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酱料故事
  • 劳斯夫
  • 8068字
  • 2021-08-16 16:56:33

第一章 初恋

是夜,十点钟,上海落雨,鼓楼钟鸣,外滩人散去,重获久违的宁静。小酒馆外,檐雨潺潺,一个男人叉着腰讲电话。

他叫安非,药物安非他命的安非,是半个外科医生。隔着玻璃,安非嘴张合,沫横飞,闻不见人声。

店里一圈等他开酒的是他的江东医科大学的同学们,当年曾住同个寝室的人,浦野、瞿麦,以及两位同班女生洛芬和陆英——如果奔三的女性还能被允许称作女生的话。周末逢闲他们总聚在一起“开组会”,轮流做东找馆子犒劳“五脏庙”。今天算是节日,纪念他们来上海的第八个年头。

带头大哥瞿麦什么都略懂一些:“我猜冷战转热战了。女人不就这回事,包、口红、衣服,三板斧,一辆车、一张卡、一下午。安非就是认死理、犟。”

“一张空卡谁都有,一下午不见得能腾出。”旁边说话这位瘦高个叫浦野,浦野的面相是这桌上最白净的,他向来不待见安非的准夫人,“他女朋友也不是善茬,安非折进死胡同了,她做甩手掌柜?”

“也难为安非做个可怜虫,如若他‘老板’还不上位,将来留院就是奢望,规培完就得去招聘会上贱卖。”已在麻醉科正式入职两年的洛芬说道。

桌对角,儿科的陆英则不解:“正正当当的不能应聘到个三甲吗?博士硬学位到手,比什么不强。”

“养了三年细胞,开刀也没会几招,收个病人都不大方。手上论文被‘老板’压着,两手空空寻哪儿的下家,心比天高,身为下贱,挪地盘是最忌讳的,哪一家不偏要自己人?今早我听他说,外科考核单纯切个阑尾他都开砸了,‘老板’在手术室飙粗,不知道是操作太差,还是‘老板’没升上行政大主任,本来也憋着火。”瞿麦终归是混药企医学部的,对行情有拿捏。

“况且女人都定在上海了。男人呢,风里雨里、飘着摇着。”陆英又接力,她比同为女生的洛芬更早入职,一向是爱求稳的。

洛芬则连着叹气:“我不是向着她,安非也有不对。我倒相信女人总是命苦,爱自己才该是第一位,女人如若撒泼,男人定有不到之处。我就记得研究生跟老师坐妇科门诊,一个年轻女人独自进来。简单的阴道菌群失调引起的小炎症,嘱托她近期避免行房,她却首先说不会传染给老公就好。那女人去领药,我又听她男人电话里嚷嚷,什么不能接受没有性生活,是不是外面有男人搞的阴道发炎。那时候我心气高,劈手夺了小灵通来就冲着喊:你是不是男人,还是不是人!”

“结果呢?”众人问。

“呵,那女人反倒和男人去医务处投诉,让我老师背个警告!”

“上次曲林也说呢,他们产科的孕妇临产,有的是老公不在身边的。对,曲林怎么还不到,锅都烧干喽,吃夜宵不成,咱四人团就差他了。”瞿麦块头大,不禁饿。

洛芬给瞿麦点根烟,自己也猛抽一口说起:“他发短信说刨孩子给耽搁了,2号线又运行故障,打车也排队。”

浦野嗅到烟味,眉头皱起,捧着平板电脑划划写写,不抬头自顾自地说:“都是大哥瞿麦给带坏的,姑娘家家的抽烟。大哥跑差压力大,烟酒缠身都是人情世故,你不学学好。”

洛芬瞪出个白眼来:“最烦你这种,管天管地不管床,整天待实验室懂个屁的临床压力。”

门轴吱呀一声,闯进来一片夜雨滂沱,冲了一屋锅香烟气。

“谈妥了?”众人问安非。

“没什么,那几样老生常谈的东西,来回说,啰唆,不想听。”安非拉开凳子,往烧红的嗓子眼里灌了半杯凉水,拎拎黏湿的衬衣,把布料和皮肤分离。大哥瞿麦不放心安非的处事,让安非喊女友一起来,也都一道劝劝。陆英摇着头示意瞿麦别管:“安非你回去陪她吧,我们改天再聚,哪年还没个纪念日。”

