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拾光来不及,让我从头喜欢你
- 乔晓谦
- 18746字
- 2021-06-24 14:34:14
1
“什么意思,桑槐,你再说一遍?”与一向的嘻嘻哈哈不同,这次萧杨一反常态地对着通信器大叫起来,“你确定吗?”
又听了一会儿,萧杨沉默着放下听筒,神情顿时落寞下来。
“怎么了,萧杨?”洛雪问道,“这次的任务目标是谁?”
萧杨没有回答,沉默半晌,突然问道:“洛老师……你说,记忆独立体的死都是不能挽救的吗?”
洛雪诧异道:“死亡是自然现象,当然是不能挽救的,你今天怎么了?”
萧杨道:“以前我并没有仔细思考过这件事,现在开始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桑槐总能准确地知道记忆独立体的死亡时间,总是恰好在他们死亡的三天前通知我们?洛老师,你们忆师能看出他们的死亡时间吗?”
洛雪摇头:“我看不出来,我只能感受到记忆独立体的存在。”
萧杨道:“你想想,在我们完成的任务中,有些记忆独立体还年轻,有的虽然人到中年,却也是年富力强,看不出来有什么病症。可是三天一过,他们都死了。有的人根本看不出生病的症状,也在原地凭空消失了。这是为什么呢?”
“可能是信息簇出了问题吧。”洛雪没办法回答他的问题,只得说:“我们都做了那么多的任务了,不一直是这样吗?只要记得,我们做的是好事,是解救了他们,那就好了。”她顿了顿,“你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个?”
萧杨黯然道:“因为这次的任务……”他把此次桑槐交代的事情向洛雪讲了。
洛雪瞪大了眼睛:“不会吧……”
说话间,他们面前的马路上,一辆巴士呼啸而过。这是这座城市出名的旅游一线,一路曲折弯绕,经过城市七八个知名的景点。车上倒数第二排的连座上,坐了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大约都是二十四五岁。男的穿一身西装,衣袖和衣领有些脏,女的则一身休闲装,上下搭配得协调、漂亮。
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头却偏向两个方向,一个撇着嘴看着车厢里,一个则没有表情地注视窗外。旁边注意到的人都偷偷地想,这对小情侣吵架了吧。
他们只猜对了一半。他们一个叫齐武,一个叫时懿,确实是情侣,也是大学同学,他们在一场音乐会上相识并相爱,在一起已经七年了。然而此刻他们并不是在吵架,因为七年前,他们有过一个约定:生气的时候,要依旧手拉着手,不许吵架,要静静地待着,直到不生气为止。
七年了,两个人都信守了这个约定,在别人眼里是一对甜蜜的情侣,而且明年,他们就要结婚了。
但是,最近这段时间,齐武觉得时懿在渐渐地疏远他。齐武在银行的机构部门工作,每天都很忙,经常要加班到很晚。前几年的时候,时懿总会悄悄地带上美味的晚餐,突然出现在办公室,给他一个惊喜;或者趁这个时间把家里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再点上几根蜡烛,在他进门后为他吹奏一首竖笛。但是现在,她总是自己到处去玩,很晚不回家;或者待在家里,桌上摆一大盒凉透了的比萨。她是怎么了?
时懿也觉得,齐武已经不像原来那样爱她了。时懿是一个自由撰稿人,每天都待在家里或咖啡馆里读读写写。前几年的时候,不管再忙再累,齐武回家的时候总会给她一个吻,一个大大的拥抱,有时还从身后摸出一份精美的小礼物。现在,他却只是打个招呼便倒下呼呼大睡。有一次时懿忍不住去办公室看望他,居然因为打扰他开会,被他赶了出来!他是怎么了?
前天晚上,齐武加完班,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到家,家里的灯开着,却没有人在。“又去找那些文青损友去了。”齐武低低地骂了一声,打开冰箱看了看,里面除了几扎啤酒,几乎什么都没有,桌子上连零食或比萨饼都没剩下。无奈之下,他下了一碗清水面条,打一个鸡蛋,草草吃了,然后倒在床上就睡了。
昏昏沉沉到了快天亮的时候,齐武在噩梦中惊醒,拿手往床的另一边摸索,咦,怎么她还没回来?齐武脑海里有了一种极不好的预感,抓起旁边的手机看了看时间,见已经将近早晨六点了。他连忙拨通了时懿的电话,谁知道电话拨通后,响了足有半分钟,却没有人接听。第二次,铃声刚响了一下,就被那边挂断了。再打一次,电话已经关机了。
齐武捂着脑袋、眯着眼睛,在床上挣扎起来。时懿她该不会……她该不会……他拼命摇头遏制了这种想法,他知道时懿不是这样的人。
然而,时懿最近变化得太多,他真的能如此确定吗?
齐武披上衣服,到卫生间用凉水冲一把脸,望着挂篮里插着的一篮一红两把牙刷,突然想到,她会不会在那里?
他马上出了门,在门口跟公司领导发了条短信,匆匆把门摔上,下楼跑到马路对面,向远处张望。时间太早了,路上几乎没有出租车,他等了足有五分钟,突然看到当天第一班的旅游一线开了过来,他马上又跳又挥手,想要巴士停下来。巴士最近的站点在一百米开外,但是路上没有车,车上也没有人,巴士本来已经开了过去,到前面一个红绿灯处停下,突然开了车门。
一路追着巴士跑过来的齐武气喘吁吁地上了车。巴士司机四十多岁,头发乱乱的,满脸青胡子茬儿。他奇怪地说:“第一次见到年轻人这么早出门的。”
齐武顺势坐在前排的座位,不知道答什么好。“唔。”
“到哪一站?”
“甜桃公园。”
司机回头看一眼:“晨练去?”
“嗯?是啊。”齐武随口敷衍道。
“这种天气,怎么晨练?”司机哈哈笑了,“你还穿一身西装。”
齐武这才发现,天一直都是阴沉沉的,现在已经开始下小雨了。
“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去甜桃公园,”司机道,“跟我老婆。”
“哦。”
“那时候公园还没有这么大,但是很多树、很多花,水很清。在水边上坐坐,吃吃喝喝聊聊天,挺好!”
