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酱料故事
  • 劳斯夫
  • 12685字
  • 2021-08-16 16:56:34

第七章 急性短暂性精神障碍

KTV之夜,酒精的甘醇延长了安非春梦的柔美,一梦初醒他收到辩论培训的通知,从班团例会“被”报名次日,就得开始一项新技能之旅。

秦巧凤曾吹嘘过的辩论功底得到了印证——尤通知所言,队里那个参加过联赛的老油条,就是能干、狠毒的外号“凤辣子”的秦巧凤。从凤辣子捧一大摞材料稳稳地走进活动室那刻起,安非就已经被她征服了,她一定是那种危急关头镇场子的角色。入选辩论队也不是瞎胡来,每个学校都组建了一队和二队,而每个队里也会安排有资历的高年级学生带队,统一培训,每周末带一群毛头小子从零开始,秦巧凤也颇具耐心。

辩论培训考勤严格,但方法不定,看出医大对此尤为重视。培训时要求每个人先抽签,按自己拿到的话题陈述看法和理由,类似高考做议论文。陈述五分钟,二十分钟打腹稿,再逐一叙述看法,安非把脑组织压缩成干瘪的海绵,短短时间吸纳乱七八糟的知识,有关或者无关医学的,却仍是被模拟的对方辩手喷到无言以对。秦巧凤对安非尤其关照,让他在一辩二辩三辩四辩的席位上轮流体验,以求得全面的经验,培养辩证批判的逻辑思维,让他羽翼丰满。而秦巧凤的上级,大三年级的大姐大,向新一届萌新们介绍起基本情况:“不似体育、歌唱类的比赛,整个汉京的十来所高校都会参与,医药类高校就只六所——两家985的医学部、汉医大、药科大、中医药大学,还有师范大学和理工大学几个医学工程类的小专业,总而言之,所谓医校辩论联赛只是个小领域的大活动,初赛复赛决赛只三轮也就完结,只要努力踮起脚尖说不定就能夺冠。”

夺冠又有何用?安非入学曾立誓:不吸烟不酗酒是基本法,与学习无关的事不做,于职业无意义的事不做,对这等废课业于不顾的活动,安非总抱有退出的心态。为这辩论,安非算得上半脱产,不仅免修一学期的案例课,晚自修也得听从培训安排,图书馆里还有更重要的人和事也只能放下,套取内情只靠洛芬,又或者说,即便再泡在图书馆,也捕捉不到外面的言情风雨。好在洛芬帮安非查清那位学长的底细,每得情报必及时传达,理清“狗男”和“仙女”之间的脉络,此事洛芬任重而道远。

而在这培训期间,备受学生们钟爱的案例课计划被迫更改,须待那位医事法学的任课老师摆脱泥潭——他仍挣扎在传统舆论和网络暴民的双重旋涡中。

医法老师摊上轰动一时的汉京凯迪拉克肇事案:上个月十号,汉京三环高架桥下一辆黑色凯迪拉克,与多车连环相撞的交通事故,造成两死一伤。据事件通报上说:犯罪嫌疑人被汉京市人民检察院批准逮捕,根据其肇事前后异常表现,及其妻子委托辩护律师的申请,警方于上月中旬委托汉京脑科医院暨江医大精神医学司法鉴定所对其“是否患有精神疾病,作案时是否具有刑事责任能力”进行司法鉴定,目前根据程序已将意见告知事故当事方,如有异议可提出重新鉴定。而诸多矛盾指向的集火点就是任医大司法鉴定所副所长的医法老师。在事发一个多月后的上周末,汉京交警发布通报称,医大司法鉴定所鉴定意见为:驾驶员作案时患急性短暂性精神障碍,有限制刑事责任能力。而此鉴定结果正出自他领导的鉴定团队。

专业地讲,“急性短暂性精神障碍”,在我国的定义为“一组起病急骤,以精神病性症状为主的短暂精神障碍,多数病人能缓解或基本缓解”的疾病。翻译得通俗易懂就是: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就可能犯病发疯,持续时间不等,好了就完全正常,发病原因目前也研究得不明白。但既然认为撞车者属“精神障碍”,必然是持有力诊断作为证据。医法老师对新闻采访回应称,鉴定结果是“在慎重检查、鉴定每一个细节后,才作出了客观、公正、科学的鉴定意见”,但质疑声依旧响亮。