安非不搭腔,伏桌深埋进臂弯,琢磨起雨中的争辩。

十小时前,苏州河边的云天还是敞亮的。

上海人民总医院分院,当地人都简称为“人总”,午休时段,外科病房难得清净,安非被其“老板”,院里老江湖们都唤作“吕秀才”的肝外科主任,叫进办公室训话。而“老板”一词,是21世纪的研究生们对导师的统一尊称。

“知道我找你来是什么事吗?”吕秀才拿杯盖撇开漂浮的茶叶。

安非一贯保持作为学生的谦卑:“我知道,昨天那手术……要不我向医院科教处申请再考核一次手术,昨天状态不是很好……”

吕秀才打断安非的支吾言语:“手术考核的事先放一边吧,我替病人惜命呢。昨晚那病人开完刀,今早查房你去看她了吗?”安非的老板之所以在院内获得秀才的雅称,在于能将十分的怒气外化为三分幽默的本事。安非不知何意,摇头不语。“她女儿是律师,她现在要告我们。”吕秀才又提示道。安非尤其惮惧老板说话挤牙膏似的启发式教学。

“你们昨天谈话怎么谈的?昨天我是总值班,为什么这个病人的入院情况事先不跟我讲?你给我复盘一下术前谈话。”

“是黄主任谈的,具体怎么谈的,他没跟我说。”安非扮委屈。

“这个病人是夜间急诊刀,黄主任不值班就不该他管,你是急诊一线班,应该由你去谈吧?”

“是这样的老师,我们博士毕业考的手术考核,按要求是能独立完成开放阑尾切除这样的小手术,而且为了避嫌,规定不能由自己导师做考官,正好我在黄主任组轮转,算他下面的住院医,科教处就定的黄主任负责考核我。昨天又正好遇到这个病人是阑尾炎有腹膜炎体征,他突然决定选定这台刀算考核,他说他在旁边看着也不会出问题,就意思一下走个过场,但是他又不值班,按程序讲,主刀不能写他。”

“你这是为你自己还是为黄主任开脱?所以这就是你自作主张的理由,你导师我就该被坑对吧。哦,就是黄自己心血来潮去谈了话,又喊上你开刀,想尽快完成考核任务,却让巡回护士把主刀写上了我的名字,最后他没空了要提前走,才喊我来收场,变成我全权负责了。”吕秀才陈述全程。

吕秀才叹气:“这个患者的女儿,她说已经事先把黄主任的谈话录了音,她说,黄跟她谈的单孔腹腔镜。现在开完刀,人家发现变成开放式手术,肚子上还留道长疤,手术中间也没出来和人家家属沟通,现在伤口恢复不太好,有点渗血,说不满意要打官司。而且这病人女儿听说是学生开的刀,更有意见了,说自己妈妈是被用来练手。关键是什么,黄说他自己会负责主刀,而手术记录上是我!她们现在状告医院管理混乱——阑尾炎首选手术治疗,结果连续吊水好几天,生生拖成腹膜炎。现在已经封存病史,不管赔不赔,官司是没跑了,你说这个责任谁来担呢。”

“吕老师,这个也不能算是医疗事故,又没有严重并发症,风险什么的同意书上都有,谈话也有提到术中发现粘连严重可能转成开腹手术的,漏病程的、缺签名的、没贴化验单的,我通通都补完整了,而且偷偷录音是没有法律效力的,她如果是律师应当知道的,这种她们想打也打不赢吧。之前几天的保守治疗,给病人一直吊水不手术,这属于遗留下来的病人,按照首诊负责制,也不算是我们的问题啊,毕竟还是我们积极主张要开掉的……”安非极力解释。

“别,是你和黄主任要开的,你这个‘积极’别拉上我,我是不知情的,主刀应当是黄主任,这个锅我不背,我以后要和家属说明的。”