“哦。”
“现在年轻人都不喜欢去那里了。年轻人喜欢唱歌、跳舞、泡酒吧,喜欢热热闹闹的。甜桃这么远,都不肯去了。”
“其实甜桃还是原来的那个甜桃啊,只不过来来往往的人变了。”
“才不过七八年嘛!人变得还真是快啊……”
司机师傅自娱自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齐武却悄悄起了身,在巴士的颠簸中,摇摇摆摆地走到车的后面,来到最后两排座位跟前,探头看了一眼,然后又摇摇摆摆地回来了。
天又亮了一些,因为没有什么乘客,司机师傅一路没怎么停站,很快甜桃公园就到了。
2
甜桃公园,早年原是一片果园,远远近近种了不少桃树,后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果园荒废了下来,这里变成那时候青年男女散步聚会的场所,再后来,经历了大规模的投资改建,果园里多了很多青草绿地,一条小河缓缓流过,只是果树被移栽了大半,已经不同于过去的景致了。
公园为了方便市民晨练,8点前入园是不需要门票的。齐武下车时,还远不到早晨8点钟,所以直接从无人看守的大门进去。他没有心思看道旁的景色,轻车熟路地向右穿过一片疏林,到了小河边。小河还是如往常那样清澈,旁边立了很多个长条椅子。齐武沿着河边一路走着,心里默数着椅子的数字。
“一、二、三……十一、十二、十三。”远远地看到第十三个长椅,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长椅背后的那片草地。草地上没有人,只有风吹着草在迎风飘扬。
齐武心里一阵失望,连忙快走几步来到第十三个长椅旁,向后面望去。突然他眼睛一亮,看到初升朝阳的光芒,映出了草地后面树下蹲坐的一个人影。
他默不作声,踩着沙沙的草地过去。树下坐着一个穿休闲装的女生,头发黑黑的、长长的,正是时懿。时懿并没有抬头看她,只把双手盘在腿上,把头搭在上面,一双红肿的眼睛,呆呆地看着前面。
齐武想要坐下,但想到自己穿着西装,一会儿还要去公司上班,最后只蹲了下来。
两个人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齐武忍不住说:“懿懿,跟我走吧。”
时懿眼神呆呆地,不看他,也不说话。
齐武拉起时懿的手,“跟我走!”说着用了一把力。谁知道时懿手上也突然使劲,让齐武措手不及,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哎哟!”裤子沾上了泥污,齐武一怔,火气顿时就涌了上来。“你!”
时懿这时候转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火气一下子凉了半截。“为什么自己跑到这里来?”他问。
时懿淡淡地发话了。“七年前,你也对我说了那个。”
“什么?”齐武摸不着头脑。
“七年前……你也说:懿懿,跟我走吧。”时懿的眼睛亮晶晶的,“也是在这里。”
齐武一下子回想起来,想起来那个晚上。那时纯朴青春的他们,仿佛烙在了这里,一直没有离开过。
但是,说过的那些话,却好像早就被风吹走了,其中很多的很多,齐武已经记不起来了。
“我在想,如果七年前的那天,我没有跟你走,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齐武被这话吓了一跳:“什么不一样?怎么不一样?”
“如果你不爱上我,我不爱上你,我们远远走上相反的路,距离越隔越远……”时懿的话停顿了一下,“如今的我们会不会,更幸福一些?”
齐武的拳头捏紧了,说:“你小说看多了吧,不会的。”
“会的吧。”
“不会的。”
“会的吧。”
“不会的!”
“会的吧……”时懿突然把头埋到臂弯里,轻轻地抽泣起来。
太阳升了起来,小河微漾的表面变得亮晶晶的,草地和树林也鲜活了些,各式各样的声响扬了起来。
齐武本来想问,时懿为什么总在外面玩这么晚,为什么一个人跑出来,让他这样担心。但是他没有问。时懿本来想问,齐武为什么总是这么忙,为什么现在还穿着一身上班的衣服。但是她也没有问。两个人像约好似的一起站起来,齐武拉着时懿的手,踏过面前的一片草坪,走到长椅后面。
时懿突然问:“我们刚才……不算是吵架吧。”
齐武马上说:“刚才是内部讨论,不算。”
两个人拉着手,各自带着自己的心事,沿着小河离开了。
那第十三个长椅的背后,深深地刻了一排小字:“我们说好的,永远不吵架。”下面还有两个特别的数字署名:“75”和“11”。
出了公园,两个人到了公交车站,恰好此时有一辆旅游一线开来,他们都上了车,直接坐到倒数第二排,然后手拉着手,各自看着不同的方向,并不说话。
开了不知道多久,巴士经过了一个路口,齐武看到街角的一个位置站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男的一身运动衣,正拿着一个奇怪的设备,把听筒按在耳边,女的一身白衣,正关切地在旁边看着他。
齐武似乎从那眼神里读到了什么,轻轻地说:“懿懿,你看他们,是不是像过去的我们一样?”
时懿偏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不一样。”
车很快地过去了,又走了一站,齐武突然挣脱时懿的手,准备离开座位。时懿警觉地看一下外面:“怎么,又要上班去了?”
齐武点点头:“这站下去,走路稍微近一点儿。”
时懿突然抓住他的手,道:“再陪我一会儿吧。”
齐武想了想道:“这样吧,我先去银行,处理完手头的工作,向领导请个假,就来陪你吧。”
说着,他再次挣脱时懿的手,向巴士后门走去。
时懿无力地嘟囔着:“每次你都是这么说的,却每次都不回来了。”
前面的齐武只是动作顿了顿,然后就下车去了,不知道究竟听没听进去。
到了办公室,办公桌摆满的文件又让齐武头昏脑涨。这时主管领导王经理进来,说:“小齐,告诉你个好消息,前段时间一直敲不动的一个大客户今天松口了,我们今天去拜访他们公司,果断拿下!”
齐武道:“可是……”
王经理道:“可是什么可是!对了,这次你底稿备得很好,是大功劳。我跟行长说过了,今天这单签下来,我放你个假,好好出去玩玩。”
王经理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齐武当然只能答应,他心里暗想,既然签完单子能放假,假期去陪时懿,不更好吗?
于是他点点头,又坐在办公桌前,继续整理那一堆让他头疼无比的卷宗。
就在他千头万绪,忙得手忙脚乱的时候,银行外面的柜台前响起了一阵喧闹声。
3
“不行,按规定,这个门非员工不能进的。”保安在外面拦住了一个人,正在解释。
坐在柜台里面和后面办公室的银行职员都注意到了这里。齐武也探头一看,发现外面要闯门的是个一身白衣的年轻女孩子,怎么她看起来有点儿熟悉?
出于风控的考虑,银行的客户是不能无故进柜台后面的,但是这个女孩子一进银行大门,既不办理业务也不咨询员工,直接便朝那门去了。保安见状赶快拦住,于是就发生了这种场景。
“让我进去!”这女孩子似乎有点儿蛮力,居然扳开保安的手,仍旧要去扭那道门。
“不行的小姐,你自己闯进去是违规的!”某个员工嚷道,“你再这样我们要报警了。”
这句话好像吓到了女孩子,她停下手,直接叫道:“我找齐武!”
保安见情况安定了,忙问:“您找他什么事?办理业务的话,请先取个号。”
“我不跟你说,我找齐武!”
