是的。”

“我不知道,小哥,我不知道。或许太过火了,不适合我们吧?上苍保佑,《都柏林邮报》的读者并不是研究这位吟游诗人[27]的专家。”

“你不需要成为专家才可以去欣赏一出戏剧。我自己就不是什么专家,莎士比亚也不是。”

“难道莎士比亚不是莎士比亚作品的专家?”

“他视自己为一个手艺人。和他的剧院里随便哪一个木匠没什么两样。”

“我刚才还在想和你谈谈关于剧院的事情,布拉姆。那不是什么正经地方,难道不是吗?不太体面,那些女人放荡轻浮,有几个家伙还有点——你懂的。”

“有点什么呢?”

“有点不入流?虽然我自己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但我得考虑到广告商。或许你应该拓宽自己的写作范围?”

“该怎么做呢?”

“你不是养了一只猫吗?”

“不,我没养猫。”

“读者们喜欢读一篇关于猫咪的暖心小品文,如果那只猫咪瘸了一条腿就更妙了。”

“我会记住的。”

“或者是一条可怜的忠诚老狗,在主人的坟前寸步不离?他们对那类文章很受用,怎么读也读不够。或某个善良、体面、努力工作的小伙子,不幸结交了一班损友,沾染了酗酒的恶习,到最后,酒精令他丧失了理智,掐死了自己的未婚妻。怎么样?你懂的,一则警世道德寓言。或者他糟蹋了未婚妻,她别无选择,只能委身风尘。如今宣扬禁酒的报纸可好卖了。”

“欧文在许多回采访中声明他决心要让剧院变得体面。”

“说得天花乱坠也没用。你不介意我说得这么直白吧?有些人说你深爱的欧文其实为人并不咋地。”

“什么意思?”

“一个装腔作势、爱出风头、贪图享乐、夸夸其谈的家伙。”

“我认为他是一个了不起的艺术家,一个举世无双的天才。”

“真是有趣。我觉得他是我的脚底泥。”

“我可以将那篇评论投到别处去。你不肯为这篇稿件付钱就算了,没必要搞得不愉快。”

曼塞尔先生轻声笑着说:“付钱给你的是女王陛下,不是吗,亲爱的?她绝对付得起钱,上帝知道的。”

“所以,你肯接纳它吗?”

“别着急嘛。慢慢来,喝杯茶。”

“我现在就想知道答案。”

“你真是一个怪人,斯托克小哥。”

闹钟发出几乎令玻璃碎裂的召唤。他伸手摸到闹钟,把它摁停。有那么一刻,他那死去的父亲出现在衣橱的镜子里,手上托着一个黑色的鸟笼,一个噩梦的残留影像。夜壶的臭味从角落升起,风雨愤怒地敲打着窗户。睡上四十分钟总比没的睡好。但只有四十分钟而已。

一刻钟后,他赤脚在克朗塔夫的海滩上奔跑,穿着骑师的马裤和拳击手的无袖汗衫。每天早上他会跑两英里[28],风雨无阻,已经坚持好几年了,是他生活节奏的一部分。童年时的他老是生病,动辄经年累月地躺在病床上。那种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他听着自己的双脚踩着沙子的声音,听着跑过浅水处时溅起水花的声响、风的呼啸声、细密的泡沫的咝咝声、他的呼吸的内在节律。他停下脚步,对着影子击拳,接着做了一百个俯卧撑,然后泡在水里。海水彻骨严寒,带着咸咸的味道。

在他头顶是爱尔兰的广阔苍穹,苍白、清澈,几乎一成不变,就像一个钟形的玻璃罩,在它的下方,标本们在蠕动,等候着最新的实验。现在他看见了国王镇的渡轮,在海湾的远处,上下起伏,朝玛格琳岩礁驶去,然后直面霍利黑德而去。

伦敦的吸引力对他是如此强烈,他察觉到其中蕴含的危险。他曾到首都出差过几回,令他气喘、燥热,似乎皮卡迪利的灰尘里有什么东西能令他已经化为灰烬的童年获得重生。他觉得那座城市夏天太热,冬天又太冷,在广阔的公园里口渴,在画廊里挨饿,在博物馆里瞠目结舌,那儿堆满了大英帝国劫掠而来的珍宝。他不敢开口说话,害怕当地人会鄙夷他的口音。霍尔本的乞丐似乎非常热情,仿佛他们才是幕后的统治者,而绅士阶层只是在表演中愣头愣脑的龙套演员。

伦敦有如此多的隐秘的街道,如此多的胡同和后巷,那里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花钱买到。帕丁顿车站后面的陋室、切尔西的游乐园、一座充满无限可能的城市的秘密地图。在俱乐部里的一声叹息、一个推搡、一个点头,这些就是路标。他害怕来到终点。

有时候他会考虑去美国,或许去芝加哥、波士顿或纽约。据说男人和女人可以在那里获得重生,开始新的旅程,有新的人生观和准则、新的谈吐方式,甚至新的名字——如果有必要的话。没有人在乎你的出身,你可以书写你自己的故事。但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真的。

在他的白日梦里,他见到宏伟的建筑和长长的峡谷般的大道,听到工厂咣咣当当的声响和粗俗难听的地名:辛辛那提!布朗克斯!巴吞鲁日!但这个活跃的生机勃勃的新共和国并不吸引他。他觉得自己会发现那里很无聊。

爱尔兰令人感到安慰的是如今这里再也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斗争的日子、战争与革命的岁月已经结束了。爱尔兰的绞刑架已破旧不堪,就像在印度一样,就像每个地方一样。声称“笔墨胜于刀剑”只是在营造一种幻觉,鼓励不会造成任何改变的反抗的一种手段。

