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解析
- 梦宫
- (阿尔巴尼亚)伊斯梅尔·卡达莱
- 20402字
- 2021-07-07 16:35:20
比他预料的可要早得多,甚至在还没有出现任何春的迹象之前,马克-阿莱姆就调到了解析部。他想,原本起码要在筛选部度过春天,也许甚至夏天。
一天,在上午休息铃敲响前,他得到通知:总管想要见他。“什么事?”他问信使。然而,一看到那人脸上讥讽的笑容,他就立即感到了后悔。显然,在塔比尔·萨拉伊,你不该提这样的问题。
沿着走廊往前走时,各种各样的怀疑和猜测袭上他的心头。他在工作中犯了什么错误?有人从帝国深处冒了出来,到处叩门,走访了一家又一家办事处,一个又一个大臣,声称他那有价值的梦被扔进了废纸篓?马克-阿莱姆竭力回想最近自己否决的那些梦,可一个也想不起来。不过,兴许并不是那回事。也许总管召见他是为了别的什么事。事情几乎总是如此:你总是由于某种做梦都想不到的原因而被召见。这几乎成了永远不变的规律。同破坏保密原则有关的什么事吗?可自从到这里工作,他还没见过任何朋友哩。他在走廊里问路时,越来越强烈地感到:之前曾经到过宫殿的这个部分。有一阵子,他想,这兴许因为所有的走廊都一模一样。但当他最终走进屋子,看到那个火盆和那位眼睛盯着门的方脸男子,他才意识到,原来第一天来到塔比尔·萨拉伊,自己敲响的正是总管办公室的门。之后,他一直那么投入地工作,完全忘了它的存在,甚至到现在也不清楚那位方脸男子在梦宫究竟担任何职。他是众多总管助手中的一位呢,还是总管本人?
马克-阿莱姆站在他面前,吓得几乎呆住了,等待他先开口。可官员继续凝望着门,目光大致同门把手保持一样的高度。尽管马克-阿莱姆对这一习性已不再陌生,可还是有那么一刻,他不知方脸男子在说明召见他的原由前,是否还在等候什么别人。终于,男子将目光从门上移开了。
“马克-阿莱姆……”他用很低的声音说。
马克-阿莱姆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知究竟应该采取什么态度。他该说“听候您的吩咐”呢,还是用上其他客套?还是就站在那里,等候对方向他宣布可怕的消息?此刻,他可以肯定,只能是因为什么麻烦事他们才召见他的。
“马克-阿莱姆……”对方重复道,“你第一天来时,我就说过,你适合我们。”
我的天哪!马克-阿莱姆想。那句奇怪的话……我从没想过还会再次听到……
“你适合我们,”高级官员继续道,“正因如此,我们决定,从今天起,将你调到解析部。”
马克-阿莱姆只觉得耳中嗡嗡直响,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了屋子中央的火盆。余火几乎被炭灰埋着,仿佛露出嘲讽的笑容——就像一些人半闭着眼睛,脸上露出的那种笑容。那难忘的第一天,正是这些炭火吞噬了马克-阿莱姆的举荐信。此刻,它们倒像是摆出了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你没有流露出任何得意之情,这样做很对。”那个声音说。
而马克-阿莱姆心里纳闷:“我到底有何反应?”
事实上,他一点开心的感觉都没有。但他明白他该表示感激。直到片刻之前,他还被焦虑折磨得半死。因此,就更该如此了。他张开口,正要说点什么,却一下子被官员的声音打断:
“我能理解。你没有表露出开心的样子,是因为你充分意识到了新工作所包含的责任。都说解析部是塔比尔·萨拉伊的神经中枢。有道理。那里的薪水要高一些,可工作也更难——你还经常得加班加点——最最重要的是,责任也更大。不过,你得明白,对你来说,这可是件好事。别忘了,在塔比尔·萨拉伊,顶层之路必定经过解析部。”
头一回,他真正看着马克-阿莱姆,并没有看着他的脸,而是他的中腹部——如果他是门的话,那里该是门把手。
“在塔比尔,顶层之路必定经过解析部。”马克-阿莱姆心里想。他正想说他兴许难以胜任解梦这样艰难的工作,方脸官员仿佛读出了他的心思,抢先插话道:
“塔比尔·萨拉伊所进行的解梦工作确实很难,非常难。它可不像普通的、大众的解梦——蛇,凶兆;皇冠,吉兆,如此等等。也完全不同于所有那些解梦书籍。塔比尔的解梦属于另一种水准,比一般的解梦要高出许多。它运用另一套逻辑,另一些符号和符号组合。”
“那就更让我力不从心了。”马克-阿莱姆想说。想到处理那些传统符号,他就已经够害怕的——要是再让他应付那些新的,那就更糟糕了!他终于张口要说几句,可又一次被打断了:
“你也许犯愁,不知如何才能学会这门技艺。别担心,我的伙计——你肯定能学会的,而且用不了多长时间。多数人起步时同你一样,犹豫不决,缺乏自信,可许多人后来成了解析部的骄傲和欢乐。一两个星期,顶多三个星期,你就能掌握这项工作的。到那时,”说到这里他点了点头,马克-阿莱姆朝前迈了一步,“就行了。欲速则不达。那还会让你工作起来过于机械。解析部的工作首先应该是创造性的。图像和符号分析都应把握分寸。最主要的,正如运用代数学那样,就是掌握某些原则。即便这些原则你也得灵活运用,不能过于僵硬,否则,这项工作的真正目的就难以达到。解析的更高形式恰恰始于常规终结之处。你必须全力关注的是符号的组合和变更。最后一点提醒:塔比尔从事的一切都属于高度机密,而解析部更是绝对绝对机密。一定记住。现在,你就去开始新的工作吧。他们在等你哩。祝你好运!”
当马克-阿莱姆不知所措地走出时,方脸官员的目光已经又一次对准了门。马克-阿莱姆在走廊上游荡,完全处于迷惑状态,到最后才振作精神,想起自己正在找解析部。走廊全都空空荡荡。方脸官员和他谈话时,上午休息一定已经结束:从间歇后总会出现的典型的静默他就能判断出这一点。他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期望着能遇到什么人,好问问路。可是没有任何人影。有时,他觉得自己听到前面有脚步声,就在走廊拐弯的地方,但他一走到那里,那些声音似乎又退回到另一个方向,兴许在楼上,兴许在楼下。要是整个上午都这么徘徊,那可如何是好?他想。他们会说我第一天就迟到的。他心里越来越着急。他本该向那位官员打听好路的,那位总管助手,或者总管,或者管他是什么哩!
他朝前走着。那些通道仿佛既熟悉又陌生。就连开门的声音都听不到。他踏上一段宽阔的楼梯来到楼上,随后又走了回来,很快便发现自己又到了楼下。无论他走到哪里,迎接他的都是同样的寂静,同样的空荡。他感觉用不了多久他就要大声喊叫了。他此刻一定身处大楼最偏僻的一翼。支撑楼顶的柱子看上去都好像稍稍短些。忽然,正当他打算转身时,他觉得看到走廊的转弯处有个人影。他走了过去。一名男子正站在一扇门前,马克-阿莱姆还没来得及靠近,那人便示意他站住。马克-阿莱姆一下停住了脚步。
“你想干什么?”陌生人问,“这里是禁区。”
“我在找解析部。我都转了一个小时的圈子了。”
那人用狐疑的目光审视着他。
“你在解析部工作,却不知道怎么走到那里?”