保安神色很尴尬:“如果您对他的服务不满意,要投诉的话,可以拨打……”
话没说完,门突然被打开,黑着脸的王经理走出来对保安道:“让她进来吧,直接放进会议室。”说着一转身就进去了,又到了齐武旁边,面色不悦地说,“以后家务事不要闹到行里。行长知道了要你好看!”
齐武愣了一下,还没等辩解,王经理已经背着手走了。
周围的员工都聚成了小堆,一边惊惶地打量着来人,一边向齐武这里指指点点。
那白衣女孩子走到齐武桌前,也不顾周围人怎么看她,直接说:“齐武,你要死了!”
看热闹的人又响起一阵讨论声。“果然是家里闹事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要死了都说出来了……”“嘘,别说话,看看,看看。”
齐武被吓了一跳,忙低声问:“你是谁啊?我不认识你,你怎么乱说话呢!”
“我叫洛雪,”女孩说,“我是一个忆师,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你就要死了!”
“什么死不死的,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齐武有些生气了,声音也大了起来。
洛雪怔了一下,猛地想起临来时萧杨对她的嘱咐,想到自己可能又操之过急了,忙解释道:“你是记忆独立体,我们是记忆调理师,就是来帮助你的……”
“有你这么帮助的吗?闯到别人单位,开口就说死!”
洛雪见齐武发怒,忙不迭翻口袋里的材料,一下子抓到一张照片,她眼睛一亮,说:“你记得你的爸爸吗?”
这个问题把齐武问愣了,“我爸爸?”
“我们认识你的爸爸,想知道的话就跟我来。”
“我爸爸?”齐武本来还在发作,听闻此言,怒气一下子就消散了大半,“你认识我爸爸?这是他的照片吗?”
洛雪不理,直接就走出门去。齐武像中了魔法似的,居然就这样跟上洛雪,离开了银行!
背后,王经理略带着怒意说:“说完了赶快回来,还要去办事呢!”
出了银行门,齐武马上追问道:“我爸爸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你认识他?”
洛雪头也不回:“你怎么知道他死了?谁告诉你的?”
齐武愣道:“我妈妈说的。”
洛雪径直走到马路边的石墩上坐下,拍拍身边另一个石墩。齐武本来不太情愿,又想到裤子早晨已经脏了,这才坐下。
洛雪也不答话,只从包里拿出那张照片,递给齐武看。
照片背景是一座古朴的城楼,显然是某个著名古典景物,照片中间看起来十分甜蜜和睦的一家三口,父母都是三十多岁的样子,儿子个子不高,看起来刚刚十岁。父亲正抱着儿子,吻着儿子柔嫩的脸颊,儿子好像被胡子扎到了,一脸不高兴地避让。
齐武接过来看。“这是我,这是我妈妈!”又指着那个男人,“他是谁?”
“你爸爸。”洛雪的声音冷冷的。
“不可能,我爸爸早就死了!”齐武叫道,“我也许是去过这个地方,不过是跟妈妈去的。”
就在这时,齐武突然感到脑海里一阵剧痛,好像被猛地敲了一记闷棍,随后那张照片在他眼中变得鲜艳和刺眼起来。
“啊,爸爸,他是我的爸爸!”齐武激动地叫道。
“你爸爸是个记忆独立体……他是去年去世的,他死了之后,你和你妈妈关于他的记忆就都消失了。”洛雪难得耐心地、不嫌麻烦地解释了一遍记忆独立体的含义。
“这张照片,是我的师父李丙留下的。我们的工作,就是找出记忆独立体生前最后的愿望,帮他实现,帮他解脱。我师父当时偶遇了你爸爸,又察觉了你爸爸的死期,于是提前三天去找他,询问他临终前的愿望。”
“你爸爸哭了。谁也没有想到一个坚强的男人,也会哭得像个孩子一样。他当时出差在外,不在你们身边,身上只有存在钱包里的这一张照片,于是他哭着跪下对我的师父说,请把这张照片帮我留下,让我的老婆孩子看了能记起我来。”
“可是师父他做不到。记忆独立体一旦死亡,所有的信息都会封闭,所有人都会将他忘记,这是几乎不可逆的事情。想要让人重新记起记忆独立体,就算是我们协会里能力最强的那几位调理师也不能轻易做到。更何况,这在我们的守则里是被严厉禁止的。”
“时间越来越少,你的爸爸在师父面前拼命地恳求,讲起你们过去快乐的日子,讲起你的可爱,讲起你们失去他之后,今后的痛苦和艰难。师父和你爸爸聊了整整三天,最后一天,我突然收到一条信息,师父在信息里面说,他决定冒险试着帮你爸爸!”
“等我赶到那里时,你爸爸已经不见了。师父一脸疲惫,像是刚刚生了一场大病,他手里捧着这张照片,视如珍宝,照片上面存住了一点点信息流,刚才在你看到照片的时候,已经进了你的脑海里。”
“因为那一次的冒险,师父的身体受到很大的伤害,长期疼痛使他染上了酒瘾。他失去了所有技能,并因为违反了技师守则的规定,随即被取消了记忆调理师的资格。协会的纪律执行得很严格,这张照片最后也没有交到你的手里,要不是因为你现在的情况……我们也拿不到的。”洛雪慢慢地讲,“都怪我,怪我没有早一点儿赶到,不然也许能帮助到他,让他避免这一切……可我……”
齐武的目光一动不动,凝神听完,仍旧陷在沉思里。过了一会儿,他才说:“这故事太……科幻了。我接受不了。怎么可能是真的?”
洛雪说:“都是真的。如今,你也要死了,还有三天。我是来解决你的临终愿望的。”
“你还有什么证明吗?”
洛雪盯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你已经相信了。”
在齐武的记忆里,他从婴儿时期就被母亲独立抚养长大,他一直觉得自己柔弱温顺、敏感多疑的性格,是因为缺乏父亲对于坚强性格的培养,从而造就了他很少发怒,也很少快乐的生活。此刻,他却低下自己的头,喃喃地说:“愿望……我有什么愿望……我不知道……”
去年,他的妈妈去世了,如果爸爸的故事是真的,那么他们夫妇可以算是相伴而去的。从妈妈去世后,他的生活就被一根线牢牢地穿好了。家,银行,家,银行,家,银行……他始终游荡在这两个地方之间,赚着不菲的薪水,睡着宽大的床。他以为自己的生活里什么都有,每一寸光阴都没有虚度,现在却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还有她,我还有她……可是……
“如果我死了,她也会忘了我吗?”
“你说时懿吗?”洛雪有些迟疑,“会的。所有人都会忘了你。”
齐武痴狂似的抓起电话,慌张地拨了个号码,连续拨错了好几次,最后终于打通了。洛雪明白,他要给她打电话了。像以往她目睹过的那些情侣一样,他会充分用好最后的三天光阴,跟她在一起,爱她,呵护她,然后从容地离去。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洛雪心里泛起一种前所未有的酸楚。
电话响了,几秒钟的等待似乎比一辈子都长。终于,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武哥,你要回来了吗?”