“可是老师,我们的处理真的没问题。真要追究对我毕业包括留院规培都有影响……”

“人家不管啊,就是要告你啊,你没有得到患者充分的知情同意呀。所以你还提什么毕业考核,越提我越来气,你做事靠谱吗?还没做成正式医生就先搞个官司,毕什么业呢?真的,我在手术台上讲的那些话并不是刻意教训你,你是不是这块料,你好好想想吧。”挨了老板的损,安非的心思更重了。

“做不做得成、做不做得好外科医生是另一码事,关键是,你还想从医吗?”

迟到的曲林挤来一旁,四人团迎来最后一位。安非惊起,酒杯已被斟满了五十四度的“民用乙醇”。洛芬捣破餐具的一次性塑封膜,帮二人倒茶水烫了个来回。

“送子观音曲仙人把孩子刨出来了?”浦野问。

“屁!刚准备下班,有个孕妇喊着有感觉,痛得要生要生的,绑胎监测宫缩也不强,和助产士一起守着,结果是便秘,拉出来一条硬屎,完了还连说‘好爽,好爽’,白等得我肚子叫。再后来地铁上听人喊我医生,以为家属又追到院外问问题,怕又走不成,回头一看是一外国小伙喊伙伴的英文名字,叫伊森!”曲林随口就是段子逗笑众人,大伙儿都不追究他迟到了。作为稀有的产科男大夫,曲林硕士毕业就留本院了,当年的妇科圣手已能独当一面,发际线后撤堪比退潮的海岸。好歹看在每次“开组会”带点家属送的红蛋的分儿上,大家都不提这事,除了酒过三巡的浦野爱调侃他。曲林也释然,毕竟管两腿间的事,长得丑点总不容易让新婚夫妇们心生芥蒂。

小个子的温婉陆英,倏地扯扯安非衣袖:“好好跟女朋友说,结婚之前这段时间最关键了,她这辈子就仰仗你了,你得理解不是?这可是你谈得最久的一个了,都快三周年庆了,别轻易放弃,女人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再磨合磨合。等两年规培完去区中心医院也行啊,工作定下就好,何必硬留人民总院,干几年跳到私立去,到时候空闲时间一大把,让她再忍忍呗。”

“道理我都懂,可真的是性格、境况等各方面都不匹配吧,她一上海本地土著,她妈妈若偷偷拿她简历到人民公园相亲角,能让大爷大妈像排超市开业特惠似的排起长队,哪能受我这外地佬的整日冷落。这次,不过是小学闺密生二胎,她回去吃席满月酒回来就变脸,我知道她想结婚,可准丈母娘说了没工作不谈婚事。而我也失策,当年七年硕士毕业就该入职占坑的,一心就觉得读博好,现在得强制规培了,七年一直耕耘在人总,没给自己留后路,找工作只能等后年吧,可谁能等得起呢。”安非语气悲凉。

洛芬叹气说:“虽然这么说恋爱观不正,但我觉得不合适就该分了,互相折磨算什么呢。早说了像你这种事业心太重的该找同行,否则你试多少次都是白搭嘛。我们麻醉有个师兄,因为经常值班加班,赴约不成就临时叫别人去赔礼说好话,好家伙,没几个月就被女友绿了,发现绿他的是自己派去照顾的好兄弟!”

“对啊,安非你说这次手术考核做砸,是不是有她的因素?她又来电骚扰了吧,我猜肯定是你慌了。”浦野添油加醋地说道。

安非既点头,又摇头。

倒推三十小时,前一日下午四时。

2号间走廊洗手台,安非冲了把脸,弯腰让冷水冲击手掌到上臂,刺激着全身的立毛肌。五年级的实习生们慌张踏着小碎步送冰冻病理,护工老头晃晃悠悠推走了术后苏醒的最后一批病人,但他们并不会干扰到安非。系上口罩,安非凝视镜中的自己,镜中那人也回视他。

“赛马出栏前会紧张吗?”