“我刚调到那里,还摸不着门哩。”
对方仍在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原路返回,”他终于开了口,“沿走廊一直走到主楼梯。登上一层,从楼梯口往右拐,走到头就是解析部。”
“谢谢你!”马克-阿莱姆说完转过身去。
他一边走,一边不停地重复着,生怕自己记不住:沿走廊走到主楼梯,上一层,往右拐……
“他会是谁呢,那名帮了我忙的男子?”他纳闷,“他看上去像个哨兵。但在这个聋哑世界里又有什么可保卫的呢?这个宫殿真是充满了神秘。”
靠近楼梯时,他感觉看到一道暗淡的光线从玻璃屋顶照进楼梯井。他松了口气。
他在解析部已经工作了将近三个星期。头两个星期,他一直跟着几位老手,学习入门知识,了解部门的秘密。随后,有一天,上司来到他面前,对他说:
“你已学了不少东西了。从明天起,我们将给你一份案卷,让你独自处理。”
“这么快啊?”马克-阿莱姆说,“我真能独自工作吗?”
上司笑了笑。
“别担心。所有人刚开始时,都有这种顾虑。但监理就在那里——你要是有什么疑问,随时可以向他咨询。”
整整四天,马克-阿莱姆都在费心琢磨这份案卷,脑子从未感觉如此混乱。他在筛选部的工作就已经够折磨人的了,可比起这来,那简直就是儿戏了。他从没想到,解析部的工作竟然如此恐怖。
交给他处理的案卷还算是容易的——上面标着法律和秩序:腐败。有时,他会想:“我的天哪,要是这样一份案卷都让我晕头转向的话,那么处理那些反政府阴谋案卷时,可怎么办呢?”
案卷里塞满了梦。马克-阿莱姆已读了六十来个,将二十来个放到了一边。这二十来个梦他一眼看去,觉得也许还有可能解析。但再次打量时,他发觉它们根本不像是最容易的,反而显得更难了。于是,他又挑出另外一些,但一两个小时后,它们同样开始显得混乱不堪,让人费解。
“真要命!”他不停地对自己说,“我会疯掉的!整整四天,一个梦也没解开。”
每当梦中的某些因素有点意思时,疑惑就会突然袭上他的心头。片刻之前还显得可以理喻的一切又一次变得莫名其妙了。
“这纯粹是蠢事一桩!”他将脸埋在手掌中,想道。
他整天提心吊胆,生怕会犯什么错。有时,他相信,根本不可能做出什么名堂来,如果有人做对了什么,那也纯属巧合。
有时,他会焦急得发狂。他还一个解好的梦都没交给过上司哩。他们也许会认为,他要么是难以胜任,要么就是过于胆怯。别人怎么做成的?他看到他们整页整页写满了评语。他们怎么显得如此平静?
实际上,每个解析员都可以留下一些自己破解不了的梦,交给那些优秀解析员,那些解析部名副其实的师傅。自然喽,总不能什么都往他们那里一推了之。
马克-阿莱姆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想要疏通一下好像积聚在那里的血液。他的脑子里尽是些乱七八糟的符号:赫耳墨斯的权杖、烟雾、一瘸一拐的新郎、雪……它们全都在一场狂野的萨拉班德舞[7]中回旋,摒弃了平凡世界所有的知觉。“去他的,”马克-阿莱姆想着,拿起了笔和纸,“这个梦我就用脑子中出现的第一念头来解释吧,但愿能有乐观的结果!”
这是一名中学生做的梦。他在京城一所宗教学校读书。梦里,两个男人发现一条从天上掉下的彩虹。他们费了点工夫,将它抬起,擦去它身上的尘土,其中一个男人还为它重新涂上了颜色;然而,那条彩虹死活都不愿苏醒过来。于是,两人将它扔在地上,跑掉了。
哼……马克-阿莱姆一边拨弄着笔,一边想着。他的决心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可他还是坚持着。他不加思考,或者更确切地说,迅速放弃了他对此梦的第一个解释,在下面写道:“警告……”警告……
“天哪,这个梦会是什么意思?”他差点要叫出声来了,“它都能把你逼疯了!”他在自己写的那行字上打了个叉,气恼地将纸页扔到了那堆无法破解的梦上。不,他宁可被解雇回家,也不愿让这样的胡言乱语折磨自己了!他手托着头坐在那里,眼睛闭上了一半。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监理尖声尖气地问:
“马克-阿莱姆,你怎么啦?头疼吗?”
“哦,稍微有点。”
“不要紧——人人一开始都会遇到这种情况。你需要什么吗?”
“不,谢谢!我一会儿再向您请教点事吧。”
“哦?好的。这几天我一直等着能帮你什么忙哩。”
“我不想随便打扰您。”
“哦,这你不用担心。这是我的义务。”
“我过一个小时左右有点事要问您,”马克-阿莱姆说,“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还拿不准……我的解析也许不太对头,或者毫无意义。”
监理笑了笑。
“那我就等着你吧。”他说完走开了。
这下,我可无路可逃了,马克-阿莱姆想。不管喜欢与否,我都得像所有其他人一样安之若素。嘿,去他的——开始吧!他立马找起那张纸来。上面记录着一个梦:一群黑衣男子越过一道沟渠,消失在一片白雪覆盖的平原中。忽然,梦的含义在他看来似乎相当清楚:一群犯下欺骗国家罪行的官员,克服重重针对他们的障碍,安全抵达白色的平原;这意味着政府的垮台。
马克-阿莱姆飞快地写下这一解析,可还没填完最后几个字就转而一想:“这实际上就相当于一个反政府阴谋!”
他重又读了一遍自己的解析,确信那梦的确同某种阴谋有关。可给他的案卷只涉及法律、秩序和腐败呀!他绝望至极,笔不由得从麻木的手中掉了下来。他还以为自己做出了点名堂哩,结果却又一次令人失望!但且慢,他想。也许这并不那么糟。毕竟,既然那些官员两者都有牵连,那么,在腐败和反政府阴谋之间也就没有多大区别。
再说——他真蠢啊,居然先前没有想到——案卷的分类也并不一定那么严格。为何法律和秩序案卷中就不能包含涉及国家大事的梦呢?没有任何道理。他们不是常对职员说,能在乍看起来极为普通的地方发现特别的含义,应该予以表扬?没错,他们曾经这么明白无误地说过,他记得。他们甚至还说,许多特等梦都来自最不起眼的案卷。
马克-阿莱姆这下感觉好多了。趁冲劲还没减弱,他又拿起四个读过好几遍的梦,在每个梦上都加上了自己的解析。他对自己感到相当满意,准备接着处理第五个梦。这时,不知何故,他又找出第一个梦,重读了一遍自己附加的解析,心里顿时充满了疑惑。我会弄错吗?此梦还会有另外的解释吗?他想。片刻之后,他便已相当肯定自己判断有误。他的额头上冒出了大串大串的冷汗:他坐在那里,盯着自己刚刚欣然写下的字行,此刻,它们显得那么陌生,充满了敌意。他该怎么办?