齐武心里猛地颤了一下。“武哥”这个称呼,是时懿在大学校园里对他的称呼,已经多年没用过了。
嘴里攒着许多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不知费了多少力气,齐武终于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懿懿,我要放三天假……”
“嗯。”
“我想出去散散心,一个人,可以吗?”齐武道。
旁边的洛雪被这话吓了一跳,为什么只有三天了,他却不跟她在一起,为什么?洛雪心想,时懿不可能答应的。
电话那边果然沉默了好几秒钟,然后,时懿说:“好的,注意安全。”
随之,两边的电话同时挂断!
“你,怎么……”洛雪一时都不知道该问什么。
齐武却淡淡地笑了,转身向银行走去。
“那你的愿望?”洛雪追着问,伸手递出一张名片。
齐武接过来直接放进口袋,说:“谢谢你,我还没有想好。”
他步履沉重地走了。
4
齐武回到银行,王经理见他眼睛红肿、神情疲惫,又发现他的衣服也脏兮兮的,这种状态根本没法去见客户。念在他平时劳苦功高,王经理还是替他向行长求了情,提前准了几天假,放他回家。
齐武浑浑噩噩地出了门来,见洛雪仍旧站在门口,就转身向反方向走去。
洛雪追上来道:“男子汉不要这么萎靡!我是来陪你的。免得你做什么傻事。”
“哈!”齐武反而笑了,“按你的说法,我都是要死的人了,还能做什么傻事呢?”
如果是从前,按照洛雪的性子,早就甩手不管他了,大不了最后拉萧杨来“渡”就行了。但是渐渐地,在一次次的任务中,受到萧杨性格的感染,她越发忍不住自己的恻隐之心。她开始想,能早一天帮他们完成心愿,早一天让他们解脱,也是好的。
“我怕你的愿望不能了结,怕你不能解脱。我还没有说过,如果记忆独立体的临终愿望没有达成的话……他会被困在这里,无法解脱的。”洛雪道。
齐武默然,继续向前走。洛雪就在后面静静地跟着,两个人在人群中保持了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
走着走着,洛雪发现她跟着齐武到了一所大学门口。这是市内唯一的一所重点大学,校园里的景色全国闻名,已经是当地一个著名的景点了。
齐武想要走进去,却被校门的保安拦住了。保安上下打量他的一身西装,说:“这个月校园不对外开放,不能随便进!”说罢伸手挡住了他。
“我就是本校的……”
“怎么可能,哪有在校学生穿这样?”保安瞪着眼睛。
洛雪已经跟了上来,她面容年轻,一副学生的样子,看也不看保安一眼,径直进了校门。刚迈进去她又回头,惊喜似的叫道:“齐老师!”又匆匆忙忙回身向齐武点头致意,“齐老师在这里干吗呢?”
“我……”
“呀,文学研究课马上要开了……”洛雪装模作样看看表,“齐老师快走啊,今天你要讲点儿什么?”
保安听了,将信将疑地放开手,由着洛雪拉齐武进去了。
进去之后,两个人马上放开手。齐武被吓了一跳,想不到洛雪会这么做。洛雪自己也吓了一跳,想不到自己会这么做。
齐武少了一些戒备的心,勉强笑道:“你刚才说错了。”
“什么?”
“这所大学里根本没有文学研究这门课。”
两人莞尔,相视一笑。
齐武引着洛雪,走过大学操场,在艺术馆转了一圈,又越过三五座漂亮的教学楼,到了学校中间一片漂亮的湖边。湖上有几对白鸳鸯正在戏水,有时成双成对,有时又打乱了队形。
在湖边坐下,洛雪望着水面和鸳鸯,有些入神。
齐武突然说:“你知道鸳鸯吧,我们一直都把它们当作爱情的象征,我跟时懿也喜欢在这里看它们。后来才知道,其实鸳鸯并不是从一而终的,它们只是在水里找个伴侣嬉戏而已。不管鸳鸯的另一半死没死,它们随时都可能去寻找新欢。可能只有天鹅,才是忠贞的吧。”
齐武这番话,像是对洛雪说的,又像是喃喃自语。
他不管洛雪的反应,仍旧接着说:“是不是世上所有的爱情,也都像这鸳鸯一样呢?春天,在温润的水里,它们相依相偎、相爱相敬,可转身飞起离开之后,它们就离开了这些欢乐,忘记这些故事,转身进了别的故事,进了别人的世界……人是不是跟鸳鸯一样呢?”
洛雪仍旧沉默着。
“爱的浓烈,分的决绝。这是好多人在做的事情。而且,即便一直爱了下去,在这个故事里面坚持了下去,走到了终点又怎么样?爱或者淡下去,或因为一方的死亡而隔离,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那我们爱的是什么呢?是人,还是爱情?”
洛雪不知道,旁边这个男人的心居然这么敏感,如果不是提前知道了自己的死亡,是不是他心里的浓重色彩永远不会释放出来?世界上不能预见自己死亡的人也太多了,他们心底里的色彩也许更浓郁、更美丽,却永远不曾释放出来。从这点上讲,齐武是幸运还是不幸?
“洛雪,你可能会奇怪,只剩下三天了,我为什么不去见时懿。我想,既然总归会忘记,既然一切都会淡然,既然在我死去后,她走进另一个故事里,我为什么还要搅乱这一切,让分离的痛苦更强烈?与其让爱变得淡漠,不如我自己了断罢了!”
洛雪心里一阵触动,有些话想说却没敢说,但是她心知,齐武口头上说得这么坚强,但他心里一定是疑惑、犹豫的,否则,他怎么会再回到这里呢?
一人说着一人想着,却见湖中那群鸳鸯渐渐散开,其中几只突然展翅向空中扑腾,又落在水里,各自嬉戏去了。
“我跟时懿就是在这里读的大学。我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好友,是个聋哑的姑娘,很会跳舞,恰好有一次,她来我们学校的剧场来演出。你说巧不巧,时懿过去的私人钢琴教师,恰好是我好友的钢琴伴奏。不过,那个钢琴教师弹的曲子真是不敢恭维,比起我朋友的舞姿来,差得太远了。我偷偷嘲讽了几句,谁知道旁边坐着的时懿急了,我们几乎吵了起来。你瞧,不打不相识啊。”
“后来,我们就常在这个湖边约会了。”齐武说,“不过她不太喜欢湖,觉得湖是被圈起来的,一直都在这里,一直都是平静的。她比较喜欢甜桃公园,那里有一条河,沿着河走不到头。河每时每刻都在向前流着,去了想去的地方。”
“你呢?”