“不会,那是他夺冠的机会。”安非自问自答。

透过手术室门窗,安非瞄向里面,他的轮转上级,主任黄大富已经铺好无菌单候着,安非的首刀将由他考核。黄大富又名“黄大腹”,一方面因为他是腹部胃肠外科的科主任,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笑脸常开、弥勒佛似的体态。

“三十分钟后,我将收获我的处女刀;一个时辰内,我定关腹宽衣,把滴血未溅的隔离衣团进回收桶,在主刀的空白栏绕出自己的笔画,将割下的第一条阑尾泡进福尔马林永久纪念。”安非说着,直勾勾盯住镜中反射着的在隔壁池子洗手的巡回护士。

“又瞎贫,主刀得填大富,你又不是正式职工。阑尾你能随便带走的?恶心兮兮。我听大富说,后面这台算你的毕业考,他当一助。所以通过这个就顺利毕业,留院规培吗?秀才要你不?”安非与这巡回护士是老相识,七年前安非作为本科生刚到人总时,她不过才来应聘。

“说是严格按论文、手术操作和面试计分,我觉得主要看师爷意思吧。我老板没这本事留人,说是看我规培的表现给我争取一下。”安非讲道。

巡回护士年纪轻,但人情上算老练:“那就没戏,看你表现就是让你意思一下,争取那就是不能保证,秀才说话滴水不漏。”

“倒不是,进人有名额的,还是怕欠了师爷人情,谁没自己的算盘。”

“真是舍不得你们一个个的呢。”巡回护士忽然捏了一下安非的“人总第一翘臀”说道。

安非讲:“你皮,碰我这不又白洗手?”

“我又不上台,拿你裤子擦个手,指不定是不是最后一次揩你油呢。”巡回护士理理花帽子,先进一步。手机突然来电,安非料想到些许。

“我想和你谈谈。”

“麻利点啦,洗完手就进来,我赶时间呢,病人我都谈好了,早点做完你我都解放。片子我看了有积液,肚子板状腹,直接做开放吧,等下结束了我跟家属讲。”黄大富探头讲了几句,缩回手术室。

“上台了,忙呢,回去再说。”熟练而迅速挂断,安非的手算是污染了,不得已再刷洗一遍。

2号间显得空旷、清冷,清点器械的不锈钢脆响,伴着麻醉呼吸机规律的提示音,此起彼伏。消毒铺单完毕,术前准备一切就绪,麻醉师、器械护士、巡回护士,一一到位。黄大富旋上灯罩把手,把无影灯的光区移入绿色剖腹单包围的视野,只说了一句:“开始。”

刀尖刚及切口标记的黑笔迹,黄大富又一句没来由的:“出埃及记,《圣经》里的故事,你听过吗?”安非一脸狐疑,这有什么联系?

“你沿着右下腹直肌旁作切口,想象手术刀就是摩西的权杖,让红海分开为干地,刀片所划之处令腹壁分离,表皮、肌层、腱膜,钝性分离后开辟腹膜,就到达你的目的地腹腔。大网膜、小肠,一目了然,纱布裹着盲肠拎出一点来,顺着结肠带找到阑尾,这就是你的家园,哦不,是这位患者的家园。现在阑尾有了问题,一幢受了感染摇摇欲坠的破楼,所以你要拆除它,重建家园。如果你能像以色列人渴望土地一样喜欢开刀这种艺术,那你天命之年终成大家,至少水平能赶上我……”

“哟,大腹,今天文绉绉的哩,你那些害人臊的段子都藏哪儿了,尽整些我们这些老姑娘们摸不着头脑的形而上。”巡回护士戏谑道。

黄大富笑:“顺带着教学,这不算作弊吧,不要拆台。”

麻醉嘴上还是不饶:“这弟弟哪是你自己的学生,你就好为人师,他老板见了会不开心的。”

说什么来什么,黄大富接了通临时电话便退下手术台,瞬目之间,第一助手的位置赫然站着的却是吕秀才。

四目对视,摄人心魄。巡回护士和麻醉师抿紧了嘴,安非摸不清情况,吕秀才何时进来换下黄大富的?吕秀才一向不关注手术考核,安非慌了神。

“为什么不做腔镜?谁让你做开放的?”