随后,他对自己说,真该死,这里每天都要处理成千上万个梦,谁又会去专门留意这一个梦呢?他正要原封不动地将它放回原地,但在最后一刻,手又挪开了。要是有人发现他的错,会怎么样?况且,这又是个牵涉到国家官员的梦!政府圈子或许会以某种方式了解这一情况,最最糟糕的是,或许人人都会以为矛头正对着他们或他们的同事哩。有关部门就将追查到底是谁解析了此梦。当他们查明是他时,会说:“哦,哦,是个名叫马克-阿莱姆的家伙,刚到塔比尔·萨拉伊做事的毛孩子,解析头一个梦,就企图毁谤国家高级公仆。最好对草丛中的毒蛇多加小心啊!”
马克-阿莱姆匆忙合上案卷,就像要防止任何人看到他写的东西。趁现在还来得及,他绝对必须弥补他的大错。可如何弥补呢?他突然想到,干脆将此梦丢掉算了,但转而记起,每个文件夹上都写明里面梦的数量。窃取一个梦足以将你当做小偷直接送进大牢。别的法子,别的法子——他必须想想还有什么别的法子!要是他没有这样匆忙行事,要是他没有这样疯了似的写上了字,此时,他完全可以给予此梦一个截然不同的解释。是某种恶魔般的冲动让他自取灭亡的。这下他可就彻底完蛋了。可不会这么快吧,他想,也许一切还没成败局哩。
他再次用目光扫了一遍自己的评语,断定还有一条出路或许行得通。当他第三次读起那页时,不由得感到惊讶,自己先前居然没有想到这点。这时,一种意想不到的如释重负的感觉传遍他的全身。毕竟,做些修改,纯属平常之事。他会尽量做得不显山不露水:看上去就像是进一步完善和润色。只要改动一个词,就可大功告成。他又一次读起了那段话:“一群犯下欺骗国家罪行的官员……”终于,他用颤抖的手,将此话改成:“一群阻止了某项欺骗国家罪行的官员……”随后,他又反复核对了一下。一切像是十分妥帖。你几乎看不出有什么改动。即便有人注意到,他们也会将它当做一次纠正的。他松了口气。事情终于搞定了……马克-阿莱姆,犯下了一项欺骗国家的罪行……
他惊恐地察看了一下自己的周围。要是被人发现,可怎么办?胡言乱语,他对自己说。同一张桌上,离他最近的那位职员和他也有相当的距离,根本无法看清案卷的名称,更不用说他写的字了。我的字写得就像蜘蛛似的,也是件好事,他想。现在,在这番折腾之后,他可以稍稍喘口气了。多么可怕的差事啊!
他偷偷地打量了一下屋子的各处。同事们都在安静地伏案工作。你甚至都听不到他们动笔的声音。时不时地,会有一位离开桌子,尽可能悄悄地走向门口。显然,他是到下面档案部去查询过去的相关解析——有些已有不少年头,出自技艺精湛的解析员之手。“天哪!”他望着几十个埋头钻研案卷的同事,在心里发出了一声感叹。
那些案卷中全是世上的睡梦,一片恐怖的海洋,他们试图在其表面发现某些细小的征兆或信号。我们真是些不幸的可怜虫啊!马克-阿莱姆想。
他想让自己再读几页,但感觉脑子已经不再运转。即使眼睛望着案卷,心思也在别处。一些戴着头罩的士兵。乡村广场,成千上万只鞋,上方一根金属线。更多的雪,但这一回堆在大箱子里,连同……一套男式衣服!“我完全心不在焉了。”他想。忽然,怀着一种奇怪的几乎类似希望的感觉,他记起了在宫殿读到的第一个梦。三只白狐,蹲坐在当地清真寺的尖塔上。那是个不错的梦,绝对清晰而又明白。在这片可怕的梦的海洋中,它现在又在哪里呢?哎,他叹了口气,又捡起了一页。休息前,他起码还得再破译两个。然而,铃声似乎提前响起。他合上了案卷。
楼下照样是一片喧闹。唯有在喝咖啡和沙兰勃的地下室,你才有机会遇到几个认识或不认识的人,说上几句话。马克-阿莱姆在筛选部待的时间太短,认识的人本来就不多,在食品部就更难得见到他们了。即便碰上,他们也都显得古怪而又疏远,仿佛属于他人生中某个久远的年代。他更爱和陌生人聊天。在筛选部,他一天舒心的日子也没有过。这或许也是他尽量回避昔日同事的缘由。
在解析部,日子同样冗长乏味。可今天是个例外。今天,他终于有进步了。兴许正因如此,去地下室喝咖啡时,他一扫平时的郁闷状态,显出了一点开心的神情。
“你在哪个部门工作?”他以随意轻松的口吻,同站在自己对面的人说起了话。他在一个摆满空咖啡杯和玻璃杯的小桌边找了个空地。
对方挺直了身子,仿佛遇到了一位上司。
“在誊写室,先生。”他回答。
马克-阿莱姆知道自己的判断没错。你能一眼看出此人刚来上班,就像他自己一个月前那样。他呷了一口咖啡:
“你病了吗?”他问,惊讶于自己的鲁莽,“你的脸色特别苍白。”
“没有,先生,”对方放下手中的沙兰勃,回答,“只是我们的工作量太大了,而且……”
“噢,当然,”马克-阿莱姆还像刚才那样说道,不知自己怎么会变得如此冷淡,“也许这是梦的高发期吧?”
“是的,是的。”对方使劲地点着头,附和道。马克-阿莱姆觉得,再这么使劲点下去的话,他的细脖子都会断的。
“您在哪儿呢?”小伙子怯生生地问。
“我在解析部。”
小伙子先是睁大了眼睛,随后又露出了微笑,仿佛想说:“我想也是。”
“赶紧喝吧——要不就凉了!”马克-阿莱姆注意到,小伙子激动得忘了再端起杯子了。
“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解析部的先生,”他恭敬地说,“真高兴啊!”
他几次端起沙兰勃,随后又放下,身不由己,无法将杯子举到嘴边。
“你在这里干了多长时间?”
“两个月,先生。”
仅仅两个月,你就瘦成皮包骨了,马克-阿莱姆心想。天晓得他自己不久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们最近工作多得可怕,”小伙子终于喝了一口沙兰勃,说道,“每天都得加好几个小时班。”
“看得出来。”马克-阿莱姆说。
小伙子笑了笑,仿佛想说:“有什么办法呢?”
“碰巧幽闭室又在我们办公室附近,”他接着说,“因此,审讯时,一旦需要抄写员,他们就来找我们。”
“幽闭室?”马克-阿莱姆问,“那是干什么的?”
“您不知道吗?”小伙子说。马克-阿莱姆立即后悔自己不该这么问了。
“我从没和他们打过交道,”他咕哝了一句,“当然喽,倒是听说过。”
“他们差不多就在我们隔壁,”抄写员说。
“他们在宫殿的禁区吧?那里有哨兵把守着。”
“正是,”小伙子兴致勃勃地说,“哨兵就站在门外。那么,您去过那里吗?”
“去过,不过是为了别的事。”
“旁边就是我们办公室。因此,他们需要抄写员时,就来请我们帮忙。是啊,那差事实在是可怕。眼下就有个人被关在那里。他们已经连续审了他四十天了。”
“他做了什么?”为了使问题显得漫不经心,马克-阿莱姆打着哈欠问道。
“您这是什么意思——他做了什么?人人都很清楚,”小伙子瞪着马克-阿莱姆说,“他是个做梦者。”
“做梦者?那又怎么样?”