“我喜欢这里。那条河就算再清澈、再好看,也是人挖出来的,是人造的。这个湖却是真的,它一直在这里。虽然越来越混浊,里面的垃圾也越积越多,但是它一直很真。”
洛雪觉得,齐武在向她讲着某种道理,或者某种观点,但是她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
又聊了一会儿,齐武似乎神色舒展了一些,就叫洛雪起身离开湖边。他们又去了很多地方。哪里有他和时懿涂画过的墙,哪里有他们自习过的教室,他们在哪里游玩,在哪里散步,在哪里不管旁人放声唱歌,在哪里长时间紧紧地拥抱,在哪里喁喁交谈,哪里原谅彼此。他甚至记得在学校的礼堂里,他们看过哪几部电影,记得毕业那天食堂里的菜单。让他们相识的那场舞蹈演出,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
一切的一切,他都记得。可一切的一切,这所有的记忆,都要随着他一起抹去了。
望着身边这个笑着的大男孩,洛雪嘴角禁不住挂上一个苦笑。
是不是总有一些时候,读着故事的人,比在故事里的人更痛苦?
5
在以往的任务里,都是萧杨在四处打杂,洛雪从来没有在一个记忆独立体上费过这么长的时间,但是这次,面前这个齐武让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接近。她跟着齐武在路上前前后后地走着,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
突然想起,还有个重要的事情没有问,于是她打破了这段温馨的平静,“最后的愿望,你究竟想要什么呢……我们好预先准备。”
一直在前面引路的齐武,静静思索了一会儿,就过来附耳对她说了一句话,听了这话,洛雪苍白的脸上犯了红晕,先摇了摇头,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两人进了高大但简朴的学校食堂,快到了正午时分,食堂里已经开饭了,但学生并不多。齐武到了一个窗口熟悉地打了份饭,又帮洛雪打了一份,他小心地端了两个盘子,在桌子上摆好,又去取好碗筷,拿好汤。洛雪正要坐,他说:“食堂座位不怎么干净,好多油渍,你穿着白衣服呢。”说着不知从哪里摸出几张纸来,在座位上细心地垫上了。
坐了一会儿,面向食堂大门的齐武似乎看到了什么,愣了一下。
洛雪道:“怎么?”
齐武道:“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
洛雪道:“老师?还是学弟学妹?”
齐武道:“大概是吧。”
两人一声不吭地吃了饭,齐武把自己盘子里的食物一扫而空,又主动端了两个盘子去清洗池。回来时,他说:“还是大学里好啊,虽然饭的质量不怎么好,但每次吃饭的时候,没有那么多的心事。”
洛雪点点头。
“去看场电影吗?”齐武问。
“哪里?”
“就在学校的放映厅。”
“咦,刚才不是路过了那里,你说每天晚上6点开映吗?”
“哈哈,你跟我来。”齐武拉着洛雪转到放映厅所在的楼,在前面的小花圃里翻了翻,从一盆花下面找到一把铜钥匙,四顾无人之后,悄悄溜到放映厅的后门,居然把门打开了。
他回头嘿嘿一笑,拿手做了个恭敬的“请”的姿势:“来吧!整个下午,这里都是我们的。”
学校的放映厅并不大,屏幕大概只5米多长,厅里摆了8排左右的座位。齐武让洛雪找个中间位置坐下,自己则溜到了播放间,对着小喇叭问道:“想看什么?”
洛雪不怎么看电影,不知道说什么好。
“恐怖片,咒怨?”
“啊,不不,不要……”
“那么我随便选一部吧。”齐武在后面鼓捣了半天,直到光打到了屏幕上,他才溜出来,坐在洛雪的旁边。
洛雪看到屏幕上映出的片头:“穿越时空的爱恋”。
这时齐武像变魔术似的,从座位底下摸出了两瓶冰茶,递给洛雪一瓶。
洛雪感到,这是个处处细腻、处处能给人惊喜的男人,如果他不死……时懿该是一个多么幸福的女人呀。
洛雪没有看过这部电影,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屏幕,过了一会儿,突然一只手伸来抓住她的手,把她吓了一跳。她转头一看,旁边的齐武居然已经憨憨地睡着了。
傍晚,两个人偷偷从影厅里溜出来,把钥匙在原来的地方藏好,然后缓缓踱出了校门。一出校门,洛雪便说道:“天晚了,我该走了。你想好了你想要的愿望,就给我打电话吧。”
齐武道:“不再陪我去散散步吗?”
洛雪道:“不,我得回去了。我的搭档在等我。”
齐武道:“是那个男孩子吗?我在公交车上见过你们,他看起来很好。”
洛雪道:“好什么呀,是个蠢蠢笨笨的娘娘腔。平时就像……”她突然噎住了,发现萧杨平时的表现,就如今天的齐武一样。
齐武道:“哈哈,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其实,许多男孩子在最开始的时候都是这样的。”
洛雪想起中午去食堂之前,齐武附耳说的那句话:“能扮演一天我的女朋友吗?我想找找当年跟时懿在一起的影子。”她当时并不情愿,后来想到齐武的境况,还是答应了。
“原来,男孩子都是这样的吗?”
“洛雪,如果不是你,我不会说这些话的。可是我现在已经快……”齐武笑着顿了顿,“女人的心思,男人永远不懂,反过来也一样。在学校里的时候,一切都是简单的,爱情也简单,只要让对方开心,只要享受在一起的时光,就什么都好了。这段时间,人的所得最少,人的所求因此也最少。”
“时间久了,人见识的多了。通过形形色色的方式走入社会后,看到的和得到的都成倍增长,所求也越来越多了。有的想要更幸福、更富有,有的想要更强大、更成功,没有人想要更平淡和无助。想要的多了,付出的努力就必须变多,付出的时间也变多,因此,用来快乐和温存的时间,也就少了。”
“我跟时懿之间,爱情还是爱情,并不是变淡了,或者变成了亲情,或者其他,我自己很清楚。但是,玩过的暧昧变成了把戏,体验过的惊喜变成了往事,所有美好的回忆都成了故事,现在,没有什么再能让我们有原先那种单纯的快乐。今天我做的那些,洛雪,你看来觉得新奇,却只是我跟时懿的老把戏,再玩起来,没有新意了。”
“旧的风景还是旧的风景,但我却不能带着时懿重走回这条路,因为走这条路,会让我怀有丢失一切的悲伤。旧的风景还是旧的风景,我们却谁也回不去了。”
齐武走了。洛雪听不懂这些,但是她突然发现,自己也许是很幸运的一个。她隐隐觉得齐武的话有些偏激,似乎他积蓄的某种感情在这一时刻集中爆发出来。但是洛雪不知道该怎么劝他,又觉得劝也没有用。
她又想起一年之前师父在那个夜晚,一脸疲惫地对她说:“世上的事,强求不得!自己想不通,就通不了的!”
