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那年的冬天如山涧溪水
- 古风流月
- 土小归尘
- 3804字
- 2022-01-06 16:10:51
大屋岭是衙前镇的一个小地名,它就座落在永吉路与象形路交汇处。这条公路是黄土的。晴天灰尘滚滚、雨天泥泞油滑。公路两旁有好多树木、连片草地。近几年,风闻泰新县要撤县立市,县址就立在大屋岭。再加浙江有几个老板在这里投资办了几个厂,政府加大宣传力度,也增加投资行为。诸如小区建设、工业园开发、大屋岭城区规划、圩场建设、第三中学建设等等。开发也好,规划也罢。总是离不开土地的。这样就必然有这么一个流程:政府要向村镇征收土地。大屋岭刚好处在规划建设的中心区,因此这里的土地被成片成片的征用,原先土地上面的树树草草,果木杂蔬之类全被挖土机铲平。在大屋岭,沿着这条黄土公路南北两侧有很多自然村。如,夏源村、泉塘村、王家村、邹家村、龙家村等五个村处在开发建设的关键位置上,每个村都有每个村的墓地。政府征用到有坟墓的地块,当然不只是征地钱问题,还要深入到各村做工作,动员村民积极迁坟。每迁移一个坟墓,政府适当补偿给墓地权属者,从300元到900元不等。我就是在这么一个大前提下勇往大屋岭——干迁移坟墓的劳作活。
象往常一样,我五点半起床,到后村松山脚下,那口露天井里跳水。挑满水缸、刷牙、洗脸、上厕所。时间正好六点。我扛起一把铁锹跑向村口,在古槐树下呼叫巴罗。他的真名叫陈娇花,巴罗是其外号。由于他的额头异常突兀,头如篾箩,村里村外的人少有叫他陈娇花,惯之以常了,人们都招呼他为巴罗。九岁时,他始读一年级。十五岁时,他小学毕业,父母双双病重,无奈辍学。十六岁,巴罗在他一个远房表舅介绍下,跟一驼背老人学篾匠。二十一岁,巴罗终于可以独自篾结一对箩筐了。按照篾匠行业规矩,徒弟能独自结成一对箩筐,就可以出师。此后,巴罗凭着一把篾刀在湖南茶陵,桂东一带,以打箩筐为业,足迹踏遍了深山凹凹。二十九岁,巴罗从湖南带了一女人回来。村里男女老少都跑过来看新鲜。有的说:女人漂亮呀,皮肤好白;有的说:女人窈窕呀,巴罗比她矮了一个头。沉闷的山村比往日热闹多了。一年后,女人生下一个男孩,偷偷跑回湖南。个中原因,没人知晓。答案只有巴罗知道。可这位历经生活苦难的汉子,宁肯将谜底封藏在自己的心中,也不愿将点滴的苦痛溢言于亲朋好友的耳目前。就这样,巴罗又当爹又当妈,把孩子拉扯大七岁,终于可以上学了。昨日,巴罗跑来找我,他问:石脑壳,去不去大屋岭那边干活?我回答:去呀,干什么活呢?巴罗说:大屋岭那边大搞开发,好多人家的墓地要迁走。需要大量劳力,这也是赚钱机会。我兴奋道:对呀,巴罗!这确实是一赚钱机会。尔后,我又问:迁坟要不要什么技术?那要什么屁技术,只要大胆,不怕脏,就ok!。巴罗说。在村口古槐树下,我刚要呼叫第三声巴罗时,只见微光中,一个头戴草帽、手握一把丁字镐的人急怱怱地向我走来。他,就是巴罗。月光如昼。地面草尖上的白霜显得更白。此时,村巷里有几只狗“汪汪”地叫起来,谁家的公鸡“滴滴”拉起了雄壮的号子。我和巴罗经洞口排灌站,绕墨岭山脚、穿弯岭冲、约二十分钟,虎珊村渡口就在眼前。天色微光。江面上有缕缕雾气,白蒙一片。渡船就停泊在岸边,白霜替它镀上了一层银白色。