秦巧凤一行的辩论队也紧紧跟踪这件事情,如同高考作文题般,近期发生的社会新闻最可能会被设为题目,是该着重准备的辩题,安非所在小组围绕事件开始着手收集材料,贴吧、论坛和各大主流纸媒是社会舆论的主要阵地:在当场逮捕该嫌疑人时,路人爆料警察曾搜车检出一袋白色粉末,因此坊间传言车主是个吸毒的富二代,家里挺有背景,当时在车里的并非他本人,只是顶包入狱的,而“急性短暂性精神障碍”的说辞,是利用公众的医学常识盲区企图为嫌疑人脱罪。也有不同意见,指出受撞击的一伙人本来就在斑马线醉酒撒泼,因此反应迟钝躲避不及才会连环相撞。网络上恶意揣测不断,更有甚者在贴吧扒出“鉴定人员”的资料信息,声称这些人是豪强的走狗,在脑科医院就诊和住院的病人们也在非议自己的管床医生。

停课、出庭,疑云笼罩下的医法老师处于舆论中阴暗的一方。而这次汉大罕见地和官方对着干,选择和外部媒体舆论一致,指责相关司法和鉴定部门包庇枉法。在浦野看来,汉大无非是为了保持“独立自由”的高姿态——舆论掮客都是墙头草,从没有自己的稳定立场,校级报刊代表全校党团委和行政高层的风向。

浦野作为笔杆斗士,文字极具野性,近来加入文学社后在汉大校刊的编辑部里“横冲直撞”,竟也掺和进此社会事件。他曾想通过汉大校刊为医法老师张目,做了个专题访谈,对象包括校园路人、普通市民、法学院和医学院院系相关领导,把访谈对话整理成文,但最终登稿时,采访旋涡中心的医法老师的部分,那份对事件详细而权威的解读,却被“后勤”编辑组重点删减了,同时几位毫不相关的领导几句不痛不痒的言论又被着重突出。浦野见不得别人糟蹋自己的成果,很冲地质问起上司——那位统管校刊报纸的社长。新人选拔笔试时浦野拿了第一,但现任社长依然限制他独立组稿,直言“新手必从普通部员做起,先出外勤做校报记者去”。浦野始终不服社长,为何搞文学也要官僚风气论资排辈,只写官样文章有何用处;更不服的是,社长竟委派另一同辈的汉大中文系学生做他部长,一唯唯诺诺写抒情诗的娘炮,浦野须听他统领。蚍蜉撼树,可想被批到奄奄一息,眼里容不得沙就得学会以泪洗面,浦野总是如此自嘲。

瞿麦和曲林两人的春苗各自发芽。

曲林那边接连挣了好些笔网络“巨款”,置换了专门的游戏电脑,也在博客贴吧里蹿红,留言板好友无数,在虚拟社交网络呼风唤雨。曲林平时不爱主动学习,与图书馆和自习室无缘,近来又迷上一款名为“魔兽世界”的游戏,有时还带“妹妹”,不过这“妹妹”是每天匹配和曲林同局的女性统称,年龄并不等,据听见的声音“妹妹”性别也可不同——曾有次曲林与几个“妹妹”线下约见,竟是女仆装的男生。不过其中一个“妹妹”声音动听,宿舍四人团齐全时,曲林引她唱歌作秀给三人。相对于袁雪菁,此女唱功更好,但声音明显成熟很多,不似个“妹妹”,于是乎安非总嘲曲林是遇到了“大姐”,认为这是想追女人想到疯癫了,却也不提自己的窘境。

瞿麦日复一日赴健身房锻炼,肌肉线条明朗起来,依他暗恋的女教练的说法,瞿麦真正是“一天换一个模样”。他谋划着在道馆大展身手,不巧的是,女教练忙于接校外私教的活儿,找来男教练到汉大的高校道馆代课,自己却并不常现身。或许是对新面孔没甚感情,或许是刚入行经验太少,男教练总是训斥过严,有瘦弱女生因踢腿姿态不到位被这位新教练生生呵斥。并不是所有的学员都像瞿麦般要追求“更高、更快、更强”,大多数女生只是单纯想强身健体,学几样保护自己的本领。因此几次代课后便开始有学员向女教练抱怨,倾诉男教练代课时的野蛮教学和过分言语。

有一次男教练代课,兴许是听言有人向上头女教练打小报告,他的粗暴态度比往常更甚,个别女生固定动作支撑不住被体罚做俯卧撑,其中一个直接坐到一边哭鼻子去了。代课的男教练瞥了眼:“练武不是过家家,坚持不了就该滚,有些人空长了张有本事的嘴,身体弱,人品素质可比身体素质还差得远。”

见不到心仪的老师,瞿麦本就心中不悦,外加在初中就是小混混儿的调子,从前爱打野架不服管,是典型吃软不吃硬的脾气。此时也是冲动作祟,瞿麦决定在课堂最后的复习总结时狠狠地报复他。