洛雪又望了校门一眼,终于转身走了,心里却想着,她有一天会再来的。
齐武一个人慢慢地走在路上,走了不知道多远多久。他又一次路过了自己银行的大门,大门已经紧闭,银行所在的大楼却仍旧灯火通明,周围也仍旧车水马龙。齐武觉得这一切都跟自己无关,只是咬着嘴唇快步走开。路过街角的花店时,他多停了几步,进去转了一圈,又空着手出来。
齐武没有回家,因为他白天跟时懿说过,要去外面散散心。事实上,他的心真的散了,并且已经远走。
6
洛雪回到酒店之后,萧杨早就已经在那里了。萧杨给洛雪倒好一杯热水,听洛雪讲了一天的见闻,关于李丙的事情,她刻意瞒住了。
“你的事情办得怎样?”洛雪问萧杨。
“妥了。”
“都好了?”
“啊……可能还有点儿小问题,不过肯定可以解决!”
洛雪不说话了,拿出了那张齐武一家三口的照片,躺在床上默默地看着。萧杨见状悄悄地起身,也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早晨,洛雪爬起来第一件事情,就是看自己的手机,令她失望的是,上面连短信也没有。她想起萧杨就在隔壁房间,就在床上爬起来,隔着墙“咚咚咚”地敲,又把耳朵贴到墙上听。
“谁一大早就在装修,吵不吵?”萧杨被弄醒,心情十分不快,也拿拳头捶回来。
“是我!”洛雪吼道。
萧杨似乎被吓得噤了声,过了好几秒钟才说:“一大早的,想干吗啊?”
“你今天有事吗?”虽然酒店的隔音不怎么好,但想要隔壁听到,洛雪还是得大吼才行。
“有你这么吼的吗?”萧杨把耳朵贴到墙上,“你没有手机吗?你旁边没有电话吗?打个电话不就完了?”
突然他耳朵贴着的地方挨了一记重拳,震得墙壁似乎都晃了晃,萧杨忙说:“没事没事……您大人大量……我……”
“马上过来!”隔壁传来洛雪一锤定音的声音。
萧杨赶忙披上衣服去了隔壁。见洛雪也已经起身,正对着桌上的镜子梳头,那一副娴静舒雅的样子,让他有些痴迷。他赶忙摇摇脑袋清醒一下:我在想什么呢!可不能被这女魔头蒙蔽了双眼!
洛雪却一反常态,梳着头转过来宛然一笑,说:“既然你不忙,今天我们出去转转如何?”
萧杨被吓了一大跳,心里却像是吃了蜜糖一样。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太阳从……“啊啊啊,好啊!”
两个人在酒店吃了早餐,就由洛雪引着路,向那所大学走过去。快要走到的时候,萧杨惊觉道:“咦,到这里来干吗?”
“风景不错,来看看。”洛雪随口说着,拉着萧杨走过去了。
门口的保安还是昨天那个,他打量洛雪一眼,又看到后面的萧杨,便对着萧杨鞠躬,道:“萧老师来了。”
萧杨也点点头,匆匆地进去了。
“萧老师?”进门之后,洛雪狐疑地问。
“哈哈,他认错人了吧……”萧杨笑着说,“不过,不是挺好的?”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直接到了湖边,找了一处石椅坐下。洛雪指着湖面说:“你看那些鸳鸯。”
萧杨看了一眼:“鸳鸯啊,不管生生世世的事情,只安于眼前的相伴和安心。你觉得这样的生活怎么样,洛雪?”
洛雪本来想讲讲昨天齐武的长篇大论,谁知道萧杨却先来了这么一句,话里有话,意思里套着意思,倒让她噤声了。平时萧杨只懂得插科打诨,什么时候也会说这种话了?
“好……也不好……”洛雪迟疑地说。
“能快乐,就快乐着吧。如果总想着明天要飞走了,明天要离开这片湖,去了未知的地方,那么连眼前的快乐也不纯粹了。”萧杨又说。
洛雪望着湖面,陷入了沉思。这时一阵风吹来,湖水上涟漪荡起,把一些弃在湖里的垃圾推到岸边。洛雪皱皱眉头,却见萧杨已经跳到湖边,顾不上脏,一个个捡了回来。
“嘿,居然有只内裤,还是名牌!”他满脸都是笑。
洛雪“切”了一声,心里却明白了:萧杨,还是那个萧杨!
两个人又在湖边走了走,围着校园逛一圈,到了中午左右,商量一起去食堂吃饭。到了食堂,萧杨拿了几张纸垫了座位,先让洛雪坐下,又问了洛雪想吃什么,自己去打饭了。洛雪坐在位置上打量着萧杨的背影,视线突然有些模糊,感觉跟那个人重合起来……
“想什么呢?”萧杨回来了,手里还端了汤,拿了餐具。
洛雪也不答话,拿过筷子,在白晶晶的米饭里一上一下地挑弄着。
在外面转了一天,洛雪回到酒店洗了澡,就慵懒地躺在床上了。她拿着手机看了看,发现整整一天也没有一条信息,觉得有些失望。隐隐听到隔壁似乎有声音,她悄悄地坐直,又把耳朵贴在墙壁上。
萧杨似乎在跟谁打电话,而且已经打了很久了。洛雪很诧异,萧杨一个死宅,并不认识什么人,也没有好朋友啊。哪里来了这么熟络的一个人,跟他打了这么久的电话?
附耳仔细听着,因为声音并不大,她听不清萧杨讲了些什么。是打给那个人的吗?
又躺回床上,洛雪把头发摆弄了几下,又盯着自己的手机屏幕发呆。唉,其实我跟萧杨是一样的,根本不认识什么人,也没有什么朋友。所有曾经相熟的人都是任务中接触到的记忆独立体,他们都已经是斯人已矣。此时此刻,连个能打电话的人都没有……
正懊丧着,手机突然震动了,屏幕也随之亮了。一个陌生号码发来了一条短信:“我想回家……”
洛雪马上回复:“齐武?”
等了一会儿见没有回复,她又发:“想回家,就回吧。”本来她在后面又写了一句“不然以后……”想了想,又把这句删了。
又等了不知道多少分钟,就在有些发急的时候,她收到了回信:“我已经在家了。”
在此之后,连珠炮似的短信就一直向洛雪发来。
“门开着,但是她不在家里。”
“奇怪,床没有睡过,人不知道去哪里了。”
“炉子还有些温度,她是不是回来过了?”
“我好想她,她在哪里呢?”
洛雪觉得这样看短信有些累,便将电话拨了过去,可没有人接。之后,短信就再也没有了。
洛雪把手机丢到一边,把头捂在枕头上思索着。为什么昨天还看得如此淡然的齐武,今天就急着回家去看时懿了呢?
7
昏昏沉沉又睡了一夜,第二天上午洛雪的电话响起,洛雪见是昨天那个号码,赶忙接起。
“喂,齐武?”