“院里新规嘛,主治才够做腔镜。而且黄老师说这人可能有粘连,我又是第一次做主刀,怕找不到阑尾,开放稳妥。”

吕秀才鼻孔里只一哼,归于沉默。安非感到屁股后袋的手机振动,思绪神游起来,决定等她自己挂断,继续当下操作。

“老师,能调下电刀吗?电流大,烟也重,呛得难受。”

“你按反了!上面的键是切割,下面的才是电凝。你快拿盐水冲一下,你看看出血小动脉在哪里,赶紧用蚊钳夹住。”安非的隔离衣没滋到血,而内衬的洗手衣浸透了。用干纱匆忙按压出血的肠系膜动脉,安非望向背对的器械护士,她却纹丝不动,又转向吕秀才,期盼些指导性的言语。

“愣什么,等盐水吗?你看器械台上有没有,你长了嘴不会和巡回讲吗?我让你抬头看我了吗?出血点按住别松,今天你是主刀,你记住!”

“来了来了少爷,盐水拆给你。秀才,你也真是的,哪有跟自己学生这么凶的,刚大富都是循循善诱,你这平时斯文气怎的没了?性生活不和谐啊。”巡回护士撅着屁股到敷料柜里好一阵倒腾。

然而安非裤子口袋的来电音再次震起,巡回护士看不下去,掀起安非的隔离衣帮着挂掉了。吕秀才不搭腔,径自开起火来:“你觉得合适吗?

“正经开刀,还是考核,手机都不知道关机。

“整天说给你机会试试,给你机会上手,第一台手术就要下不来台?黄主任刚才走的时候还说你不错,你要是脸皮厚,让巡回老师打电话喊他来救场。不管你能不能独立,我不再带你了,自己收尾吧。

“你还想留院丢我的人,比你晚上临床半年的人家胆囊阑尾乳腺肿块都开得很熟了。外科医生不是谁都能当的,浪费教育资源是犯罪。没见过你这么废物的。手残,脑子还笨,磨磨叽叽的怎么做外科。要你有什么用呢,这辈子只配当助手拉钩。

“哪是开阑尾,你是烂尾啊!我丢不起这人,病人丢不起这命。你还是自己到下级医院应聘去吧,那里有的是阑尾刀给你练。也别说导师是我,我也要脸。这样,去基层挂水吧,没人问你导师。管你医生还是男护士,无所谓的,穿个白大褂,混碗白米饭。

“人总该待在属于自己的地盘,鱼在海里游,蛤蟆只能泡池塘。不跟你打比方了,你这脑子估计也不懂。说白了,哪儿来的回哪儿去。瞎折腾,只能害人害己。只希望你要是十年后从基层上来进修,能稍微长进点。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混子,到哪里还不是混。但你别在我这儿混……”

“那你老板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那病人女儿要告你们这事怎么解决?”浦野有时就爱看安非笑话。

“老板要我道歉,争取请求病患和家属谅解。”

“我觉得你老板讲得没错,你就倔,认个错不就好了,怕被家属打吗?”

“倒不是,我是不敢去,这事各人各说法,黄大富跟我私下统一口径,我们确实是没问题的。我要是去求谅解不就背叛黄大富了吗?横竖两面不做人,我就先躲着。而且开完刀送床,我抬病人时才看到她的脸,五六十岁的妇女,我总感到面熟,又想不起来是谁,病历上的姓名也似曾相识。”

洛芬又跟安非猛一碰杯:“别说烦心的,再说你分手的事,我有很多朋友可以介绍给你,同行,保你满意!”