“您也许知道,那些屋子里关着做梦者。塔比尔·萨拉伊将他们叫来,让他们说说清楚他们送来的梦。”
“哦,对了,我听说过。”马克-阿莱姆说。他又要打哈欠了,但就在那一刻,他发现小伙子眼中的光芒消失了。
“也许我不该提这,因为这是秘密,就像这里的一切。但听您说您在解析部工作,我还以为这些您都知道哩。”
马克-阿莱姆笑了起来。
“你后悔说了这些了吧?不用担心:我的确在解析部工作。我了解的重大秘密可比你对我说的要多呀。”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对方说着提起了精神。
“再说,”马克-阿莱姆压低嗓音,补充说,“我是库普里利家族成员。所以,你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天啊!”抄写员说,“我预感到了……您好心同我说话,我真是感到幸运啊!……”
“幽闭室那个做梦者的情形如何?”马克-阿莱姆打断了他,“有什么进展吗?你是抄写员,是吗?”
“是的,先生。我最近一直在那里工作。我这会儿就刚从那里出来。他的情形如何?哦,怎么说呢……迄今为止,他的供词我们都已填满好几百张纸了。当然喽,他是茫然不知所措,但这不能怪他。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来自东部边境一个死气沉沉的省份。他递交自己的梦时,绝对没想到,最后会被关进塔比尔·萨拉伊。”
“他的梦到底有何重要之处呢?”
小伙子耸了耸肩。
“我不知道。表面看来,好像十分普通,但既然他们这么大惊小怪的,那就肯定有什么名堂。好像是解析部将它退回要求进一步说明的。即便他们费了这么大劲,也没弄清什么情况——实际上,反倒更加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我不明白他们究竟想从做梦者身上得到什么?”
“我真的说不清楚。我自己也不太明白。向他了解细节时,他们提到的一些问题显得奇怪或反常。他自然答不上来。好久以前做的梦了……不管怎样,在被关了这么长时间之后,他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甚至都记不得自己的梦了。”
“这种事经常发生吗?”
“我觉得不。每年顶多两三回吧。否则,人们受到惊吓,呈报梦时,就得重新想想了。”
“当然。那他们现在打算如何处置他?”
“他们将继续审讯,直到他……”抄写员举起手,“我真的不知道。”
“真是奇怪,”马克-阿莱姆说,“这么说,将梦送到塔比尔·萨拉伊也是有一定危险的。说不好哪天你就会收到一封信,让你到这里走一趟。”
小伙子正要回答,这时,休息结束铃声响起。他们匆匆告辞,然后各自朝自己的部门走去。
上楼的路上,马克-阿莱姆还在琢磨刚才听到的事情。抄写员谈到的那些幽闭室究竟干什么用的?乍一看,这一切似乎显得荒唐可笑,莫名其妙,但其中必定有更多的蹊跷,涉及的无疑就像某种监禁。然而,目的何在?抄写员提到,囚徒显然根本不记得自己的梦了。这一定是禁闭的真正目的:逼迫他忘掉一切。日日夜夜让人疲惫不堪的审问,没完没了的报告,假装详细了解一些本质上含糊不清的事情——就这样持续不断,直到那梦开始瓦解,最后彻底从做梦者记忆中消失,所有这一切只能被称做洗脑,马克-阿莱姆想。或者变成一个非梦,正如非理性相对于理性那样。
他越想越觉得只能这么解释。一定是要筛出某些颠覆性念头。国家出于种种原因需要将这些念头隔离,就像人们为了消灭瘟疫病毒而首先将它隔离那样。
马克-阿莱姆抵达楼梯顶端,此刻正同十来个同事一道沿着走廊往前走去。那些同事三三两两消失在了不同的门里。越靠近解析室,他就越没了在食品部时的那种狂妄感。这只是一种暂时的感觉。当这种感觉来自他人的谄媚时,常常会这样。想到自己重又变成庞大机构中一名微不足道的职员,他早已没有什么狂妄感了,取而代之的是涌上心头的窒息感。
一步步走近时,他就能看到自己的桌子和摆在桌子上面的文件夹。走上前去,坐在桌旁,他感觉自己就像坐在了宇宙睡梦的岸边,坐在了某个黑暗区域的边境。一股股令人恐惧的黑暗的气流从它那不可预测的深处喷涌而出。“保佑我吧,全能的真主!”他叹息。
天气愈加严酷了。即便早晨一上班就添足煤,点上大砖炉,解析部办公室里依然冻得要死。有时,马克-阿莱姆都不敢脱去大衣。他不明白寒冷究竟来自何处。
“你猜得到吗?”一天,在食品部喝咖啡时,有人说道,“它来自案卷——我们所有的麻烦也都来自那里,老伙计……”
马克-阿莱姆装作没听见。
“你能期望睡眠王国散发出其他什么呢?”那人继续说道,“它们犹如死亡国度。我们这些可怜虫,不得不对付这样的案卷!”
马克-阿莱姆没有应声,走开了。后来,他怀疑,那人可能是坐探。每天,他都越来越肯定,塔比尔·萨拉伊充满了稀奇古怪的人和各式各样的秘密。
这回听到有关塔比尔的事情,以及那里进行的所有事情!起初,那里的工作人员似乎从不谈论塔比尔,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今天在食品部听到一句怪话,明天在走廊,或走出大门时,或旁桌又听到另一句,如此日积月累,有意无意中,他的脑海里便建立起一块巨大而又非凡的拼图。譬如,有些人说,睡梦,作为个体隐秘而又孤独的幻觉,仅仅属于人类历史中一个短暂阶段,总有一天,它们会失去这一特性,变得像人类其他活动那样适用于所有人。正如植物或水果在破土前要在地下待上一段时间,人类的梦目前也被埋在了睡眠中;但这并不意味着总会如此。总有一天,梦会出现在白昼的光芒之中,并在人类思想、经验和行为中占有恰当的位置。至于这究竟是好是坏,究竟能让世界变得更好还是更坏——只有上帝知道。
而另一些人坚持认为,《启示录》本身就是梦挣脱睡眠牢笼的一天:正是在睡眠形式下,通常被人们以陈腐和玄奥手法描绘的死而复生真的发生了。难道梦归根结底就是死者以先知身份发出的信息?死者古老的呼吁,他们的哀求,他们的悲痛,他们的抗议——不管你想叫什么吧——总有一天会以这种方式得到回应。
还有一些人同意这一观点,但提出了截然不同的解释。他们认为,当梦出现在我们宇宙严酷的气候中时,会得病,并湮灭。如此情形下,生者就会与极度痛苦中的死者决裂,同样也就会与他们的过去决裂。有些人兴许会把这当做一件坏事,而另一些人则将它视为一种解放,一个真正的新世界的来临。
所有这些无益而琐碎的分析让马克-阿莱姆感到腻烦和厌倦。可他发现那些漫长单调的日子更加难过:没人说话,没事发生,他不得不做的一切就是俯身在案卷上,穿过一个又一个梦。仿佛身处大雾之中,这大雾时不时地像是要散去,但大部分时间依旧那么厚重阴郁。