“洛雪,你能出来吗?”齐武在电话那边,听起来话音有些起伏不定,“我想,我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了。”
约了地点,洛雪挂了电话,一身打扮停当,临走的时候她有些不放心,去敲了萧杨的房门,可萧杨不在了。
齐武在一间早餐店门口等着洛雪,他看起来有些疲惫和失神,似乎是一夜没睡。他贴心地给洛雪买好了早餐,等洛雪到了之后,拉着她进去吃,自己却坐在洛雪对面出神儿。
“你怎么又回家了?”洛雪忍不住这个问题。
“我知道自己要死了,以为早就看淡了。”齐武道,“我想,既然会被时懿忘记,我不想再给她添加对我的回忆,不想在分离时给她更大的痛苦。我的爱,我自己挥霍掉就好了。可是离开之后,我发现我做不到。我是如此爱她,就算某一刻想到要永远分别,都会受不了。既然总归会忘记,为什么不轰轰烈烈地爱着,爱着过这两三天呢?”
洛雪仔细地听着,这次她明白了一些。前日的时候,齐武是怀着要离开,不如早些离开的情愫,但是现在他想得不一样了。洛雪突然觉得,齐武现在的想法,怎么跟萧杨昨天在湖边讲的那套“鸳鸯论”,有些相像?
是萧杨对他说了什么吗?
吃了早饭,齐武引着洛雪走了一段,突然神秘地说:“你等我一下。”说完就闪身进了一个胡同里面。洛雪还在诧异的时候,他又钻了出来,手里拿了一把铁铲。
“拿这个做什么?”
齐武只是疲惫地笑笑,但没有说。
拉着洛雪,他们到了一个公交车站,翘首等了不知道多久,终于在远处冲来了一辆旅游一线,他们上了车,按照齐武的要求坐到了倒数第二排。齐武照例往靠背上看了看。
“你在找什么?”洛雪问。
“我和时懿过去在某一部车的靠背上写的东西。”齐武笑笑,“很孩子气的,用笔在这里打嘴仗。”他用手摸摸椅背,道:“大概早就被公交公司清洗掉了,看了好多部车,都没有了。”
洛雪听了,也下意识地在椅背上摸了几下。
车飞快地开到了甜桃公园。下了车,齐武在公园门口踌躇着。洛雪见很多游人在进进出出,又看到了检票员,心想齐武大概没有带钱,便说:“我去买票。”
齐武说不用,从口袋里掏出两张门票。
“啊,你什么时候买的?”
“昨天。”齐武淡淡地说。
进了园子,两个人沿着把花丛和树林隔开的小路走着。洛雪见气氛很古怪,便笑道:“这就是你说的甜桃公园吗?真的不错!”
“嗯。”齐武眼睛盯着地面,盯着自己的脚。
“你说的那条小河在哪里?”洛雪又问。
“在树林的那边。”
“去看看吗?”
齐武又一声不吭了,背着铲子在道路中间摇摇晃晃地走着。洛雪有些担忧,心里又藏着那个问题,一步不停地跟着,忍不住问道:“那个期限……明早就要到了,你的愿望到底是什么?”
听到这话,齐武停住脚步,说:“我有一个愿望,但可惜你帮不了我。”
洛雪大着嗓门儿道:“不会的,我们会尽一切力量帮你的。”
“你帮不了。”齐武脸上挂着苦笑,向她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关于他和他的爱情的故事。最后,他贴近洛雪的耳朵,捂着自己的胸口轻声说,“七年前,我在这里埋下了一颗种子,爱情的种子。现在我要死了,我想要这颗种子留下,想要它长大,让它变成参天大树,替我看着、保护着时懿。你能做到吗?”
“这……”洛雪只叹息了一声,再没有了别的言语。
齐武哈哈笑着,快走几步跑远了。每多迈出一步,他都多笑一声,都有一滴泪水从眼眶里滑落出来,他不得不越走越快,泪水却越来越多。被丢下的洛雪对自己呢喃着:“我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的……”
齐武离开小路,快步走到小河边,短暂地望了一眼河水,他照旧数起了水边的椅子。“一、二、三……十一、十二、十三……”
距离那里越来越近,他的头也越来越低,脚步也越来越慢。突然……
“武哥?”
“懿懿?”
“你怎么在这里?”两个人异口同声。齐武抬头看见,时懿同他一样,也背了一把铲子,那铲子看起来好重,压得她弯了腰。
“你背着它做什么?”齐武心疼地把铲子接过来,拉着时懿坐在长椅上,时懿顺势倚在他怀里。
“我好想你……”她幽幽地说。
“为什么这两天不接我电话……”齐武有些责怪地说。
“武哥,我一直不想告诉你……其实我是个记忆独立体。”
齐武被吓得身子一震:“什么?”
“武哥,你可能一下子理解不了,是一个叫萧杨的人告诉我的。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等我死了……”
齐武捂住时懿的嘴,“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知道了。”同时,眼泪不争气地连珠似的掉下来。
时懿扒开了齐武的手。“不,我要说,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我得知这一切后,这两天跟萧杨去了很多地方。去了我们的学校,去了湖边看鸳鸯,我想起了好多你那时说的话……我还去食堂吃了最后一顿饭,想起你对我的好……我后来还回了次家,可是你不在那里,你怎么不在呢……”
时懿在齐武怀里絮絮叨叨地说着。在他们不远的背后,洛雪和萧杨在树林里碰头了。
萧杨的鼻子酸酸的,从怀里拿出档案册看着道:“这一对情侣都是记忆独立体,而且居然会死在同一时刻,直到此刻,我还是理解不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原来,从三天前的那时起,他们便分头执行任务,萧杨找到时懿,洛雪去找齐武。
洛雪问:“时懿的遗愿你实现了吗?”
萧杨摇摇头:“有点儿难办……”说着把时懿的遗愿说了。
洛雪一下子愣住了,这愿望与齐武的一模一样。
“不知道时懿为什么要拿那把铲子……”萧杨又问,“他们的愿望,你能做到吗?”
洛雪先是摇摇头:“不知道。忆师没有那么神通广大,我们只是信息的搬运工而已……”顿了顿又道,“如果只是复制并回放一段记忆,我还做得到。但是这种愿望……只能看他们的心中是不是真的有那样一枚爱情种子,还有,要看他们的意愿够不够强大,够不够支持种子长大。”
萧杨问,“他们够吗?”
洛雪打量着两个人的背影,说:“我不知道。”
8
“武哥,这两天你去哪里了?”
“我哪里都没去,一直在家。”
“我回去过,可你不在……”
齐武捂着自己的心口:“可是它一直都在。懿懿,我也是记忆独立体。”
“什么?”
“我也是。”
“你也会……死吗?”
