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古镇的早晨,笼罩在工地扬起的尘土里。

这几年,深圳热火朝天,到处都在盖房子,布古镇也不例外,无论哪个角落都响彻着水泥搅拌机和打桩机的轰鸣。

今天早上,小谌开车送廖喜到布古警署。车是一辆白色的丰田佳美,原装进口,当然也是廖家出钱买的,给儿子通勤用。但廖喜嫌开车麻烦,反正有山林雪当司机,便把佳美丢给女朋友开。

廖喜是土生土长的布古人,性格开朗,出手大方,见谁都是笑嘻嘻的,所以人缘一直很好。他能跟同事做朋友,跟群众做朋友,甚至跟犯罪嫌疑人做朋友。不过,廖喜自己也没有想到,他会跟来自辽宁沈阳、个性完全相反的山林雪,成为最好的朋友。

廖喜比山林雪小两岁,却是同一批到布古警署报到的。因为山林雪上的是中国刑事警察学院,位于沈阳,相当于警校里面的清华大学,本科要读四年;廖喜是高中毕业后,不顾家人反对,进了本市公安局下属的警察训练学校,只读两年,实际上是中专学历。

虽然两人毕业证的含金量差别很大,体现到工资上,差距却非常小。具体来说,廖喜一个月拿两千四,山林雪比他多两百块。廖喜用的诺基亚新款手机,就抵他们一个多月工资。

这样的收入在深圳,勉强算是中等,过不上好日子,也不至于会饿肚皮。与之相比,过境的香港货柜车司机,一个月能赚两万多港币,他们在水围村包养的二奶,稍微有点心计,就能分到七八千。

当然对廖喜来说,两千多也好,七八千也好,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他当警察不是为了这份工资,而是兴趣使然。珠三角地带的同龄人,都深受香港警匪片影响,许多人想学小马哥,学陈浩南,恨不得拿把刀就上街砍人;廖喜崇拜的,却是电影里的警察。

这可能跟他个人经历有关,初中暑假,他没学过游泳,却被几个同学怂恿着,一起去了大鹏海边。当廖喜被海浪卷走,大声呼救时,那些口口声声兄弟义气的损友,却一个个呆若木鸡,一动不动。如果不是那个在附近游泳的大叔,廖喜的生命就定格在十四岁那年了。

后来才知道,那个大叔是一名外省警察,来深圳旅游的。

从那以后,廖喜就想当一名警察。保护好人,惩罚坏人,如果运气好,成功破获大案,那可比当上社团头目还要风光。

三年前,警校毕业,他终于如愿以偿。一名刑警的生活跟他想象的一样,也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廖喜虽然不计较钱财,但并非缺乏经济头脑。在自然卷的头发和满脸笑容的掩盖下,是继承自商人父亲的精明。比方说,刚到警署没几天,他就意识到警察跟警察之间收入差别巨大。

刑警领的是死工资,而派出所的民警兄弟,名义上收入是一样的,实际上却可以通过种种手段,轻松月入过万。正因为如此,许多刑警在干了一段时间后,都会申请调去派出所。

如此一来,廖喜就更加佩服坚守刑警岗位的弟兄,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跟他一样,家里有钱,没有后顾之忧。所以,他经常请警署的同事们吃饭,平日有谁借个五百一千,他也从来不问缘由。

唯独山林雪从来没找他借过钱,很少去聚餐,出勤时一起吃快餐也坚决要求平摊。许多人觉得他装模作样,故作清高,廖喜一开始也这么想,后来跟他搭档久了,就渐渐习惯了。

一开始,廖喜喊山林雪“山哥”,后来混熟了,就叫他“阿雪”。与此相对,山林雪对廖喜的称呼是“廖老板”。

这天早上,廖喜到达警署时,山林雪早在门口等着了。他往廖喜手里塞了一张模拟画像:“赶紧,他们都出发了。”

两人驱车来到布古人才市场,时间刚好八点半,距离许静失踪,已经整整二十四个小时。按照洪队的安排,他们俩要在小卖铺对面的隆江猪脚店里,伪装成百无聊赖的食客。

除了廖喜和山林雪,还有其他八名手足,包括分局来的小冯跟小郑,在人才市场各处布控。只要犯罪嫌疑人一出现,绝对能一举擒下。

“怕就怕她不出现。”廖喜说道。

说这话时,时间已经过了正午。他们守了一上午的株,连兔子毛都没见着。

隆江猪脚店的墙上钉了个铁架子,架子上放着一台电视,用盗版影碟播《流星花园》。坐在收银台的潮汕女孩,顶着一头黄毛,看得津津有味。

两人刚吃完猪脚饭,廖喜低着头,正在用手机玩贪吃蛇。

除非是特殊场合,否则一年到头,两人穿警服的次数并不多,大多数时候都是便衣出行。此时山林雪穿着白衬衣、黑裤子、黑皮鞋,一丝不苟,像个房地产中介;廖喜穿得就随意多了,耐克短袖,牛仔裤,凉鞋,更像是小生意人。

“我在想一个问题。”

廖喜头也不抬道:“什么问题?”

