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马春花倒也真不是故意的。
一年前,她坐公交车的时候,在车上看到了一个屏幕广告。
一个形象非常好的青年演员用极度自信的口吻跟观众介绍着一款理财App,利率高达16%,新人还有数百元现金回馈,而且周期并不长。
马春花便动了小心思,她觉得与其把钱存在银行里赚取微薄的收益,不如存在这个理财产品里。于是,她就扫码注册了账号,当天就存了两万块进去,新人的返现300元瞬间便到了账。
尝到甜头后,马春花便不跟方大业打招呼,直接把他账上的50多万全部都存到了这款App里,仅仅过了一个月,就收获了6666元利息。取了钱,正好付了材料费、工人的劳务费,剩下的全是自己的。
食髓知味后,马春花又去找方大业要钱。
刚开始方大业是拒绝的:“我们又不缺钱,还要钱干吗?生意太难做了,年底关门算了。”
“关门可以,但不能告诉你女儿!要不然怎么拿钱来买理财产品啊!”
“啊?”方大业从小到大都教育女儿不能骗人,这次自己如何开得了口去骗女儿掏钱。
“这理财产品是正规公司办的!电视上做了广告,利息也是白赚的。以后咱也不用天天去工地风吹日晒了,直接每个月让你女儿打钱来周转!我们光拿利息也能过上好日子了。”
“可是,我女儿赚钱也不容易。她这又准备要孩子了……”
“她赚钱不容易那世界上没有赚钱容易的了!你看看,每天坐在办公室里吹着空调,十几万一个月的工资就到手了。你不要她的钱,将来她有了孩子全都留着给外人了。再说,我不是也准备要孩子嘛!如果能生个儿子,你就不打算为你儿子攒点钱?”
方大业也想这辈子能有个儿子,被这么一忽悠,心软了。
“那……要多少?”
“至少100万,到期还给她,还了再借,这样我每个月都有一万多块的收入呢!”
这一对夫妻压根没想过利息16%的理财产品可能是违法的,更没想过电视上打广告的App公司也可能是骗子,于是鬼迷心窍地将后来问方菲要到的100万全投了进去。
从此之后,马春花每天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今天的利息和累积收益。直到有一天,她准备提现却发现按钮变成了灰色。拨打了半个小时的客服电话后,她终于听到了一个冰冷的声音:“您好,我们的系统正在升级,很快会修复。”
“什么时候能修好啊!我等着提钱呢!”
“我们会尽快处理的,给您带来的不便敬请谅解。”
不管马春花如何着急,对方永远都骂不还口。又等了两天,连账号都登录不上去了。
“钱呢?没了?”方大业被她气得差点吐血,他心疼这笔女儿打拼换来的钱。
“怎么办?”方大业又问。
马春花说:“再等等!万一又好了呢。”
然而奇迹并没有发生,这个App就像一场名为山竹的11级台风,骤然而来,卷走他们的上百万钱款之后,又突然消失,只留下黑色的暴风雨。
这时,方菲开始做试管婴儿,没顾上找父亲要债。
马春花又跳出来找事:“再问你女儿要200万!”
“什么?!你疯了啊!那100万我们去沪城才报了警,现在还在等维权群里的消息呢,你怎么还没吸取教训,还想着要钱啊?”
“上次是遇到骗子了,这一次我再也不相信广告了!这次的平台绝对是靠谱的。我们买进去,25%的利率,200万放一年就是50万,放两年就有100万了,这样我们就能把欠的钱全部还回去了。”
“25%,这么高?真的没问题?你怎么这么肯定?”方大业半信半疑。
“王太太你还记得吗?”马春花三教九流的朋友不少。
“上次打麻将穿旗袍的那个富婆?”方大业记得那女人,肥头大耳出手阔绰。
“这个是她闺密的老公开的理财公司,她自己都投了,说高利息是因为投资了好几个南非的金矿项目。金矿!多实在!她说了,那家公司要是亏了,就赔我们金子。”
“真的这么好?”方大业还是认为有点玄乎。
马春花却急迫地说:“真的!这可是内部消息,如果不是老熟人,她都不愿意带上我。人家那些土豪都是几千万、几千万投资的。再不抓住这个机会,咱们就再也不能翻身了!”