“嗯……”
“哈哈,”时懿凄苦地笑了一声,“早知道这样,我们干吗还要离开彼此,就这样紧紧拥抱彼此就好了……”
齐武道:“傻瓜,因为我们太爱对方,所以不想自己的死让对方受伤;也因为我们太爱对方,所以挣扎、纠结着,还是要回到家、回到对方的怀抱。要不是因为爱,我们怎么会在这里偶遇呢?这样的惊喜,就像……”
“就像七年前一样。”时懿接口道。
“就像七年前一样。”齐武也强调道。
然后两个人沉默着,望着眼前川流不息的河水。时懿道:“武哥,我喜欢这条河。”
齐武笑道:“我知道,但我不喜欢。”
“你看,它那么清澈,它不停不息地流淌着一直向前,就像我们的爱情一样。”
“不,不一样,我们的爱情,没有这么伟大,也没有这么宽阔,它就是那么小小的一块,刚好够把两颗心装满了。”
“不,就是一样的。”
“不,不一样。”
“一样的!”
“不一样!”
两个人又别过头去,气哼哼地谁也不说话,只是手还牵着。
突然,像是什么东西一起牵动了他们的心弦。他们同时起身,各拿了一把铲子来到椅子背后,然后数着数字一起迈着步子:“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然后两人又一起停住脚步。
“是这里吗?”时懿问。
“你这七年有长高吗?”齐武道,“步幅有没有变大?”
“当然没有……”
“那就是这里。”齐武笑道。
两个人没有再说话,却各自拿起一把铲子,对着那片草地挖掘起来。
“七年前,我们刚刚相爱的时候,在河岸边埋下了一颗玩具种子。这颗种子是空心的,里面可以塞进很小很小的纸条。”齐武之前对洛雪说道。
“那颗种子象征着我们的爱情,里面塞着的纸条是我们最美的愿望……”时懿之前对萧杨说道。
“可惜我不知道武哥写了什么……”“懿懿写的什么,我一直都想知道。”
今天终于能知道了。
挖了不知道多久,两个人终于丢开铲子,低头捧起一颗玩具种子。这种子比拳头还要大,绿油油的,上面沾满了泥土。捧着种子,两个人犹豫了半天,终于一起扳开了它,看到了一直藏在真空里的那两张纸条。
像捧着什么稀世的珍宝,两个人都不舍得用手去碰它们,只把头歪成各种角度,想方设法看到字的内容,弄得两人都笑了起来。时懿看清了齐武写的字条,说:“武哥,谢谢你……”
齐武也看见了时懿的那张,眼泪又一次流下来,勉强说:“懿懿,你说什么呢……”
“可惜我们的愿望实现不了……”
“不,它已经实现了,而且,还会继续下去的。”
背后的树林里,洛雪正焦躁地说:“能看到吗?”
萧杨举着一台照相机说:“放心吧,我这个宝贝保证万无一失。”说着他按下了按键,一张照片出现在了闪光屏里。
洛雪看得呆住了。过了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想起一件事,便悄悄地对萧杨说:“也许,我们可以这样做……”
“什么?把他们的信息簇留在这里?”
齐武和时懿已经小心地把种子合上,像七年以前一样埋起来又填上土。时懿说:“可惜是个玩具种子,不能真的种出花。”
齐武说:“懿懿,会有的。”他抚摩着这可爱的面庞,“而且,这朵花不是已经盛开了吗?”
时懿笑了:“还以为你再也不会说这样好听的话了。既然能种出来,我们就给它施肥吧!”
两个人席地而坐,坐在埋藏种子的土壤上面,坐在他们的爱上,坐在他们的梦旁。
“对了,还有这个。”齐武掏出一个盒子,从里面取出来一个小花发夹,给时懿夹在头上,好像头发里开出花来一样。“这是节日礼物。”他说。
“什么节?”
“愚人节。”
时懿笑着轻轻拍打他,“你不说我都忘了,”她从包里取出一个小饭盒,打开。“食堂的饭那么难吃,是不是饿了。”
“是啊,是啊,我都在想我最后是不是饿死的。”
时懿的爱心小便当,与晚霞一起,陪伴着他们最后的旅程,成为他们的最后一餐。
他们头倚着头,继续说着喁喁的情话。
齐武和时懿一起坐到了第三天的清晨。时懿指着前面长椅上刻着的“我们说好的,永远不吵架”的字,悄悄地问齐武:“昨天,我们坐在椅子上的那番话……不算是吵架吧。”
齐武微笑着说:“那是内部讨论,不算!”
时懿道:“太好了,我们把诺言守住了……”
说完这句话的那一刻,两个人一起在草坪上消失了。
他们把诺言守住了。直到他们的死亡,幸运的是,在他们有限的一生里,都不曾忘记彼此。
很久之后的一个清晨,一辆旅游一线的首班巴士里上来了两位乘客。一个衣装随便的朴实男生,一个全身素白的漂亮女生。他们是萧杨和洛雪。
这趟巴士的司机四十多岁,头发乱乱的,满脸青胡子楂儿。
他看着他们奇怪地说:“大周末,小年轻不睡懒觉,怎么这么早就起了?”
萧杨笑着坐在前排的座位,说:“是啊。”
“哪一站?”
“甜桃公园。”
司机回头看一眼:“去晨练?”
“对。”
“现在年轻人也喜欢晨练啦?”司机笑道,“你女朋友穿着长裙,怎么练啊?”
萧杨说:“也就是随便走走,看看风景。”
“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去,”司机道,“跟我老婆。”
“哦。”
“那时候公园还没有这么大,但是树很多、花很多,水很清。在水边上坐坐,吃吃喝喝聊聊天,挺好!”
“哦。”
“后来,年轻人都不喜欢去那里了。年轻人喜欢唱歌、跳舞、泡酒吧,喜欢热热闹闹的。甜桃这么远,都不肯去了。”
……
“再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河边的一块草坪上,居然莫名其妙长出两株连理树,树干、树枝、树叶,都缠在一起,真叫漂亮!我带我老婆也去看过!现在的年轻人也爱去了,跑过去围着树拍照,甜桃公园终于又热闹起来了!”
“不过,其实甜桃还是原来的那个甜桃啊,只不过来来往往的人变了。”
“才不过几个月。人变得还真是快啊……”
“你们这对小情侣,该不会也是去看连理树吧!这时间段不要门票,人又少,拍照方便!”
萧杨跟司机师傅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洛雪却悄悄地起了身,在晃动的车厢里摇摇摆摆地走到了车的后面,来到倒数第二排的座位。有字!她眼睛亮了,又凑近一些,生怕看少了。
“75是个大坏蛋。”
“11是个大白痴。”
“75是个死猪头。”
“11是个脑残女。”
“75是抽筋变态搅屎棍!”
“11是弱智无脑臭流氓!”
最下面的几个字却刻得很小、很深。
“我爱你。”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