“许老师说,许静是八点半出的门,坐211路,十分钟就能到人才市场。无论如何,不会超过九点。但是小店老板说,他中午吃盒饭时,才看见许静被领走。”

“所以呢?”

“所以我在想,有没有这个可能,许静到人才市场前,还去过别的地方。”

廖喜不以为意道:“那又怎样,反正人最后是在这儿不见的,我们守着不就好了?前面还见过谁,有什么关系?”

“可能没关系,也可能有关系。”

“你这人就是想太多,靠,跟你说话,害我蛇都死了,差点就破纪录。”

游戏结束了,廖喜索性放下手机,点了根烟:“我也在想一个问题。”

“请讲。”

“我在想,许静还活着吗?”

山林雪沉默了一会儿:“凶多吉少。”

“案子的性质是什么?”廖喜问道。

“目前来看,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抢劫杀人。”

廖喜有点不甘心:“我看不至于吧,你没听许老师说吗,她身上就几十块零钱,为了这点钱杀人,划不来。”

“把人捅死抢了八块钱,把脚砍断抢条假金链,这几年来,我们又不是没遇到。”

廖喜一时语塞:“你这人就是心理阴暗,以为全世界都一样。要我看,许静肯定还活着,只不过被控制了,准备卖到山里去。等我们把嫌疑人抓到,就能救她出来。”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完璧归赵,皆大欢喜,可惜……”

山林雪突然表情一凛,语气急促道:“有情况!”

廖喜抬起头来,却没发现女嫌疑人的身影。时值正午,找工作的都吃饭去了,人才市场门外稀稀拉拉的,只有几名年轻男子匆匆走过。

“看什么啊,我什么也没看见啊。”

山林雪指着一个男人说道:“你看,那个戴墨镜的男的,是不是很高,比我还高。”

廖喜掐掉烟头骂道:“是比你高,靠,干吗,这都不服?”然后他突然醒悟,“你是说……”

廖喜手忙脚乱地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翻昨晚发的资料,上面有许静所有老师同学的联系方式。这个公文包,相当于他的百宝袋,里面常备着几套空白的搜查证、传拘证、调查取证通知书、协助查询财产通知书,还有若干封条、物证袋和介绍信,等等。

这些物品明显对廖喜造成了阻碍,使得他此时的样子像是乱翻百宝袋的叮当猫。

山林雪却拿出他的老爱立信,飞快地摁下一串号码,看来他早已把那人的手机号牢记在心里。

电话通了。

戴墨镜的那个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犹豫了一下,挂断。

山林雪放下手机说道:“是他。”

“他怎么会来这儿,果然有问题。”

两人对了下眼神,站起身来,朝那男人走去。

男人东张西望了一会儿,正准备离开,廖喜快步走到他身后,出其不意地喊道:“高老师!”

高老师下意识地回头,见是个陌生男子,拔腿就要跑。

山林雪已经挡在他前面:“别跑,跑了就说不清了。”

“我们是警察。”廖喜说道。

高老师看了看廖喜,又看看山林雪,勉强笑道:“警察同志,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廖喜指着自己的公文包,里面放着手铐,山林雪摇摇头,表示不用。

两人把高老师带到一处无人的树荫下,听他交代。

高老师承认,他跟许静确实存在恋爱关系,但是,他反复强调,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接触。昨天早上,许静来人才市场之前,先在布古公园门口跟他见了面。高老师有两部手机,借给许静一部,这样他们就能发短信聊天。之后两人分头离开,许静去人才市场,高老师回了教师宿舍。

他们本来约定好,无论许静有没有找到暑期工,回家之前,都先把手机还给高老师,不然万一给许老师发现,问题就严重了。结果中午十一点多,许静给高老师发短信,说找到了一份工作,之后就没有了消息。

晚饭前,高老师给许静打了个电话,发现手机已经关机。

高老师掏出手机说道:“警察同志,不信你们自己看。”

山林雪接过那部摩托罗拉翻盖,打开收信箱检查。果然如高老师所说,两人一上午发了几十条短信,许静发的最后一条,时间是十点五十分,跟小卖店老板说的刚好对上。

廖喜擦擦汗,问道:“昨晚我们同事有打电话给你吧,这些线索为什么不讲?”