今天是星期五。特等梦官员办公室里,人们一定相当激动。特等梦已经选好,他们正准备将它送往君主的宫殿。一辆饰有皇室纹章的四轮马车已在外面等候多时,周围全是卫兵把守着。特等梦就要上路。即便在此之后,那一部门依然会处于骚动之中:先前的紧张还会持续,人们起码会很好奇,想知道那梦在苏丹的宫殿里将受到怎样的接待。通常,到了第二天,他们就会有些说法:君主大悦,或者君主不置可否,或者,有时,君主不满。但这种情形极少出现;非常非常少。
不管怎样,那一部门比其他部门更有生气,更加活跃;日子还有点花样。有星期五这个盼头,一周也就过得更快。而在所有其他部门,只有厌倦、单调和乏味。
然而,马克-阿莱姆想,人人梦想着能到解析部做事。要是他们知道这里的时间多么难捱就好了!而且,似乎那还不够,总有一块恐惧的乌云笼罩着一切。(自从生炉子后,马克-阿莱姆总觉得,这持久的焦虑散发出了煤的气味。)
他俯身于案卷,重新读了起来。此时,他对这项工作已比较熟悉,探究梦的含义时,也不那么费劲了。再过几天,他就将完成他的首批案卷。只剩几页了。他读了几个令人厌烦的梦,都是关于诸如此类的琐事:不流动的污水;泥炭沼里痛苦的小公鸡;在有异教徒出席的宴席上,一位客人的风湿病治愈了。什么玩意儿!他想着放下了笔。仿佛他们把最糟糕的留到了最后。他想着特等梦官员的屋子,就像某个人,身处特别沉闷的环境之中,会想到一间即将举办婚礼的房子。他从没见过这些屋子,都不知道它们在宫殿的哪个方位。但他可以肯定,它们不同于其他屋子,一定有着直达屋顶的高窗,一道庄重的光照射进来,让所有人和所有事都变得崇高。
“嗐……”他叹了口气,重又拿起了笔,强迫自己不停地工作,直到下班的铃声响起。文件夹中还有两页没有审读。不妨现在就读。他读了起来。
其他职员离开桌子,朝门口走去时,在他周围发出了一阵喧闹。但没过多久,寂静重新恢复,屋子里只剩下了几个决定加班的人。大多数同事离去后,空荡荡的屋子让马克-阿莱姆感到压抑。实际上,每次加班,他都有同样的感觉。但他又有什么法子呢?偶尔自愿加班,都会被视作好的表现。更何况,有时上司还会要求你晚点走。马克-阿莱姆已决意牺牲又一个夜晚。
停住一声长长的叹息,他开始审读倒数第二页。真是有趣,在浏览了第一行后,他想。以前在哪里见过此梦?桥边、一块荒地、一些垃圾和一件乐器……他惊讶得差点叫出声来。他还是头一回碰到一个自己在筛选部时审读过的梦。感觉就像遇见了一位老友那么开心。他环顾四周,想对什么人说说这一巧合。可此刻屋子里没有多少人,而离他最近的同事也至少在十码以外。
这一小小发现带给他的激动还没平息,他就读起了有关文字——起先,有点漫不经心,随后,越来越仔细。许多梦一开始看起来似乎毫无意义——它们犹如光秃秃的悬崖,你找不到任何的立足点——然而,只要稍微灵机一动,你就会发现一个线索。他会像在处理其他梦时那样,设法找到解析此梦的钥匙。毕竟,他现在已经有了一定的经验。垃圾覆盖的荒地、老桥、古怪的乐器和愤怒的公牛——这些都是极有意味的象征。但他还不明白是什么将它们连在了一起。而在解梦中,不同象征之间的关系通常比象征本身更为重要。马克-阿莱姆将它们反复搭配:桥和公牛,乐器和荒地;接着,桥和乐器,荒地和公牛;最后,公牛和乐器,桥和荒地。最后的搭配似乎产生出一点意义,但并不太符合逻辑:一头公牛(脱缰的野蛮的力量),受到某种音乐(背叛,秘密,宣传)的激发,试图捣毁老桥。倘若不是桥,而是一根柱子,或城堡的墙面,或其他什么表示国家的象征,此梦就会有一定的含义;可一座桥并不表示任何此类的事物。就像喷泉和道路,通常象征某种人类实用的事物……且慢,马克-阿莱姆心里想到,忽然吓得喘不过气来。那桥会不会同他自己家族的姓氏有什么关联?……这会不会是某种凶兆?
他又读了一遍,呼吸重新变得自如:公牛其实根本不在攻击老桥,只是在荒地周围冲来冲去。
这是个毫无意义的梦,他想。与之重逢的喜悦接着被一种轻蔑所替代。此刻,他记起,甚至在筛选部看到它时,他也觉得它缺乏意义。他应该当时当地将它扔进废纸篓里!他在墨水池里蘸了蘸笔,正要给梦标上“不可解释”时,手停在了半空。听听监理的意见,如何?当然喽,虽然你可以征求意见,但他们并不希望你过多地这么做。马克-阿莱姆开始失去耐心。最好继续审读并赶紧做完这些案卷。他已经在它身上花费了太多时间……
他拣起最后一个梦,三下两下处理完毕,随后又回到那个被暂时搁置的梦。就在他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标上“不可解释”,将它归档,然后回家时,解析部主管走了进来。他低声同监理说了几句,环顾了一下四周,似乎要点一点留下的人数,随后又对监理嘀咕了点别的什么。
他走之后:
“你和你。”监理的声音响起。
马克-阿莱姆回头看了一眼。
“那边,你们两个。还有你,马克-阿莱姆,你们全都得加班。上司刚刚通知我,有个紧急案卷,今晚必须做完。”
谁也没有吱声。
“在案卷送到之前,到楼下食品部去吃点东西吧。我们也许会待到很晚的。”
他们慢慢吞吞,一个一个走出了屋子。来到走廊上,他们听到钥匙的转动声和门栓的插动声从各个方向传来。最后一批滞留者正要回家。
这么晚时,食品部格外令人沮丧。几个留下的售货员,他们那因疲惫而扭歪的脸;为了扫地而被推到一边的桌子——所有这一切都显得十分忧郁。马克-阿莱姆要了杯沙兰勃和一个面包卷,走到柜台的尽头站着。他不想受到打扰。他镇定地喝着沙兰勃,一小口一小口机械地咬着面包卷,吃完后,慢悠悠地走了出来,两眼既不看左边也不看右边。
当他来到一楼漫无止境的走廊时,停住了脚步,仿佛晕厥了片刻。天还没黑,但阴影已渐渐笼罩一切。最后一缕日光透过一扇离地面很高的窗户照射进来。他没有理由匆忙赶路。与其在规定时间之前回去,将自己关闭在可憎的办公室里,还不如四处溜达溜达。走廊里空无一人。他忽然感到相当开心,能在这开阔的空地独自走来走去。走廊一头的大窗户中透进一缕光线,还没穿越窗框上的灰尘时就已褪成了灰色。
马克-阿莱姆,来到窗户下面那段走廊,仰望着那仿佛来自深渊底部的矩形的光线。他正要拐过角落,忽然觉得,在这聋哑世界里,听到了一个响声。他停了下来,竖起了耳朵。听起来像是有脚步声在靠近。也许是看守在检查门是否关严,他想。正要继续往前时,更多的声响让他原地不动。这一回,声音更近了,好像来自另一条和主路交叉的通道。马克-阿莱姆紧贴着墙,等待着。我的天哪,当他看到一群人肩扛着一口黑色的棺材从侧道走出时,不禁在心里惊叫了一声。他们没有注意到他,继续沿着先前那条侧道向前走去,很快便消失了踪影。一定是外省的那位做梦者,当脚步声渐渐远去时,他在心里想到。他四处张望了一下。他刚好站在前不久看见哨兵的地方。那哨兵正把守着单独监禁室哩。我的天哪,他再次想到——一定是他!