“那……好吧!”方大业稍微挣扎了一下,便再次妥协了。因为那个王太太打牌阔绰得不得了,他从心底也觉得挺可靠的。
“可是,我怕女儿不信我。”现在最让方大业担心的是如何过女儿那一关。
“怕啥,我都想好了,马上要过年了,你就说工人讨债来了,不给200万就打断你的腿,群众演员我来找!”
于是,便出现了方菲在医院打吊针时,接到老父亲求救电话的那一幕。万万没想到,到最后王太太竟然被多年的老闺密给骗了,自己的几千万也打了水漂。马春花还被她拽着到街上去拉过横幅……
方菲听完这一切,怒火中烧,忍不住暗骂他们财迷心窍。
工作人员被这喧哗声给招来了,严厉地说:“你们这一家人闹什么?再不回去,就留下来作为诈骗罪立案!”
方菲被马涛拦住了,不能打人,她留有一丝理智,怕踢人时弄伤宝宝。
她只觉一股酸气直冲鼻尖,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哭着说道:“我虽然没了妈,但您一直把我捧在手心,一点家务都不让我做。每次我病了,您都不合眼地照顾我,哪怕舍不得吃穿,甚至把自己弄得营养不良,也要供我读书。所以我才会对您无条件信任,不惜偷偷挪用婆婆的钱来救您!可现在,就因为你们两个的愚蠢和贪心,竟让我白白背上300万的债务!”
方大业羞愧地低下了头,马春花的脸也一阵红一阵白,就连马涛也意外极了,因为他一直以为方菲是知情的。
更让人大吃一惊的事情发生了。方大业脸色铁青,膝下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他说:“闺女啊,是爸爸的错,你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求你念在我一个人含辛茹苦把你养大,再信老爸一次,以后我一定想办法还钱给你。你可不能告我们呀!你可不能把我和你后妈送进监狱啊!”
方菲无声地流着泪。一把年纪的老爸佝偻着背一跪,彻底堵住了她的冤屈和愤怒。
方大业还在声泪俱下地忏悔着:“菲菲,我无能,我没本事,让你丢脸了,还害你在婆家理亏。我加维权的QQ群了,一旦大伙找到那些王八蛋的下落,我就拿着刀子去逼他们还钱!”
“这是怎么了?”一个戴眼镜、脖子上挂着照相机的记者路过,停了下来。
他来做新闻采访,却被这一家给吸引住了,问了相熟的民警几句,边听边连连点头,还拍下了几张照片。
方菲一咬牙、一跺脚,声音颤抖地说:“您起来再说!”
见闺女眼中那两道犀利的光渐渐黯淡下来,方大业知道事情有转机了。他立马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低声下气地拉住女儿的右手,说:“走,咱先回家,让你马阿姨下厨,咱们一家人好好吃一顿。”
马春花也赶紧扶住方菲的左手,赔着笑说:“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今天我给你做个最下饭的酸菜鱼来赔罪……”
方菲哪里吃得下,她擦干眼泪,甩开他们的手,冷冷地说:“不吃了,什么时候要到了钱再叫我。”
马春花顺水推舟地说:“那就下次吧,我做好你最爱吃的水煮鱼给你带上门去。孕妇就喜欢辣和酸……”
方菲哪有心情听她聊孕妇喜欢的口味,二话没说,转身向外走去。
看着她的背影,忐忑的马涛把马春花拉到一边小声说:“妈,这哪里是借钱,分明是骗钱!”
马春花戳了他一下说:“吃里爬外的东西,我弄钱不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马涛愕然。
马春花理直气壮地说:“你也不看看靠自己打工能赚几个钱?我也是着了道,才想从P2P赚一把利息,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买个小点的房子,等它升值了,再转手卖掉,来赚个差价呢!”
“您怎么还不悔改?从小教我靠劳动去挣钱的妈妈上哪儿去了?你不还,我自己打工也要把钱还给她!”马涛愤愤地甩下这句话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阴沉沉的,乌云压顶,空气中弥漫着土腥味。不一会儿,下起雨来。
方菲站在路边的遮雨亭下,她恨这场不合时宜的大雨,更恨孤立无援的自己。
她的手伸向背包,犹豫着是不是要打电话给申渊,让他来接自己一下,顺便将这次损失惨重的事向他和盘托出。
忽然,响起两下喇叭声,像是在呼唤她。
她回眸一望,竟是一辆从未见过的蓝色保时捷。
车窗缓缓降下,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对她挥了挥手。他看上去很像方菲青梅竹马的邻居哥哥萧诚!