“教练,我觉得您说得很有道理。”男教练饶有兴致让瞿麦继续说下去,“我觉得学习空手道就是应该有门槛的,武道是崇高的,有些人注定不配也没能力学它。我们就是应该提高我们空手道队伍的质量,所以应该首先从教练做起,也不是阿猫阿狗都能被叫老师的,要先剔除不合格的教练。不是有句话嘛,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教不好的老师。教练我说得有道理吧。”瞿麦特意装扮出蠢而不自知的表情,而年轻男教练的微笑渐渐凝固,只道声“散课”。男教练不经意走到换鞋的瞿麦身旁,耳语道:“你很出众,我记住你了。”

间隔几日没有新的情报,回想在KTV的表现,恐怕在情感私事上袁雪菁对洛芬已起戒心。安非决定亲自潜入这潭浑水,做间谍与洛芬里应外合。首先把袁雪菁的那本《高等数学》利用起来,安非按书扉页的QQ号发送了好友申请。

意料之中的拒绝,的确对陌生异性应当保持警戒之心,还是手机短信比较正式严肃。被曲林和“妹妹”游戏的暧昧对白干扰着,安非躺在床板上思来想去,从枕头下掏出翻盖诺基亚终于按下第一条消息:你好。

两个字,开门见山,安非自以为简洁明了、落落大方。

——请问你是?

她回复如此及时,让人无法准备好下一条内容。

——不好意思,错拿你的高数书,想还给你。

——原来这样,没事,我重买了一本。但还是感谢你。

一来二去这段不痛不痒的隔空对话又拐进了死胡同。安非试探性强攻:我把书放回图书馆失物招领处了,有空你就顺手带走吧。

久久没有回复,安非见状又补发一条用于提醒她:我是医学部临床的,你是哪个学院的,我们有缘交个朋友?

21世纪的“交朋友”是再古老不过的遮羞布。安非迅速把手机塞回枕头下,他无法忍受等待消息的铃声,那种讯息在空中飘摇的不确定,更忍受不了曲林和妹妹嘻嘻哈哈的游戏互撩,为了静等回复,安非探半个身子下床去喝止住曲林。铃声突然响起,安非小心翼翼将手指爬进机盖缝,曲林从床下跃起一把抢过,大声念出来:“老唐又回来了,有空约。”是秦巧凤的短信。什么时候回的?回哪里呢?安非只是好奇既然已从医大退学,不复读又怎个回来法。老唐先告知了秦巧凤,安非想来不是个滋味,也把烦心的袁雪菁暂放。

转眼间,安非、老唐、秦巧凤,三人共坐在老街酒吧的吧台上。老唐一扫上回离别的颓废感伤之气。安非把当班的洛芬介绍给老唐,老唐也冷淡对应。洛芬刚坐下,老唐就要洛芬开瓶五位数以上的酒,全无尊重之意,气得洛芬直扭走了去,老唐还塞给安非一沓小费让转交她,说不必追去。庆祝是今晚的主题,庆祝他重返汉大,但这次老唐不以医大生的身份,而是作为汉大下一届经管学院的新生,下半年正式报到入学,这样他便成了袁雪菁和那学长的准学弟。改学经管方面的专业,然后出国深造再接盘产业,显然这是家族为他量身定制的继承之路。

老唐的气质也变了人一般,高脚杯里摇晃着满是浮夸的冰块,骄傲、豪放,不畏缩、不拘束,这是崭新的老唐,等待着新学期的拆封。

“你和巧凤姐呢,现在算什么关系?”安非坏笑地问道。

“你看你俩坐我两边,左右对称,我老唐,和她,和你,当然都一样啦,好朋友,一生一起走!”秦巧凤恶恶地瞪了安非一眼。老唐言语此刻亦真亦假,让人捉摸不透,真是变了。从平凡的医大跳去名校,因祸得福,安非假意羡慕恭维他几句,老唐反倒安慰起安非,“你也别急,汉大并掉医大是迟早的事,这次我转学托关系找汉大领导,他讲这事确定提上日程了,口号喊了两三年,这次志在必得,合并的初步方案已经在起草,赶你毕业时证书上的钢印一定是汉大的。”安非并不那么期待,在汉大生活久了,也早把自己当作这里的一分子了。

小聚会散去后,洛芬又聊起袁雪菁和学长,情报有进展:袁雪菁的体育课选修了游泳,经常周末拉着洛芬一起在汉大体育馆练蛙泳,洛芬苦于兼职和游泳的时间冲突。安非自告奋勇要同洛芬一起去学游泳套近乎,洛芬却罕见劝安非最近冷淡一些,安非似乎低估了问题的严重性。