高老师一脸苦相:“我哪里敢?说出来你们一调查,许老师再一闹,我老师还当不当?”

“你今天来这里干吗?”山林雪问道。

“小静不见了,我也很着急啊,再说了,给她那部手机是我新买的,花了两个月工资……”

廖喜忍不住骂:“靠,什么时候了,你还心疼手机?”

山林雪眼睛一亮,问道:“什么款式?”

高老师借给许静的手机,刚好跟廖喜同款,连颜色都一样。只不过廖喜买的是行货,高老师买的是香港走私的水货,便宜好几百。

高老师交代完了,眼巴巴看着两人。

“阿雪,你相信他说的吗?”廖喜问道。

“我看没什么问题。”

廖喜厌恶地挥挥手:“那你走吧,一周内不要离开布古,随时准备协助调查。”

高老师千恩万谢,临走时又说:“两位警官,那个,要是手机找到了……”

“好的,一定物归原主,您放心。”山林雪说道。

“这种人渣,你还跟他客气?”廖喜生气道。

“没必要跟他计较,正事要紧。这条线索很重要,我们得赶紧汇报。”说完他拿出手机,打电话给洪队,把情况复述了一遍,包括昨晚找到的照片。

洪队开口就骂:“这么紧要的线索,昨晚为什么不说?你们两个死仔,还想自己立功啊?”

“洪队,我是怕线索无关,反而扰乱调查。”

洪队还是怒气冲冲,说道:“有关无关不是你说了算。赶紧把号码给我,上技侦手段,一开机就能定位。”

山林雪报了手机号码:“对不起,洪队,是我疏忽了。”

“好了,算了,既然有财物,那就存在销赃的可能。你跟小廖,去电子市场看看,这边我重新调配人手。”

洪队又补充道:“你们去干什么,不要跟别人说,特别是那两个,知道了吗?”

“报告洪队,知道了。”

廖喜在旁边听着,等山林雪挂了电话,他会心一笑:“洪队啊,还憋着这一口气。当年他跟蔡科长是搭档,结果人家早提上去了,据说还要提,我们洪队还是个副科。”

“不说这些,赶紧出发吧。”

布古镇的电子市场只有一个,汇集了全镇的电脑、手机交易,还有各种盗版碟,虽然不及华强北成规模,但也是人声鼎沸,热闹无比。

两人到了电子市场,在一楼的手机档口转来转去。廖喜装作要卖二手手机,跟店主们搭话,想要知道这两天有谁来卖过一部新款诺基亚。因为他的手机太新,还被当成是贼赃,店主们反而更感兴趣,因为能狠狠压价。

两小时下来,一无所获。

廖喜又热又渴,在一处潮汕老板的档口坐下,找人家讨茶喝。

他低声问山林雪:“要不,把模拟画像拿出来,问他们有没见过嫌疑人?士多店老板说,她隔几天就来领个人走,肯定是惯犯,那抢了手机,只能来这里卖。”

“我建议不要,打草惊蛇。说不定他这头跟你说没见过,转头就通知嫌疑人。”

廖喜便有些气馁,叹了口气道:“也对,那怎么搞?”

“等吧。”

果然,接下来便是漫长的等待。平心而论,在电子市场蹲守,已经算是五星级的享受了。有风扇吹,有功夫茶喝,还能欣赏摊位上背心短裤的小妹。三年前,同样是夏天,两人第一次执行任务,逮捕一个抢劫杀人犯,硬是在草丛里蹲了三天三夜。别的不说,光蚊子就能把人抬走了。

山林雪四处转悠,廖喜就坐在潮汕老板的档口,喝茶,聊天,玩贪吃蛇。大概五点左右,他起身上厕所,就在这时遇见了嫌疑人。

确切来说,他不是认出了嫌疑人,而是闻了出来。

一个中年女人,趴在玻璃柜台上,正在跟老板讨价还价。廖喜走到她附近时,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

人类的血,是一种特殊的味道,像铁锈跟红糖混在一起。作为刑警,他对这种气味很敏感。

嫌疑人跟模拟画像出入不大,身穿一件黑色短袖,体型中等偏瘦,样貌普通,三十五六岁。最重要的是,她手里捏着一部诺基亚新款手机。

廖喜心脏怦怦直跳,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从她身后走过。

他想起隆江猪脚店里,山林雪说的那句话——凶多吉少。

廖喜听见老板说:“兰姐,就这么多,水货不好卖,不信你问别家。”

兰姐说:“算了算了,给你吧。”

廖喜心想,该怎么办呢?