怎么可能呢?一个事业单位的小职员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车?应该只是长得像罢了。
直到他摘下墨镜,方菲才确定这人果然是萧诚。
“你怎么会在这儿?!”方菲惊讶极了。
萧诚并未过多地解释,直接说道:“去哪儿,我送你过去!”
“回公司!”
“快上来吧!”
方菲接过萧诚递来的纸巾,擦了擦头发,打量了一下车内的装饰,好奇地问:“这豪车是怎么来的?”
“我说是中了彩票,你信吗?”萧诚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
方菲笑出了声:“哈哈,荒谬。”
两人是从小玩到大的邻居。十几年前,方菲还住在臭水沟附近破旧低矮的平民房里,那时萧诚刚刚参加工作。
每次方菲家的煤气用完了,都是他帮忙把煤气罐扛上楼的。当方菲为大学学费发愁时,他主动掏出攒下的钱给她。
每天下班后,他都会带回一张彩票对她说:“我又买了你生日8月30日的8、3、0和我生日3月15号的3、1、5,特别号码买的是你最喜欢的11。万一中大奖,我们就发财了。”
“不是我们,是你!”方菲总会不以为然地打断他的幻想,继续做高考模拟卷。
萧诚却满怀希望地说:“以后等我有钱了,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就凭彩票?”方菲嗤之以鼻地说,“萧诚哥,你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怎么这么不靠谱啊?多看点书多学习,别老惦记这些天上掉馅儿饼的事!”
萧诚笑而不语。这是除了工作外,另外一个能让他实现梦想的途径。
本来萧诚的学习成绩是很好的,品学兼优的他除了样貌出众之外,还是学校跆拳道的市级冠军。
但为了帮家庭解压,萧诚高中毕业考了大专,以最快的速度投身社会了。为了这件事,班主任找他母亲谈了两次话,告诉她萧诚有机会考进全国排名前三的学府,到时候可以靠奖学金和勤工俭学完成学业。
萧诚最终还是固执己见:“如果我真的去读书了,家里还有母亲和弟弟,孤儿寡母的,谁来赚钱?”
萧诚的父亲不久前去世了,母亲年轻的时候动过手术,累不得,独立的他早已把自己看作了家里的顶梁柱。
“我可以资助你!”班主任还是不死心,握住他的手说,“萧诚,我是不忍心看你这么好的材料白白浪费了,你知道大学毕业证书对一个人有多重要吗?更何况你有可能被保送!多少人都盼不到这个机会!”
“老师,谢谢您的好意,但我读书期间是无法给家里带来收入的。读书再好不也是为了出来工作?现在,我们家有病人要照顾,弟弟也要上学,我不能不管他们。”
萧诚当年还是太年轻,完全没意识到老师的话语是基于见证过的千百个苦涩的案例。他更没想到,这个选择会断送自己的爱情。
方菲跟萧诚的感情本来还挺好,自从她上了大学,曾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两人开始渐渐疏离。再后来,申渊出现了,方菲婚前买了房,举家搬走后,和萧诚碰面的机会更少了。
“我就是因为连续买了十年那组老号码才中了奖。”萧诚打转方向盘,温厚的声音宛如天籁。
方菲啼笑皆非地说:“真没想到你有这个运气,我天天拼死拼活地工作,到现在还不如你呢……”
如果再算上被骗钱的事,岂止是不如。
这时,车路过市电视台楼下。
一群人正拉着横幅在抗议,几条横幅上分别写着:“股神申渊是庄托,欺骗股民割韭菜”“股市毒药申渊”“害人亏钱的穷神申渊”之类的标语。
“申渊?这是怎么了?”方菲不禁脱口而出。
“最近你老公的预测好像不太准。”萧诚一踩油门,加速离开了那帮群情汹涌的股民。
“什么时候的事?他为什么都不告诉我?”她的注意力终于从艳照上转移了,她这才发现背后似乎另有隐情,问题也许更加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