踏上楼梯时,他心里充满了不断增长的痛苦。他常常想起那位不幸的做梦者,但决没有料到他会落得这番下场!好几次,他甚至还在食品部寻找那位抄写员,想向他打听一下囚徒的近况——他最终被释放了,还是仍然在那里。可显然,那个可怜的家伙没能彻底忘记自己的梦。要么事先就已规定:无论是谁,只要被召进塔比尔·萨拉伊,就必然遭遇同样的下场?太可怕了!他想,惊讶于自己的愤怒。你不满于你摧毁的其他一切——你还要吞没人类!
回到桌旁,他发现桌上摆着一份新案卷。那是他离开时,监理放在那里的。他几乎带着仇恨的情绪,粗粗看了一眼,注意到案卷只有五六页纸。他必须在当晚读完这些。屋子里已经点上了灯。比先前更冷;中午之后,没人给炉子里添过煤。他读起了第一个梦的描述,几行后,意识到此梦占去了整整一页,而且好像还要继续占用下一页。这种情形十分罕见。
马克-阿莱姆翻过此页,看到即便在第二页,那梦的描述还没结束。下一页同样如此。总之,令他大为惊诧的是,整份案卷只记载着一个梦。他从没遇到过这么冗长的叙述。这一定是个非常特别的梦,他想着便开始浏览了起来,就连作者的姓名和地址都没顾得上看一眼。这个啰里啰唆的杂烩,这个最后注定不可解释的杂烩,他将不得不花费整个夜晚同它搏斗。这是怎样的前景啊!
结果证明,此梦真的是个杂烩。如此狂乱的东西通常会交给那些最出色的解析员处理。甚至有人说,很久以前,筛选部和解析部都为此类梦开设了特别的档案。叫作狂乱档案。但后来,由于种种从来没有解释清楚的原因(将这一档案看做致命一击的倾向据说才是真正的解释),人们放弃了这一做法,并将这种杂烩按照内容分成通常的类别。但各室的监理依然小心翼翼地将这类材料交给最熟练的职员。马克-阿莱姆居然也分到了这样的案卷。对此,他感到莫名其妙。这是解析部那些头头脑脑对他能力的过分信任呢,还是某种诡计?
与此同时,他越来越兴奋地继续研究着此梦的描述文字。真是不同凡响。起先,一帮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在没有树木的平原上游荡。平原上正在流行十一世纪老虎尸体传出的瘟疫。整个第一页全部用来描述这些流浪汉的游荡历程。他们显然诅咒了一座名叫卡尔托赫,卡雷托赫,卡尔托克雷特,或诸如此类名字的火山。(它的名字就像它的西边坍塌那样迅速地支离破碎了。)与此同时,一颗奇异的星星照耀着平原。这时,谵妄的做梦者正好就在近旁。他试图沉入地底,这么做时,遇见了一个光的碎片,钻石一般被埋在宇宙时间中寻常一天的子宫里——一个不可溶解、难以破裂的碎片,即便火也无法将它摧毁。从泥沼中露出的光的碎片,那么光亮,让做梦者眼花缭乱。于是,盲目的他来到了地狱。
“真是个白痴。”马克-阿莱姆想。他一定心不在焉!可他继续读着。正文的另一部分是有关地狱的描绘。但这一地狱并不同于人们通常想象的那样,里面居住的并非人类,而是死亡的国家。它们的躯体伸出,一个紧挨着一个躺在那里:帝国、酋长国、共和国、君主国、同盟国……“哼!”马克-阿莱姆想。行啊,行啊……其他且不说,此梦他乍一看还觉得没什么害处,其实十分危险。他翻回到前面,想看看上报此梦的这个胆大的家伙的名字和地址:十二月十八日下半夜由住客X梦于罗伯特兄弟客栈(阿尔巴尼亚中部帕夏管辖区)。
狡猾的家伙,他怀着一丝欣慰想到,他逃脱了!(有那么片刻,他在心中看到了覆盖着黑色材料的棺材,此时无疑朝着京城的主要墓地行进。)这个家伙在最后一刻发现了危险,仓皇逃窜了……马克-阿莱姆在椅子上坐定,继续往下读。那些死后进入地狱的国家并没有受到人类通常会遭受的惩罚。更有甚者,这一特别地狱还有一个不同寻常的特征:它的居民可以逃脱并返回地面。如此一来,有朝一日,某些死了很久并已变成骷髅的国家就有可能缓缓升起,重新出现在世上。只不过,就像演员为同一出戏的另外一幕化装那样,它们必须做些调整:更改名字、徽章和国旗,虽然本质上它们还依然如故。
“行啊,行啊。”马克-阿莱姆又一次想到。儿时起,他就一直习惯于那些有关国家和政府事务的谈话,因此,很快就猜出了所谓做梦者的意图。在他看来,很清楚,除去前面部分,此梦根本就是捏造。他感到奇怪,此梦居然通过了筛选部。或者也许,看到它的挑衅性质,人们出于秘而不宣的理由,将它放行了。可究竟是什么理由呢?为何又将此梦专门交给他处理?尤其还以这种方式,作为急件,必须加班处理。他的脊梁骨上打了个寒战。与此同时,他的眼睛还在继续阅读:我看到人们为了掩盖血迹将帖木儿国油漆一新,因为它已准备复活;我还看到希律国也处于同样的进程:那一国家据说将要第三次返回地面,在看上去要崩溃之后,它将不断地复活,一次又一次,永远没有止境……
马克-阿莱姆用颤抖的手指整理了一下案卷。挑衅是明显的。但他不能落入圈套。他将让他们瞧瞧他是什么材料制成的。他将提起笔,为此梦做出批注:“由于种种原由而捏造出来的反对国家的挑衅,里面有如下含沙射影之处。”是的,他将这么说!在此梦的上报者看来,所有现代国家,包括奥斯曼帝国,都只是些被时间埋葬的老朽的、嗜血成性的政体,仅仅作为幽灵返回到了世上。
马克-阿莱姆喜欢这样的表述方式,正打算将它写在纸上。突然,怀疑袭上心头。假设有人问:“马克-阿莱姆,你对此类事情怎么会如此了解?”他放下了笔。他可不能如此暴露自己。他最好以一种更为节制的方式重写自己的评语。比如这样:“捏造,有挑衅迹象,由于没有姓名和地址,进一步加强论证可疑成分。”
是的,他将这么写。但不管怎样,匆忙行事,毫无意义。所有留下加班的职员都还坐在屋子里哩。马克-阿莱姆张望了一下。苍白的灯光使得屋子和零零落落的几个职员看上去比平时更加阴郁。天也越来越冷。他不该脱去自己的大衣。他们还得待多久?他注意到,只有两个职员在写;其余的都像他一样,手托着头,在思考。他们得到的是一般的梦呢,还是像他分到的那样的狂梦?也许,他的梦独一无二?狂梦相当稀少,就像同其他鱼一道被网住的鲨鱼。无论如何,其他梦也有可能同他的相似。部门主管突然闯入,而且如此之晚——几乎在通常下班的时刻,只要想想这就会明白了。一定发生了什么事。马克-阿莱姆再次打了个寒战。
终于,有个职员站起身来,将案卷交给监理,走了出去。马克-阿莱姆拿起笔,但又提醒自己还有充裕的时间,于是,再次放了下来。用不了一刻钟他就能写完评语。他还可以推延一会儿。他的脑海中充满了阴郁的念头。
半小时后,又一个职员离开了屋子。马克-阿莱姆的脚冻僵了。他忽然想到,倘若再坐下去,他的手也会冻得无法写字的。这终于让他脱离了冷漠。他开始写起了评语。有一刻,他听到另一个职员起身离去,但没有抬头看是谁。写完时,屋里除了他和监理,还剩下三人。再有一人走时,他叮嘱自己,我就起身。由于某种古怪的原因,他想起了名字很怪的罗伯特兄弟客栈。此梦正是在那里起源或制作的。他试图想象那位面孔黝黑的旅行者,在破晓时分准备离去时,脸上露出恶魔般的笑容,将那封封好的信投进客栈大门上的信箱里。
一把椅子发出的咯吱声打断了他的沉思默想。又一个职员走了。此刻,除了他,只剩下两人了。他决定,作为部门的新手,他最好最后一个或至少最后第二个离开。他等待着其中一个回家。现在,我该起来了,他想。兴许,监理也在盼望剩下的两人赶紧起身哩。
马克-阿莱姆直起身来,合上了案卷。时间一定很晚了。从他扭歪的面容可以看出,监理也同其他人一样,筋疲力尽。马克-阿莱姆走上前去,将案卷递给了他。
“晚安!”他轻声说。
“晚安!”监理回答,“你知道出去的路吗?时间已晚,塔比尔所有的大门都关上了。”
“真的?”这他还是头一回听说,“那我们怎么出去呢?”