洛芬严肃地讲:“她的私事我不会干预,但她处于不稳定期,你的介入对你对她都不明智。她和那个学长的关系,她和我深谈过,这学长背景深厚,攀得上关系才能从自主招生的路子放进来,学生会里做小干部也常耀武扬威。传闻他家族有人是外资银行和地产集团的高管,又说其父还是其舅是某家TOP期货公司的掌门人,在汉京和上海都置有产业。你那唐同学是财不可挡的实业龙头,可这学长是贵不可攀的金融背景。他虽然心高气傲但确实优秀,大了袁雪菁三届,感情上好像喜欢吃嫩草,先前也有个小女友,但也算袁雪菁的学姐,为了追袁雪菁转手就把原女友甩了。和袁雪菁走近后一度处得很好,体贴肯为袁雪菁付出,闲暇时他在图书馆弄课题弄材料弄作业,只要袁雪菁坐在一旁陪着他都声称幸福满满,他背着袁雪菁硬塞给她不少个人荣誉奖项之类来讨好,但也给袁雪菁带来麻烦——此举惹得同班同宿舍的其余女生嫉妒。而袁雪菁毕竟是刚进大学门,不谙世事,今天这学长能为袁雪菁甩了前女友,明天就能为其他妹子抛弃袁雪菁,所以袁雪菁也谨慎,怕这学长太紧贴着自己。”

“归根到底,是雪菁对学长人品的不确定,导致双方不敢确立关系。”安非总结道,并且安非乐于袁雪菁保持这份戒心。

“也不仅是她的方面,问题也出在最近学长对她的冷淡态度——学长忙着捣鼓自己的职业未来,也可能是故意晾着雪菁,这是他们闹别扭的缘由。雪菁不是谈快餐恋爱的人,暗示他选择本校保研,想慢慢处着考察他。可学长有自己的打算,靠家里的手腕他不需要再深造读研就能有不错的工作,即使深造,也是出国读书,那也是得和雪菁就地散伙。总之,学长离开汉大是板上钉钉了,所以不停加压给这段青涩的关系催熟。至于学长有多喜欢她,凭雪菁的道行钻不透男人的心机,她只会任性地犯公主病。学长一旦厌倦了,觉得走之前无望确立稳定的关系,雪菁就如同鸡肋般,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看到他们这对就体会到了恋爱的费劲,不像我活一时舒服一时,就爱挣外快。”

“爱一个人,不着急这一时半会儿的,我熬到期末他俩自会不成的。”安非嘴上承认不去游泳,还是预先做好打算——不去,那是要先锻炼身体才好秀出身材。他让瞿麦带着他去健身房举铁,可力量对游泳毫无帮助,安非尝试下水几次,不会换气只能可劲儿喝水。等忙完辩论初赛再施行泳池战略,安非记下备忘录。

宿舍里,对于曲林的网恋,众人不堪其扰——曲林与妹妹日渐亲昵,演变到甜腻的“老公”“老婆”互相称呼,叫不停歇。即便游戏打得差劲,曲林也会温柔地表扬,从不发火。曲林坦言这所谓的妹妹也并不是年龄小的高中生,而是汉大医学部的同级,不过二人并不曾见过面。妹妹在游戏里唱火,这真性情的元气少女被称为“侧脸甜心”,她只露侧脸开唱日本歌曲,然后上传到博客视频,她唱过《灌篮高手》《七龙珠》《名侦探柯南》甚至奥特曼的片尾曲,举一支口红或者钢笔当话筒,表演欲很强,满屏洋溢着青春的味道。这一对成了电竞王子和翻唱女王的组合。

而白天,妹妹会每天偷偷把早餐挂到曲林他们班教室门口。由于汉大和医大生混编在一起上课,妹妹和四人团不同教室,安非的整个大班也没机会见过妹妹的正脸真容,只是花样不同的早餐引人遐想,曲林更无从知晓其人。果然爱情是可以使人变得向上,吃着热腾腾的包子豆浆,曲林终究是爱上了听课,这是他来出勤的唯一目的了。四人团里没想到最宅的小胖子曲林却最先要脱单,大家都以为是最聪明的浦野。

曲林心痒痒地发起新一轮的线下约见活动,这妹妹却一直推脱,于是他经常到不同教室的课堂上课,坐最后一排给她手机发消息试探,看看哪个低头回复,想搜索出妹妹的定位。一番折腾后,曲林坚定地认为妹妹真人应当是隔壁最好看的班花,可她还不好意思承认,座位飘忽时南时北,戏曲林于东于西,和曲林玩起捉迷藏来,曲林直夸她的天真可爱,可羡煞众舍友。他们约定在辩论初赛相见,梦想那像影院牵手一样的美妙场景。

曲林初见妹妹的大喜日子,现场阵势果真不小,但安非没细瞧评委席位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倒是注意到台下并排坐了洛芬和袁雪菁,学长却不在左右,这场景比对方辩手更使安非紧张起来。