手铐跟警官证都在公文包里,包在潮汕老板档口。如果现在扑上去,围观群众起哄,嫌疑人有机会趁乱逃脱;如果回去拿公文包,嫌疑人很可能卖了手机,又消失在人海里。

他灵机一动,转身折回,表情夸张地说:“哇,诺基亚新机,怎么卖啊?”

兰姐看了他一眼,把手机收进包里说道:“不卖。”

廖喜生气了,大声说:“你卖给他,不卖给我?”

兰姐转身要走,廖喜拉住她,嚷嚷道:“你看我没钱?”

他这一番即兴表演,成功吸引了不远处的搭档。

山林雪快步走了过来,向围观民众出示警官证,说道:“警察办案,怀疑她偷手机。”

围观人群一哄而散,害怕牵连到自己。

两人押着兰姐,走出电子市场,回到车上。山林雪回去拿公文包,廖喜在后座,让兰姐把包里的手机都拿出来。

两部手机,一部市话通。

廖喜紧盯着兰姐,汗流到眼睛里都不敢眨,以防她跳车逃跑。

兰姐突然说道:“太好了。”

车窗外,铺天盖地的阳光,不远处的打桩声,一下一下,敲击着廖喜的心脏。

枯瘦的中年女人,面带微笑说:“你们终于找到我了。”

一瞬间,廖喜有些恍惚,仿佛眼前不是犯罪嫌疑人,而是刚被解救出来的受害者。

之后的二十年里,午夜梦回,廖喜总会听到这句话。

几个人围绕在他耳后,轻声呢喃:“你们,终于,找到我了。”

山林雪把公文包扔进车里,打破了廖喜的恍惚。

廖喜揉了把脸,问道:“现在怎么办?带她回警署?”

“不,那就太迟了。”

山林雪发动越野车,回过头来对兰姐说:“带我们去你那儿。”

“好。”

山林雪又问她住在哪儿,兰姐报了个地址,那是一个著名的城中村,在布古镇东部边缘,跟人才市场方向相反。

问清楚地址后,山林雪催促道:“廖老板,赶紧打给洪队,人抓到了,请求支援。”

廖喜照他说的做,洪队大喜过望,让他们在城中村门口等着,大部队马上就到,千万不要擅自行动。

兰姐微笑,看着他们手忙脚乱,好像一切与自己无关。

从被抓住开始,她似乎就认命了,没打算挣扎,更没有尝试给同伙通风报信。这种配合的姿态,反而让廖喜怀疑自己。或许认错了人?或许这个兰姐,真的就是个销赃的扒手?

山林雪在前面开车,廖喜打开那部水货诺基亚,卡被拔掉了,手机也恢复了出厂设置,所有痕迹都被抹除。

“你把许静怎么了?”廖喜问道。

“许静?哦,她长得好漂亮,跟我年轻时很像。”

没错,是她。廖喜压住怒气,重复道:“你把她怎么了?还活着吗?”

兰姐若有所思道:“还活着吗?这要看你们。”

廖喜骂了一句:“靠!”

他转过脸去,对着山林雪吼:“快点,开快点!”

越野车便在路上横冲直撞,接连闯了几个红灯,引发一串不满的喇叭声。

廖喜不停逼问,有几个同伙,害了几个人,许静到底怎么样了。

兰姐却只是笑笑:“你到了就知道。”她甚至还反过来催促,“快点喔,靓仔。”

过二十分钟像是一个世纪,车终于到了兰姐所说的城中村。在村口停好车,却没看见其他伙计的踪影。廖喜打电话给洪队,对面答复说正在路上堵着,十分钟,十分钟一定到。

洪队加重语气道:“我也在路上了,小廖,沉住气,一定不要擅自行动!万一你有个冬瓜豆腐 ,我不好跟你爸交代。”

廖喜打电话时,兰姐坐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着。

等他挂了电话,兰姐问道:“现在几点?”

廖喜皱眉,没好气道:“五点半。”

“五点半啊,等不了。”

廖喜凶道:“什么意思?”