“又是你那些面如菜色的大龄学姐?这样不好,我还没分手你就咒我,我觉得我跟她还有希望,正如陆英讲的,再磨合磨合,等她实在想分再说。”

安非没讲完,裤袋里熟悉的提示音又催命似的,又收到女友短信:

既然你认为都是我的问题,我想,领证的事还是算了。对不起,我不觉得有什么希望了。我不该违逆父母的,他们对你的要求并不高,对于我,对于我们,在上海有套自己的房是必备的,我不可能婚后一直住自己家的崇明老房,也无法做到和你一直租房,而且一个人每天等你下班再等你做完实验,半夜才回来。我累了,受够了,我不是生气,就是沮丧。从来不图你什么,没想到怎么都走不到一起。

情人节你不送花,你说你不想学别人,随大流没意义。你花时间每天写十几份病历,就不能腾出一点时间写欠我的情书,还有你请护士吃饭倒是热情幽默,你说是欠人家人情要回请,你和我倒是成天一点儿玩笑都不开。

“亲爱的,我爱你,等一下,在跟刀”,我搜索聊天记录,无非就是这些,我留下的记忆就只有这些。你累,你是可悲的,我理解,我只是要放弃。套牢我真是太便宜了,打发叫花子。你不懂我的心思没关系,问题是我告诉你想要什么,你从未努力过,什么都能拿点科学依据反驳我。演苦情戏有必要吗?也许你有你自己爱人的方式。那我是活该受你的苦吗?你不欠我什么吗?你骗我说,等博士毕业,你苦日子就到头了,可到现在,你才告诉我你还要继续规培。当初你硕士毕业能直接工作,你不听我劝要读博,我想知道你后悔吗?不,你一定嘴硬说不后悔,但我不关心,因为等的人不再是我。

我不再信你一生一世的谎话,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也就是说说而已,我是不系之舟,我要找的是那个能束住我的人,你不是。你也要找个包容你的港湾,我不想再是了。

我搬回家了,别再找我。勿念。

安非起身告诉大家先行一步。雨点沉重敲击着他的头顶和脊背。去地铁站的路上,他们结完账追上了安非。地铁停运检修,人群夹在四处建筑的遮挡下,等待交通重启。闷热难耐,马路对面穿着背心的大爷们却在轻摇蒲扇,与上海老克勒相反的格调。

安非看到几个青年搬箱子到人行天桥上,摆放折叠的乐谱架子、音箱、小提琴、吉他。收拾片刻,一位身着日本学生校服式样服装的女青年把持着话筒,前奏渐起,女孩以日语演唱着,熟悉的旋律开始飘过人流,压住了雨声,人影穿梭中摇晃的身姿,风雨里摇曳的顶灯,甜美的声线如磁吸般,入站口逐渐聚集了很多人。

安非一时记不起哪里听过,曲林猛一拍发际线的前广场,说:“是一首叫《初恋》的歌,90年代香港歌手林志美翻唱的。”浦野也听出来了——当年周星驰的《食神》里想象钟丽缇演的初恋,最后莫文蔚整容重现时,就是这个旋律!曲林跟着扭曲身体做出了一个挖鼻屎的如花姿态:“那个男扮女装的学生妹,想起来了吗?”

初恋は

ふりこ細工の心

放課後の校庭を

走る君がいた

遠くで僕はいつでも

君を探してた

浅い夢だから

胸をはなれない……[1]

大学时狂热于日语的曲林十分兴奋,翻出歌词来。

“初识不知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陆英语态温柔。

瞿麦对于他们口中的流行文化颇觉陌生,态度则是不屑:“又把肉麻当情怀,平平淡淡才是真,嘴唇擦出火星子的初恋,得采访洛芬和浦野。”洛芬只得走一边去佯装听歌,浦野倒做作起来:“我整天就待实验室,我当然懂个屁,问安非,他是个情种。”

而安非呢,悄悄去了远方。在不近不远的记忆里,回到那个试着在纸上写爱这个字都会不由颤抖的年纪,站在江东医科大学的门前,按下了歌曲《初恋》的倒带键。

[1] 此歌为日本歌手村下孝藏的《初恋》,中文大意为:初恋恰似/细腻犹豫的心/课后校园中/你奔跑着/我总是在远处/寻觅着你的身影/浅浅的梦/留藏心中……——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