题目公布真如预言:从连环撞车案看精神病的减罪。抽签时医大一队对阵二队,算是变成内部战,白白地提前压了真题。安非所在的一队由秦巧凤领队,二队里出现了班团例会上见过的熟人,马屁精之一的临床三班班长,一尖颌细眼的阴险小伙。安非是被迫入队补人数,而这位自愿报名的“社会人”是牙尖嘴利的货色,并不好对付。

一队的打法按照秦巧凤的战略规划,采取了中规中矩的套路。主守不主攻,紧扣我方论点与对方盘桓,只要论点根基够牢,论据结合够贴切,队员配合紧密,一般来说城防被攻破的概率很小。我方论点主要是两个方面,立法初衷方面与减罪条款适用面方面。为了备战,作为纯粹的医大学生,啃法条吃了些许苦头。

“首先,刑法不是为了给受害者报仇的,也不是给受害者补偿的,刑法的主要意义在于避免罪行的发生,即不要再有受害者,而对于精神病人,刑事惩罚不能起到威慑、杜绝类似事件发生的效果,所以采取强制收容等才是针对精神病患者犯案的更好措施;其次,不是所有的精神病人犯罪都不负刑事责任,更不是不承担民事责任,如果该精神病人有民事行为能力,其自身也是要承担民事责任的……”按照正常程序,两方按部就班念了一辩稿,双方二辩分别对对方的理论进行了常规质询,波澜不惊。安非以为这场比赛会像这样一直风平浪静,照常混过就行,直到进入双方三辩的盘问环节,他才感受到了被锋芒针对的刺痛感。

一队三辩秦巧凤盘问:“有请对方一二四辩。请问对方一辩,精神病人在作为刑事犯罪人员时,其极其有限的判断能力是否说明其主观作案意图的衡量必须特殊对待?”

反方回答是,尽管意图有别,其后果却更严重。秦巧凤逐渐加力:“我方强调作案意图的原因在于想说明,对精神病人的刑事惩罚并不能使其降低未来或有的再次伤害他人的概率。好,请问对方二辩,精神病人实施犯罪时,是否无法通过理智来控制自己?”

“不一定。那必须是不一定。”

“在特指犯病的情形下呢?”

“好吧,也可以这样说。”这话没毛病,这二队二辩只能松口点头。

“那么请问反方,在此时,能够对其进行理性控制、避免或有伤害的人是谁?”

“其监护人,但是——”

秦巧凤及时行使打断权:“所以也就是说,在精神病人犯病时没有民事行为能力,他行为的或有恶果应当由监护人共同承担。请问对方一辩,为避免再次伤害,是该把大于其自身行为能力的刑事惩罚加诸该精神病人,还是应该对本应分担其行为恶果的有正常判断能力的监护人加以限制和规范?”

“话是这样说,但是伤害确实是该病人——”

秦巧凤不等他支支吾吾,“所以,相对于惩罚精神病人本身,对其监护人和监护环境的限制和规范才更加符合刑法规避再次伤害的初衷,我们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南辕北辙呢?”

主席宣布计时时间到,“谢谢大家!”现场响起热烈的掌声,评委中有一两人微微点了点头。秦巧凤坐下后对安非讲,我方的第一个论点基本打出去了,接下来的对方盘问环节,一定死守第二个论点,甚至攻出去。

对方眼神犀利的三辩即那位“马屁精”,并没有给安非机会,他们没有按照秦巧凤设想的套路逐个反驳论点,而是另辟蹊径问了安非一个措手不及:“有请对方一二四辩。请问对方一辩,您方刚才的意思是否是在伤害既定的情况下,对精神病人定罪无法挽回受害人损失?”

安非方一辩愣了一下,觉得没毛病就应了一声:“对。”对方又跳过安非:“那么请问对方四辩,以深圳罗湖三死两伤案为例,如果犯罪嫌疑人并非精神病患者,对该嫌疑人进行刑事制裁是否能够避免这起惨案?”

一队迎击:“不能,但是精神病人确实对受害人造成了巨大伤害。”“马屁精”直接忽略一队四辩“但是”后面的内容,继续问木头一辩:“既然惩戒正常人也不可以避免既有案件的发生,这又如何成为不依法刑事惩戒精神病人的理由?而法者本来就禁于已然之后。”

正一支支吾吾,秦巧凤心碎。安非发言轮空,不禁走神,关注起袁雪菁、洛芬那边,正式开辩后袁雪菁就站在斜侧方的投影屏下观看,她为何去那处地方,是准备上台吗?这三班的“马屁精”趁势追击,突然矛头指向安非:“再请问对方二辩,我们今天讨论的对精神病人减罪公正不公正和有没有效果,这两个问题矛盾吗?”