“天气好冷。手指都麻了”。巴罗说话的时候,肩膀哆嗦了几下,两手不断地摩擦。“真是。今天的白霜比昨日更大些。瞧!田渠中都结了薄冰”。我边说边蹦跳起来,像是受到巴罗的感染,我禁不住猛然打了一个寒噤。不一会,瓦家村的四大金刚{干活能手}——我的四个老表来了。四大金刚{干活能手},他们与我外公家同属本家,从辈分而言,叫我老妈姑姑。所以,我跟他们互为老表关系。这四个人,人们耳熟能详的并不是他们长得何等帅气,或者说如何丑陋,而是他们那与之匹配的外号使人记忆深刻。大老表王争光,身高一米八、手脚粗壮,人们就记叫他:铁塔;二老表王胜利,身材瘦峭,手脚细长。人们就记叫他:麻杆;三老表王二古,虎背熊腰、声如洪钟。人们就记叫他:大炮;四老表王三仔,上唇翻卷、总露出几颗门齿。人们就记叫他:狗牙。就这样,我、巴罗、铁塔、麻杆、大炮、狗牙一行六人,在约定的时间、约定的地点——早上六点半,在虎珊村渡口精准汇合了。互相嘻哈且戏谑一番。大老表铁塔说:狗牙,快叫你表妹起来撑船。狗牙“嗯”地应了一声,用手掌模做一喇叭筒喊道:川妹,有人要过江啰,在等你摆渡啦。江岸边,有一栋一层高的砖瓦房,离渡口十几步距离,这就是摆渡者的家。很快,从这低矮的砖房里透出光亮,随着大门“吱依“一声,狗牙的表妹背着两根竹篙出来。她一边护正头上的耳帽、一边嘴上嘟哝道:“你们这班乌贼,这么早又这么冷,做贼去呀!”巴罗说道:“大屋岭做事去。”大家上了船。女人解开铁锚的锁链,一篙撑下去,船就离岸了。船到江中心,河风呼呼掠过耳根、卷起衣衫、钻进背脊——这来势凶凶的刺冷,让我接连打了几个寒战。而我从这剧烈的寒战中,我醒悟:原来,我们一行六人正行走在天寒地冻的路上。赶到大屋岭龙家村,时间不到七点半,村落外围传来卖包子、卖油饼的吆喝声。三老表王二古问巴罗:“今天有多少户人家要迁坟墓”?巴罗说:“有两户,共三个坟墓”。大炮急忙道:“那就抓紧时间,我们找户主去吧”。我们找到户主龙水生和龙六朵,跟他们打过招呼,交代完相关事宜后,就背起劳作工具直奔墓地。我们左转右转,来到一个菜园地。麻杆第一个反应:“卧槽,明眼人走瞎路,我们走错路了”。巴罗说:“对。户主吩咐我们要往北走”。当我们折返原路往北赶到墓地时,户主已先我们一步到了。墓地就坐落在一个大约5000平米的小丘上,其位置刚好在永吉路南侧、龙家村正北方向。丘山上布满了无序的坟墓。风吹过来,高大茂盛的油松枝丫发出“呜呜”声,一些附覆在坟墓上的藤萝、杂草也随风摇曳、低声呼呼着······户主们在自家的坟墓前,点了烛、燃了香、烧了冥钱。那个叫龙六朵的户主,他很是恭敬庄重。他先是在已死二十五年的老娘墓前跪拜、叩头,尔后又在已死二十年的老爹墓前跪拜、叩头。他嘴中叨念道:老爹,老娘呀,烛火冥烟,你们地下有知。现今大屋岭要规划建设,政府有令,所有规划区内的墓地必须迁移。莫怪儿孙不孝。莫怪别人挖你们的坟地——他们是我请来干活的人。就请你们俩老上草坪洲安家——那里是你们的新家。你们俩老要高兴呀。你们俩老要助后人昌盛呀,······说完,他两眼满是泪水。这位叫六朵的户主,背已弯、发已白,其实也是一个老人。搞不懂,为什么他对已逝这么多年的爹娘动之于情,竟至于老泪纵横。我见此情景,心头一震、鼻子一酸,眼泪也悄悄流了出来。