“等不了十分钟。”兰姐笑道。

十分钟,可以是人漫长一生中弹指即逝的瞬间;十分钟,也可以是某个人生命里最后的瞬间。

廖喜转向山林雪,问道:“怎么办?”

他原本以为,山林雪的答复会是“等”。因为山林雪做事,一向不疾不徐,有条不紊。更何况,两人今天不值班,身上都没配枪。对方不知道有几个人,更不知道有什么凶器,唯一能确认的是,绝非善男信女。

山林雪却说:“上。”

那就没有任何顾虑了。

廖喜只觉得热血上涌,打开车门,领着兰姐往城中村里走。山林雪跟在后面,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快到晚饭时间,窄巷里都是饭菜的气味。小孩骑着三轮车,肆无忌惮地乱窜,改衣店门口,一只猫懒得抬头。有认识兰姐的,还笑着打招呼:“回来啦。”

兰姐指路,廖喜跟山林雪一前一后,在城中村的迷宫里走了一两百米,拐了好几个弯,她说:“到了。”

生锈的绿色防盗门半掩着,楼道黑漆漆的,像无底洞。

“几楼?”廖喜问道。

“二楼。”

山林雪抬起头,凝视上方。两排农民房相互对峙,只剩极窄的一道蓝天。如果画面倒转,天空便是无底深渊。总有人不小心掉下去,消失在视线外,剩下我们这群幸运儿,每天行走在悬崖边缘。

两人押着兰姐,往楼梯上走,黑暗中,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廖喜紧张地咽下口水,压低音量道:“别出声。”

兰姐笑笑:“上了二楼,右转,靠里面这间。”

二〇四房,同样锈迹斑斑的防盗门。

“你来开门。”山林雪命令道。

廖喜尽量恶狠狠地警告:“别耍花样。”

兰姐从包里掏出钥匙,开门。

两人分立左右,门被推开的瞬间,探头朝里面看去。

屋内的窗户都用报纸糊了起来,光线昏暗,一个赤裸上身的男人席地而坐,背对着他们。

“我回来了。”兰姐说道。

“卖了多少?”男人问道。

廖喜跟山林雪对了下眼神,从门侧闪出,准备一起冲上去制服那个男人。

男人却异常敏锐,察觉到了动静,转过头来。

没等两人冲上去,男人从地上抄起一把菜刀,站直身子。

廖喜的瞳孔适应了黑暗,看清此人身材粗壮,只披一条围裙,脸上表情狰狞,活脱脱一个杀人屠夫。

山林雪往前一步。

廖喜小腿一软,早知道,应该在楼下等;早知道,今天应该申请配枪。

但他很快站直,跟着往前一步。

一世人两兄弟,要死一起死。

一旁的兰姐却突然喊:“快跑!他们有枪!”

男人愣了半秒,把菜刀一扔,擦着山林雪的脸飞过。

然后他转身跑进厨房,跨上灶台,从窗口一跃而下。

山林雪反应极快,转身夺门而出,朝楼梯狂奔。

廖喜下意识也想追,山林雪扔下一句:“你救人!”

他回过头来,却发现兰姐已经蹲在地上,双手捂脸,肩膀一下一下地抖动。

廖喜拿出包里的手铐,把她铐在防盗门的栅栏上,然后便转身进屋。

刚才太紧张了,没有留意地板上黏糊糊的是什么?

鞋底抬起时,有微妙的黏稠感。

是血。

地板上都是血。

下一秒,廖喜几乎停止了心跳。

客厅角落里,靠近厨房的位置,铺有一块红白蓝条纹布;条纹布上,分门别类,井井有条,陈列着一具女尸的组成部分。多年以后,廖喜在网上看见开箱视频,便会回想起这一幕。

…………

这场景超越现实,如同地狱降临。

如果能逃避眼前的噩梦,他宁愿跟山林雪换个位置,自己去追杀人狂魔。

廖喜绝非第一次面对尸体,但现在的他实在没有勇气拨开那板结的头发,确认死者的身份。

这就是许静吧。

果然,还是阿雪说得对,凶多吉少。

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冲到厕所门口,又停住了脚步。万一,厕所里还有什么。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丝微弱的呼喊。

“救我。”

一瞬间,廖喜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声音再次传来,从关着门的卧室。

廖喜推开房门,另一名受害者全身赤裸,双手被铁丝捆住,又被绳子吊在天花板上。她遍体鳞伤,脚下一摊鲜血,浸泡着一把锋利的螺丝刀。

受害者抬起头来,奄奄一息,脱皮的嘴唇上下翕动。

“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