安非回过神来,一想这话没毛病,顺口便是“不,不矛盾”,秦巧凤急得直拉安非袖口。“那就很好办了,既然如此,那么对方强调的规范监护人义务并不能证明减罪的有效性。补充一点,”他转向评委和观众席,“如果不对精神病人减罪,并加大对监护人的连带刑事处罚,甚至可以治此类案件于无形,法者亦能禁于将然之前。”

上场前秦巧凤曾讲过这“马屁精”,简直人面兽心,太小家子气,虽然一同培训,却敌对所有同校的一队成员。安非分不清这凶猛的盘问是不是私人恩怨了,但他确实慌了神送给对方可乘之机。按照论点和论据的罗列,正反方现在实力相当,只是反方其实比较有场面优势。

自由辩环节。一队方面补充论证了一些观点和论据,而反方揪住之前三辩拿到的领地不放,一个劲儿地逼问,尤其是对方“马屁精”,在自由辩时甚至一度嫌弃他们的四辩太弱,在四辩要站起来时按下他的肩头自己起来说。这些细节被评委看在眼里。而一队虽盘问环节气势不足,但在秦巧凤的带领下一直是稳中求进的状态——利用法条和定义以及判决证据,死守高地。最后自由辩结束,两方四辩结辩,根据先发后结的规则,一队最后结辩。一般后结者有优势,二队没有再反驳一队的一次机会。

主席宣布评委离席讨论胜负,在此期间观众自由提问辩手,等待评委返场公布结果。安非平静下来,再细看袁雪菁的表情,窘相已然深入美人心。当下,袁雪菁那位关系暧昧的学长竟悄然出现,主动向主持人要过话筒,开始向一队询问问题:“既然辩题是由连环撞车案而来,也就是事先假定此人有精神疾患属实。那我知道鉴定主体是隶属你们医大的精神医学司法鉴定所,抛开辩题本身的限定不说,我就想提问你们一些专业上的问题。”他向主持人指明要安非回答。

“这个奇怪的精神病诊断得足够权威吗?还是只要看是不是权威的人下的诊断呢?此病需要时得,不需要时恢复正常,可无限次使用吗?那以后只要傍上你们的权威老师,想杀人就犯病,想出狱就痊愈,塞红包就能得到犯事的机会,是这种道理吗?”这学长攻势凌厉,言辞熟练,像是有备而来,安非不知该如何表现了,明显是来找碴砸场子的。

秦巧凤见状不妙,抢过话筒来反驳:“阴谋论那是在你们这些不明所以的公众看来,唯恐天下不乱。那有证据提示鉴定团队是食人嘴短,替人消灾吗?目前并没有,但民粹主义者对强者和弱者的判别总有基于经济条件和社会地位的预设——豪车撞人吃定了是理亏的。即使你们学医,如果不从事精神心理方面的专业研究,也不可能知道这个病的,这是近年来新兴起的精神疾病诊断分类,教育条件所限,要懂也太为难你了。”

两人对辩甚至比刚才的初赛更加精彩。学长引战完成,话筒递给台下另一个汉大内应:“所谓权威就是玩弄术语欺负老百姓,这种病就是特权病,是有官商背景的特权阶级通过腐蚀医学伪权威拿到的低级借口!”

接下来还有人把鉴定部门一段“前科”扒出:曾有一个再婚男人的前妻,突然带了两个人到他家里,将他的现任痛打一顿。几个月后警方称前妻不需要承担任何法律责任,理由是有精神残疾证。而此前妻是出租车司机,已有十多年驾龄,按照相关规定,精神病人不准申领驾照。后来记者暗访时前妻承认精神残疾证是找关系弄来的,声称“搞急了砍她一刀没有罪”。而她找关系弄来的精神残疾证,正来自医大附属汉京脑科医院鉴定所。

不管台下如何泼污,秦巧凤不紧不慢地表明态度,维护母校荣誉:“精神类疾病的特点导致其有可能成为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为违法犯罪行为背锅。但其实并不罕见的,汉京去年一年脑专科医院诊断出近百例。近年到我们脑科医院申请做精神病鉴定的人逐年增加,一些嫌疑人为了逃脱法律制裁,绞尽脑汁想伪装成精神病——说谎、撞墙、脱裤子,可谓丑态百出,最后被鉴定为无精神病的人数更多,冒充精神病没那么简单的。你们要相信医大鉴定系统的公平公正,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缺席!”