三十多年前,老爸正当壮年,我却还是一孩童;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也正当壮年,老爸却长眠地下已半载。我与其说,是因六朵老人的叩头叨念而感染,不如说是我感触人世间生生死死的那份凝重,那份无常。我紧握铁锹,透视着我面前那些掩埋在荆棘、杂树、薜箩之下的坟墓,我看到了中国人几千年生之历史的最直接、最粗糙的根。这时,六朵老人用手背揩楷眼眶,朝我们挥挥手:”老师傅,你们可以开挖了。”开挖前,巴罗吩咐其他人不要出声。他左右开弓,打出几手短拳,然后他嘴中“欧尼吧啦”念唱着,鞋尖在地面上左右刻画······待他动作完毕,我忍不住问巴罗:“你这是干啥?”“画符!避邪的符!”巴罗神色庄重地回答。相信天地有神。总洁净自己并警醒内在的灵———这就是最好的符!此符避百邪挡百毒。我本想对巴罗如是说。但我见他严肃而神秘兮兮的样子,我不忍拂扫他的善意。也许,他有他自己认可的点拨画符之道;我有我坚信的修为之道。两者可能是二个方向,但不排除它们的效用就像手背和手心一样都是肉———它们的形式不同,但本质和目标都是祈望生活平安顺利。想到这一点,我对巴罗的所谓画符之举,多了一份容纳之心,而我对自己的灵修之道更增添了信心·····两个小时之后,当汗水盖满我的前额,湿透我内衣时,墓穴终于被打开了。首先,我看见有一股类似水蒸气的东西缓缓飘了出来;断裂且腐朽的棺木上有一层厚厚的污垢;一群黑色大蚂蚁在棺椁上奔跑着。铁搭和大炮将棺盖抬上地面,一晃,棺盖就断裂成几块烂烂的木片。棺椁里,死者的头盖骨、胸骨、脚骨。手骨依然可见。墓中的死者生前有皮有肉,筋脉也流淌血液,如今却只剩下几根骸骨而已了。这就是曾经的人命。“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古诗】如是叹。数千年来,人类对“从生到必死”这一铁律,留下太多太多忧伤和感慨。然而,忧伤也罢,感慨也罢,它在哲学范畴——永恒存在面前显得既无必要,也毫无意义。老实说,当我闻到腐朽的气味,看到墓里的骨头,尤其是那头盖骨——两个窟窿,尖利牙齿的——头盖骨时,我不仅后怕而且在我的肚子里有一种翻江倒海的感觉:我想呕吐。我甚至产生了逃离的念头但是,当我看见巴罗撸起袖子、提着陶罐勇敢跳下墓坑时,我屏住了呼吸并用意念止住了自己的恐惧感。我环顾四周,我见有几十个人在干活,他们或用锄头在墓地上挖得咚咚作响,或用铁锹将泥土铲出坑外,其利索的动作是做惯劳作的娴熟。我还听见“耶利亚女郎”之音符正从紧靠墓地旁——砖瓦厂那简陋的工棚中飘逸出来。那声音极其美妙,将我本有的胆气瞬间凝聚。巴罗十个手指头在黑魆魆的墓土里翻捡骨头,再将它们一,一装入陶罐。待陶罐缓慢被提回到地面上我赶紧用一张早已备好的大红纸封住了陶罐口,然后又马上抱陶罐至待运的木板车上。放过鞭炮,随着六朵老人一声吆喊:“老爹老妈呀,现在就送你们到草坪洲———安置新家去”。我、狗牙、麻杆三人早已推着木板车下了墓地,巴罗、铁塔、大炮在后面嘻哈着:快点快点,你们先到外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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