“从传达室,再从后院,”监理说,“估计你没去过那里,但你肯定能找到的。这一时间,走廊上的灯,只有那条路上的才亮着。你只需跟随它们走。”
“谢谢您!”
马克-阿莱姆来到走廊上,意识到监理说得没错:只有一边的灯亮着。他按照监理所说的那样动身离去,一边走,一边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在那样的孤独中,它们听上去完全不同。要是迷路,可如何是好?有两三回,他这么想。兴许,我该和哪个认路的同事一道走。越往前走,他就越感到紧张。跟随着灯光,他离开主路,走进一条侧道,接着又来到另一条走廊。走廊那么长,他都看不到尽头。整个地方空空荡荡。昏暗的灯光消失在远处。他走下两三个台阶,进入另一个有着拱顶的极为狭窄的通道。这里,灯光更加稀少,也更加昏暗。还得多长时间才能走出去呢?他纳闷。有一刻,他都盼望着能看见那些抬棺材的人在角落处出现,依然在这大楼没完没了的走廊里行进。要是我一直这么走下去的话,我会疯了的,他想。兴许,要是他停下来等待,就会有人出现在他面前,领他出去。或者,回到解析部,重新同另外两人一道启程,会不会更好呢?最后这个方案似乎最为明智,但这里又有一个问题:要是找不到返回的路,怎么办?只有鬼才晓得这些虚弱的灯光是否真的能把他带回那里。
马克-阿莱姆决心继续往前赶路。尽管他竭力想让自己定下心来,可还是感到口干舌燥。说穿了,即使迷路,那又有什么要紧的?他又不是在广袤的平原或森林里。他只是在宫殿里。可一想到迷路,他依然会胆战心惊。他将如何在这些充满了梦和狂想的墙、屋子和地窖中间度过漫漫长夜呢?他宁愿身处一片冰冻的平原或狼群出没的森林中。是的,一千个宁愿!
他加紧了步伐。他已走了多长时间了?忽然,他觉得听到远处传来一个声音。兴许,那只是幻觉,他告诉自己。接着,没过多久,说话声再次响起,这一回更加清晰。但他还是无法辨别它究竟来自何方。
他依然跟随那排灯光,又走下两三个台阶,发现自己来到了另一条走廊。他推断那一定是在一楼。说话声消失了片刻,随后又传来,显得更近了。马克-阿莱姆竖起耳朵,尽快朝前走着,生怕会失去他此刻眼中唯一的希望。但那声音来回穿梭,从来没有完全消失。一会儿,好像近在咫尺,再一会儿,又遥不可及。此时,马克-阿莱姆实际上在奔跑,两眼紧盯着走廊的尽头,那里,一片微弱的光从外面透射进来。上天,求求你,但愿这就是那道后门!他祈祷。
正是。当他稍稍靠近后,他看出那是道门。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整个身子突然地放松了下来,都几乎难以站直了。他朝门的方向又踉跄了几步。寒冷的气息,还有他先前间歇听到的噪音,从门外传进走廊。
当他来到门槛时,一幅特别的景象闯入了他的眼帘。宫殿的后院充满了灯光,和里面截然不同——那是一种幽幽的光亮,在一些地方,因雾霭而显得朦胧,而在另一些地方,零散的积水在石板上闪烁。院子里处处都是人、马和货车,有些亮着灯,有些熄着,全都在梦魇般的骚乱中奔来奔去。苍白的灯光,连同在雾霭中飞跑的马的嘶鸣,构成了一种几乎超自然的场景。
马克-阿莱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得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一个抱着金雀花的路人。
那人转过身来,吃惊地望着他,但一看到马克-阿莱姆大衣上戴着塔比尔的徽章,就用相当友好的口吻回答:
“那是运梦者,长官——您没看见吗?”