台上医大方的几个评委格外注意到秦巧凤的积极表现。

评委点评后谢幕,结果显而易见——从事件起始警方和鉴定所的联合通告就隐约透露出本案倾向于轻判,有一定影响范围的省级辩论赛结果也不会违背官方结论,因此与其说是辩论技巧,毋宁说是抽签的胜利,一种官方内定的结果,二队从抽签那刻就注定落败。合影时被满场瞩目的安非依然用余光窥伺袁雪菁,看她是否同学长一道离场,回看照片里的安非心不在焉,秦巧凤的脸色也阴沉起来。

初赛告一段落,半个月后医大一队会挺进复赛。而肇事案无论事实如何,已然解释不清。作为医学生当然更倾向于老师及其同事们的科学鉴定;而作为普通群众,又实在难以置信。争议,在任何时代都客观存在着。

“她鼻唇沟里那个黑痣有那么大,”曲林回来倾诉自己受到的惊吓,屈着食指和拇指套成圈,“有葡萄那样大的痣你们见过吗?”曲林看来显然网约奔现失败,他嫌弃那妹妹不好看,虽然当时不说破,但曲林观看辩论赛的半路离场,连“上厕所”的借口都不稀罕使,表达得足够明显。“她还想伸过来摸我的手,我立即把她手放回大腿上去,就想叫她自重,我现在知道怎么都说网络是骗人的了!”曲林呆滞地望着笔记本桌面,他得出了这个结论,颓废地自己玩游戏去了,他需要放空欲望做个孑然一身的玩家。

又一个周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一排教室,大伙等着看曲林和妹妹的尴尬相遇,四人团里其他三人好奇妹妹的长相究竟有多不能接受,很快就见分晓。果然门把手上没再出现早餐,曲林倍感欣慰,而其他人却没了戏看。就在三人面露失望之色时,一女子闯入教室,众人见她打扮时髦,黑皮外套、裤不及膝,猫步、不理人,皮衣反光、妆容吸睛,小太妹气质,拎一塑料袋于教室门口环视,再瞧袋里早餐,众学生这才识别她身份。她走向曲林时,过处无不侧目回头,这气场令人以为她会把那小拎袋掷到曲林桌上去,却是端端正正双手奉予曲林,曲林恨不能翻过凳子后面去躲着她。这次包子油条升级成煎饼和奶茶,反观曲林这肥仔身材,看来妹妹竟单方面满意了。

她这相貌中规中矩、不功不过,那颗骇人的大痣也不及葡萄干那样的尺寸,更不用说有紫葡萄大,瞿麦、浦野很久没打分了,一时竟无法评价。但显然曲林描述夸张了,浸淫在完美的二次元世界里太久,有种动漫的格调替换成真人纪录片的不适应感——她离常理的丑还远着哩。

“以后别送了吧,我怕同学们误会。”曲林哀求似的说道,觉得妹妹该明白,妹妹听了倒也不生气,只歪着脑袋,仍保持着暖人的微笑。

至此曲林不许宿舍伙伴们提及那人,他认为被丑女看中就是某种被认定般配的羞耻,之前多期待多嘚瑟,现在的当众羞辱就多丢人。妹妹的亲昵称呼也改成了粗糙的真名——苏桂枝,桂花的桂,树枝的枝。

这周安非再蹲守图书馆,发现失物招领处的高数书悄然消失。夜间,没有曲林和妹妹的男女语音,宿舍安静许多,安非把疲惫的身子一顿收拾已经是临睡时分,他抄起手机来:我今天在图书馆见到一女生到失物招领处取走了你的高数书,我来确认下是你,怕是别人误取的。安非显然不是为了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嗯”,继续搭话:行,那我也算见过真人了,我俩干脆交个笔友呗。

太晚了,有空加好友再聊吧。

袁雪菁并不感冒,匍匐爬行的他并不知道在战线的另一侧,很快将收获一次明面上的“跃进”。

四月,春池水暖只有体育馆一泳方知,既然袁雪菁课余最大的爱好是学习游泳,安非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会在水中偶遇。汉大碧蓝的大泳池呼唤安非的加入,因此身体的锻炼迫在眉睫,即使力量的练习不能指导他提高游泳技术,他也不想依靠下腹部的脂肪泳圈漂浮着,而瞿麦永远是他免费而专业的私教。

安非总在瞿麦下课前到道馆等他,但尴尬之处却在于瞿麦爱“拖堂”:若是惹人厌的男教练当班,他一定准时或是提前下课,而每当那心心念念的女教练归来,瞿麦则会要求主动加训——学生竟要求老师“开小灶”,最好是单独授课。安非不知情,眼见学员们一窝蜂涌出空手道馆,一个个换衣穿鞋有说有笑,怎也等不到瞿麦,怀疑其早已离开,打手机无人接听,又因为严苛的礼仪规范不敢入内,拽住其中一个问起瞿麦行踪来。这孩子没透露,却窃笑地拿食指做个“嘘”的手势。