他在沙滩上对着影子挥拳时,那艘渡轮平滑地驶过,骑师的小厮在遛马。没有人在意你会去做什么事情,因为你什么都做不了。即便你做了什么,那也无关紧要。

他回到位于海边的寄宿旅馆的小房间里,将水壶搁在壁龛的单架炉上,准备刮胡子。这是十六个月来的第九间住所,总是在北方海滨村庄的小小公寓和卧室兼起居室,位于顶楼的房间。或许很快他又得搬家。

与那几个房客共进晚餐的想法像尘埃般降临。五个相互之间完全不了解的悲哀、沉默、带着口臭的失败者。一场雕塑剧(在美好的一天)中机会尽丧饮剑自尽的丑陋场面。他是走进了一个何其不堪的什么样的反面乌托邦,得和这帮该死的人同桌?米格斯先生、布里格斯先生、高大的劳勒先生、另一个瘦小的劳勒先生和斯特朗奇先生。长着米色眼睛的布里格斯先生在健力士公司当会计,来自中部地区某个狂风肆虐的凄凉萧瑟的十字路口。摆脱那里耗尽了他每一分的男子气概。哪怕一个扇贝都比他更有活力。听别人说,布里格斯先生曾在埃克塞特的一间女校当过老师,但是,经历了在那座城市的公园里一系列骇人听闻的事件之后,他似乎没办法再当老师了。那个小个子劳勒先生皮肤很糟糕,老是掉皮屑;而与他同姓的那个瘦瘦高高的劳勒先生得了甲状腺肿大,总是在掏耳朵。斯特朗奇先生总是在流口水,温柔得令人心痛,但不会是他承受地土[29]。“啊,斯托克,”当他坐下来喝卷心菜汤时,这几个已经被毁掉的人会问他,“城堡里的快活日子还好吧?”

在扭曲的窗台上摆放着他那几本残旧的谢里丹·勒·法努[30]作品、马图林[31]作品、《呼啸山庄》《弗兰肯斯坦》,书页已松脱掉落,还有那套经常拿去典当的《莎士比亚全集》、威廉·卡尔顿[32]的《黑先知》——从马里诺图书馆里偷出来的,还有《慕尼黑鬼屋手册》。在单人床上方的软木板上钉着他喜欢的演员们的纪念明信片:威廉·泰利斯[33]、亨利·欧文、埃伦·特里。

他观看过欧文表演七回,埃伦·特里的表演则看过十三回。她的才华,她的台型,深深地吸引了他。就像他在母亲那本破破烂烂的故事书里读到的被调包抚养的精灵之子,她似乎拥有超自然的危险的魔力。

在窗台上的一个白镴相框里是一对夫妻的银版黑白结婚照片:翻着白眼,身姿僵硬,穿着肃穆的黑色衣服。他根本无法想象这两个蜡像般的人会做出令他受孕而生并成为他的父母的那番举动。几年前他们带着他的几个妹妹搬到布鲁塞尔,原因是为了省钱。他决定留在克朗塔夫。

刮完胡子后,他泡了一壶茶,往里面加入捡来的海带,然后开始依次举哑铃,累得直喘粗气,手腕阵阵抽痛。现在八点钟了,他得抓紧时间。两磅[34]重的哑铃,六磅重的哑铃,半英石[35]重的哑铃。他努力让自己的喘息尽量小声,免得惹恼楼下的房东太太或她年迈的母亲,那个老太太的耳朵像狗一样灵敏。(“上去告诉斯托克那个家伙,这里可不是那种地方。”“斯托克先生在锻炼身体而已,妈妈,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嚷嚷啦。”“我这就上去收拾他,用我的鞋尖踢他。那个长相难看的新教徒丑八怪。”)

他的前臂肌腱传来阵阵疼痛,绷紧,伸直,他发现自己在猜想欧文是否有举重的习惯。所有演员都应该这么做。表演不只是朗诵台词,还得控制身体,身体会变得慵懒,讨厌被灵魂占据。罗马天主教信徒们信奉痛苦,认为那能带来救赎,令人振奋,就像一座旧教堂的扶垛,痛苦能阻止你的堕落。他们惩罚自己的身体,以自己的灵魂作为赌注。惩罚会带来收获,真是太好了。

炉子上的小水壶开始发出轻微的哨声,似乎被它被迫观看的深藏不露的男子气概震慑住了。他走过去把火弄熄,透过发黄的花边窗帘,他见到楼下的街道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先认出的是步态,感觉像在卖弄表演,一个放浪形骸之人穿着这个帝国的藩属里最昂贵的衣服在迤迤然地行走,对于这个男人而言,耍帅已经成了一门艺术。

斯托克躲到窗帘后面。他不希望被别人见到,尤其是那个人。

他一大早来克朗塔夫这里干什么?为什么他从城里过来了呢?楼下响起了铃声,接着,门环重重地敲了三下。他听到房东太太一边哼唱着《斯克林恩的绿坡》,一边拖着步子穿过走廊,打开艰涩的房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然后是她的拐杖撑在咿呀咿呀的楼梯上的声响,接着是她敲门时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

“是我呀,斯托克先生。您在吗?下面有人找您哪。您待会儿去上班吗?”

他没有动。眼睛几乎一眨不眨。他指着水壶,低声喝骂:“闭嘴,你这个贱货。”

几分钟后,他匆忙走出房子,从衣帽架那里拿起约见通知卡和字迹潦草的纸条。

我亲爱的布拉姆。今天早上我去海边透气,过来碰碰运气,看你想不想去散步。没能见到你,真是遗憾。愉快的见面只能推迟。你永远的,奥斯卡·王尔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