真的是他们吗?他怎么就没想到?他们就在那里,身穿皮上衣,足蹬沾满泥浆的靴子,在四处奔走。那些货车,车轮上也沾满了泥浆,后面全都印有塔比尔的徽章。
他的目光落在院子右面一个单坡的棚屋:里面亮着灯,运梦者进进出出。那一定是接待室。据说,那里的职员每回都得连续工作一天一夜。马克-阿莱姆踏上湿滑的石板,在喧闹的车水马龙中挪动脚步。有几个人正四处寻找空地,好停住他们的马车。他不假思索地朝接待室走去,想到那里躲避一会儿。然而,里面的喧闹比院子里还要厉害。几十个运梦者在长柜台前站着:有些已经在交货窗口办完事情,而另一些还在等待。一些人在喝咖啡和沙兰勃。还有一些人在吃面包卷和好闻的肉丸子。
马克-阿莱姆发现自己被那些身穿皮上衣的大汉的肩膀挤来挤去。他们一边嚼着东西,笑着,大声发出各种各样的诅咒,一边漫不经心地为他让着路。
如此说来,这些就是著名的运梦者。自从儿时起,在他的想象中,他们几乎就是神圣的信使,驾着蓝色的货车,在帝国的道路上穿梭往来。有几位不仅靴子上,而且全身上下都溅满了泥浆:兴许,他们不得不抬起翻倒的货车,或扶起摔倒的马儿。他们的脸上显出焦虑、缺乏睡眠和筋疲力尽的迹象。他们的言辞,正如他们身上的一切,也与塔比尔老是坐着的职员有着天壤之别:粗鲁,傲慢,充满粗俗的词句。马克-阿莱姆,尽管已彻底陷入这一片纷乱,却开始这里那里听到只言片语。全帝国的消息这里都能听到。信使们讲述着他们来来回回的旅途经历,他们同不得不与之打交道的愚蠢的外省职员、喝得酩酊大醉的客栈老板以及在动荡的帕夏管辖区看守路障的哨兵的争吵。
一个嘶哑的声音引起了马克-阿莱姆的注意。他没有回头看谁在说话,而是竖起耳朵,想听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我的马儿拒绝往前走,”那人说,“它们嘶叫,喷鼻息,可就是一动不动。我刚刚离开耶尼谢希尔,那是个偏远的小镇。在那里我采集到几个梦——总共才五个,可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你就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个死气沉沉的破地方了。我正独自在大平原上赶路。就在那里,我的马停住了。不管我如何挥舞鞭子抽打,它们都站在那里,纹丝不动。通常,在路上遇见死人时,它们也这样。我四下打量了一下。除了空空荡荡的大平原,什么也没有:没有坟地,也不像是有什么墓穴。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在耶尼谢希尔采集到的那些梦。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也许正因为它们,马儿才僵立在那里的。睡眠和死亡不正是近邻吗?于是,我以最快的速度打开包,取出耶尼谢希尔案卷,下车,跑了几步,将它们扔在了稍远一些的地方。当我重新登上马车,策马前进时,它们立即就迈开了步子。吓死我了,我想,原来如此!我再次停下,返身回去拣起案卷,可一放回车里,马儿又故伎重演了。我该怎么办呢?我运过成千上万的梦,可还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怪事哩。于是,我就将案卷扔在大平原的中间,决定返回耶尼谢希尔。于是,我就和塔比尔耶尼谢希尔办事处的头儿有了一番口角。我对他说:‘我不能带走你的梦了……你自己来看看吧。我一将你的案卷放上车,我的马儿就不肯动身。’于是,那笨蛋嚷嚷了起来,‘已经有五个星期了,没有一个人愿意带走我的梦,这会儿,你又想撒手不管了!我要上告,我要给总部写信,给谢赫本人写信!’‘你尽管去告吧,’我说,‘我的马儿不会为之所动。我不会因为你那五个该死的梦而扔下所有其他梦不管的。你想也别想。’你该听听他说的话!‘噢,那当然,’他说,‘你们就这么对我们的梦不屑一顾。自然喽,你们会觉得它们粗野——你们更喜欢京城那些艺术家和朝廷大官的梦。可在最高层,有人认为我们的梦才最真实,因为它们来自帝国的深处,而不是来自那些涂脂抹粉的花花公子!’那猪猡啰里啰唆,说个不停——我不知如何管住自己的拳头的!嗨,我没有揍他,而是直言不讳地教训了他一通。他不放我走,实在让我怒火冲天。我如实说出了自己对他以及他那个臭镇的看法:那里住着一帮酒鬼和病人,他们做的梦那么臭,就连马儿都被吓着了。接着我说,要是依了我,起码再过十年,才会让人审阅耶尼谢希尔的梦!他气得口里直吐白沫,比马儿还严重!他说他将写份材料,将我说的话一五一十报告给当局。我说他要是这么干,那我就把他辱骂塔比尔的话捅上去。‘什么!’他大叫,‘我,辱骂神圣的塔比尔·萨拉伊?你怎么竟敢说出这种话来?’‘没错,你说它是朝廷大官和涂脂抹粉的花花公子的老巢!’对那样一个愚蠢的土包子来说,这句话已经太厉害了。他哭了起来,求我发发慈悲。‘可怜可怜我吧,长官!’他说,‘我有妻儿老小,您千万别这么做啊……’”
有一会儿,阵阵笑声淹没了运梦者的话语。
“那么,后来怎么样了?”有人问。
“随后,镇长和伊玛目来到了现场。有人将正在发生的口角通报给了他们。当他们听清原委时,起先只是一个劲地挠头,不知如何是好。他们不愿强迫我带上文件,因为那样就等于扣留我。他们两人都确信,文件搁在身后,马儿决不会动身的。可另一方面,他们又不能承认,他们镇呈送的梦如此邪恶,都妨碍信使执行公务了。可我的时间十分宝贵。我还带着从其他地区收集到的一千多个梦,要是延误的话,会很危险的。于是,我就请他们和我走一趟,到我扔下文件的地方亲眼看一看。他们同意了。我们全都挤上了马车,我驾着车带他们来到了目的地。文件还在那里。我将它捡起,带上它钻进马车,然后朝马儿挥动鞭子。它们开始嘶叫,显得焦躁不安,可就是一动不动,仿佛魔鬼追上了它们。随后,我将文件交回到镇长和伊玛目手中,马儿拔腿就跑。有一刻,我真想当时当地一走了事,让那两位官员手持文件张着大嘴站在那里,但转而一想,这也许会给我自己惹上麻烦。于是,我转身返回。‘你们看到了吧?’我说,‘这下你们该信了吧?’他们目瞪口呆。‘真主啊!’他们咕哝。就在他们绞尽脑汁,试图打破僵局时,地方办事处的头儿,生怕自己会因允许如此邪恶的信件呈报给塔比尔而第一个遭难,决定一封一封地从文件夹中取出信件,查明麻烦的根源,以免其他信件受到牵连。他们全都赞同这一主意,立即从袋子里取出那些梦。查出元凶,将它从文件中清除出去,并不费劲。就这样,我终于可以继续赶路了。”
“那不是梦——纯粹是毒药!”有人说。
“那他们现在该拿它怎么办呢?”另一个人问,“我寻思,没有什么马车能带上它,对吗?”
“就让它待在自己的老窝吧。”声音嘶哑的人说。
“可有那么奇特的魔力,这兴许还是重要的梦哩……”
“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信使说,“要是它由金子制成,因而马儿拒绝运载,那就说明它不是梦——而是魔鬼附身了!就是这么回事!”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如果马儿不愿带它,那它只好留在原地,留在耶尼谢希尔那个凄凉小镇随意腐烂!”
“不,那可不对,”一位年长的信使说,“我不知道他们现在办事的方式。但我们那会儿,要是发生这种事,就会依靠徒步信使。”
“那时真的有徒步信使吗?”
“当然有。马儿并不经常拒绝运载梦,但有时也会这样。那时,他们就得用上徒步信使。过去时代,也有一些好事。”
“徒步信使得花多少时间才能将梦从那里送到这里?”
“当然喽,这得看实际有多远。我想,从耶尼谢希尔到这里,差不多得用一年半时间。”
两三声惊讶的口哨响起。
“别那么大惊小怪的,”老人说,“政府还会用牛车抓兔子哩!”
他们谈起了其他事情。马克-阿莱姆又稍稍往前挤了几步。门口,屋子中央,交货窗口四周,处处都能听见大声的聊天。信使们在窗口按照并不明确的规定,交付他们的文件。有个伙计远离众人,独自坐在那里,眼睛红得像火似的,一边喝酒,一边嘟哝。马克-阿莱姆听说他在一家客栈喝得不省人事,将装有文件的袋子丢了。
院子里也不时地传来喧闹的说话声,还夹杂着车轮在石板上发出的动静。一些马车刚从远处抵达,另一些在交完文件后,又上路了。一声声的马嘶将恐惧注入马克-阿莱姆的灵魂。这一切将持续到凌晨,他想。最后,他终于挤出人群,踏上了回家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