安非起疑,入大门只隐约听得急而重的喘息,夹杂几声呻吟,蹑手蹑脚循声摸到道馆的回廊里,透过门缝瞟到角落里的道垫上有两个人紧贴着,其中一个甚至赤裸上身,能辨出男人喘粗气……安非一时窥伺入神,想入非非,心想瞿麦一定已习得了丰富的体位。倚靠着门又压着门把,安非踉跄着把自个儿送上了场地的道垫,这才看得仔细了——那女教练的身体压着瞿麦的赤身肉背,用体重顶住瞿麦使两腿岔成“人”字,企图逼其完全拉开腿部韧带劈叉成平角。而躺在道垫上的安非从瞿麦岔开150度的裆下和他产生了迷惑的对视。

打扰了他们二人,安非随便敷衍了那教练两句,使用俯卧撑的方式起身告别道馆,以示对体育精神的尊重。安非有求于瞿麦,而瞿麦有求于浦野——瞿麦有股子体育人的独特浪漫,声称想给女教练写封感谢信。

“情书就情书呗,恁净整啥有的没的,不中不中。”安非学着瞿麦的北方腔调。说来也不过是让浦野为他出招,编几行优美情诗,可浦野傲气,认为情爱之辞必出自真心,代写那是辱没了真感情,想必浦野认为编土味情话让自己掉价罢了。瞿麦只好去缠安非,安非就从口水爱情歌里抄了几句像样的歌词来,字里行间都是假大空。瞿麦口口声声喊老师,教练也才24岁,因为瞿麦高考复读两届,她只比瞿麦大三岁,刚从江东体育学院毕业,在一家体育机构工作,代课的男教练是她带的入行新人。安非有时诧异,但相比袁雪菁和那学长,也只这般的年龄差,即便是学生和社会人的区别,这份感情又有何不妥。

而浦野拒绝给情书代笔有更深层的缘由,他偏好写杂文、政治时评,文风好斗、带刺,自诉是战士,不是后勤更不是护士,不擅写情情爱爱,保养感情非他所能,若是分手干文字架时他自会出马。浦野的笔力远不是大学才发迹,高中时浦野曾入围新概念作文大赛,写作是一把好手。浦野之“野”在写文无畏无惧,浦野有自己的偶像——鲁迅、闻一多、李敖、柏杨、王小波,那一类特立独行、不死不休的文字猛士。浦野这处处不饶人的个性尤其适合擂台上盘嘴皮子,但也经常搬石砸脚。

汶川地震时,全国上下倾力救助,高校也不例外。除了医大的几家附属医院正组织医疗队前往四川,捐款先行,但凡提钱必会争执。慈善机构发布公告,组织开展救援,爱心捐款方面直接向各公立单位要指标,几日筹款后,汉大官方公布了捐款名单和款数。问题在于名单上医学部的合计最少,只有别院的零头,原因也很简单,医学部的学生人数最少,再者汉大医学部里医大学生的捐款金额归入医大系统,班长们收取后交予尤通知,不计入汉大的账面,因而就显得更少。

但这本没什么说法。兴许是心系家乡,又或是认为慈善部门发动能力有限,汉大四川老乡会的同学们自发组织救援物资和捐款,学生间的鼓动效果显著,甚至联合了省城里其余大学的老乡会,形成民间捐款的一大股力量。此举或不合规或不合法,汉大学生会仍要求统一经过他们再上交,最后送往灾区。汉大作为发起校内非官方捐款的“始作俑者”,校方认为丢了脸面,组织开政治大会,分管院长亲自到场,由预备党员、学生会干部和各班长带头捐款,又把捐款的红箱子换成透明箱子,这样谁没有捐款,捐款数目多少一目了然。面子上还能挂得住的也只有瞿麦这种脸皮厚的。

事后有学生怨怒说医学部拖的后腿为何让全校补贴,加上给老乡会的,很多人一共捐款三次,一次更比一次多。坊间也总有人污蔑医学部,说医学部缺乏爱心、将来更不会有医德这种话都流传出来。汉大医学部的学生更不满意,非说是夹杂了医大的学生,他们算了人头总数却不愿意捐钱,导致整个医学部捐款总额和人均都是垫底,至此医学部也起内讧。但也只有安非几个医大的班长知道捐款金额的来龙去脉,只得不停地向各方解释,无奈声音太弱,被谩骂洪流淹没。几位医大的班长一合计,决定让浦野起草撰文,为他们发声。浦野有上次凯迪拉克肇事案的经验,知道这等稿子上不得台面,也怕影响不好毁了自己前途,所以决定匿名在博客写文。浦野想好了文章题目:莫让爱心染铜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