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九天之后,正是白露时节,夏意渐淡,缇曼一早还未清醒,便从徒林那里听说碧姣前几日去了天虞。以她看来,碧姣与天虞素无瓜葛,好好地跑到人家山里,实在是事出反常。她本着与她这少时冤家吵架拌嘴不可缺少的原则,跑去灵山要打趣她一番,却也没想到真真被自己误打误撞说中了。

缇曼进门时,碧姣正躺在洞内紫藤花吊床上,小腿撑在地上摇的吊床微微晃动,她手里拿着一根狗尾巴草转来转去,双目放空的看着天花板。

缇曼站定在门口,不急着进门,看着碧姣笑了起来,爽朗笑声中掺杂了一些调笑,碧姣斜了斜眼“一大早的,到我这儿装什么疯?”

缇曼背着手摇摇摆摆往前走,啧了两声,道“果真是一副痴样儿,怎么,前几天还信誓旦旦,如今我那黄花风铃木的花还未谢呢,有人就已经早早丢了魂在天虞了。”

碧姣哼道“怎么,难为你大清早跑来灵山就是为了看我的模样,缇曼,你可真是有够关心我的,也不知道我跟苕南那个让你更挂心呢。”

“我跟苕南有什么好说的,我又不似某人,嘴上说着皮相无用不可为美色所惑,结果这么没定力,眨眼就变了卦。”

“我喜欢东启,才不是因为他的皮相。”碧姣果断否认。

缇曼惊的张大了嘴巴,她本是随意打趣气气碧姣,却没想到她真的就这么承认了!并且乍听起来,还显得有几分死鸭子嘴硬的逞强。

“你!你竟真的……承认的倒痛快……”缇曼惊讶的有些结巴。她随即一笑,掩饰了一下自己的不可置信。也因为她并不怎样相信碧姣的话,他二人并无交流,除却皮相上的直观感觉,还能有什么缘由引起?不过她还是好奇问道“好吧,那我倒有些好奇,你是怎么看上东启了呢?”

碧姣翻身坐起,眼神明亮,言词恳切道“因为他很帅啊。”

缇曼笑了出来“你瞧,自己都承认了,还说不是看上人家的皮相。”

碧姣往前凑了凑身子“不是的,不只是因为看起来好看,而是整个人,整个人身上有一种帅的气质,可不仅是皮相。”

缇曼抿了抿嘴,往前走了几步到床头,手扶着吊床上打磨光滑的紫藤根茎,微微歪着脑袋看向碧姣,重复道“帅的气质?”她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苕南的场景,不自觉笑了一笑,对碧姣道“你是真的动心了?不过为什么呢,你又是怎么认识他的,就因为在酒宴上他帮我姑姑么?”

碧姣想了一下,“他帮你姑姑的时候是很引人注目,但好像还可以往前一些。”

“往前?你们什么时候……”缇曼疑惑。

“就是,你还记得那天下午,我们两个在葡萄藤下面说话,你走之后灌木丛后面传来响声,我转头去看,就恰好看见了他,我走近了跟他说话,当时他的椅子和鱼竿都倒在地上,然后我就看他手一拉,一条大鱼就飞进他怀里,他抱着大鱼轻道‘嗬,真是条大鱼’”碧姣尽量模仿自己感觉到的东启洒脱、温暖、又很生活日常的语气,说道此处,笑的眉眼弯弯,缇曼也不自觉跟着笑。

“然后呢,就这样喜欢上他了?”缇曼忍不住问道。

“我本来都要走了,就鬼使神差的停下来,问他名字,他不讲,只说自己叫空空仙人。可我就是觉得,他抱着那条大鱼说话的时候,给人感觉很平和,很自信、很踏实,又很……亲切?”碧姣不知道怎样清楚地描绘出当时的感觉,也可能当时并没有这么多感受,她“哎呀”一声,“我就是觉得很好看,像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就特别精准的打入心里,然后看他的时候有些……嗯害羞?”

缇曼抱着紫藤花吊床的藤蔓,听的投入,她脸颊都要笑僵了。看着碧姣眼睛亮晶晶脸颊红扑扑的跟她讲宴会上的事,自己也发自内心的笑,她或许是想起苕南,或许是为这种美好而又愉悦的心情感动,又或许是碧姣因为东启抱了条鱼的样子便动心让她觉得有些奇怪好笑。

不过她很佩服碧姣,也很想知道碧姣去到天虞山后发生了什么,碧姣却将她拉到床边坐下,问她“缇曼,你跟苕南又是怎么样的呢,你又是怎么喜欢他,怎么认识他的?我想你一定也不是因为皮相,因为苕南长得并不能算得上好看,虽然也并不丑。”

缇曼并不介意碧姣的直言,她虽喜欢苕南,但也客观的承认,比起前几日谈论的长相一眼就能吸引住人的几位仙者,苕南只能说是长相端正,可是苕南身上的气质和内涵却是不能让人忽视的,苕南就像是阳光下的夜明珠,旁人不能一眼看到明珠的光辉,但是她可以,她懂得苕南的努力与沉寂,不甘与隐忍。缇曼想了一想,眼底是藏不住的爱意,“苕南嘛,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去凡间。”

碧姣点头,缇曼便继续讲,只是因为种种缘由,缇曼对苕南的情感并不能似碧姣和东启的关系一般直接了当,这其中种种经过,说来曲折,旁人只当缇曼单相思,却不知道在缇曼心里,正是因为有着凡间的了解和肯定,才能在以缇曼身份面对苕南的冷淡时,并不过分在意伤心,反而情感愈发浓重。她只将那些能够讲的明白的事情与碧姣讲,关于她第一次见到苕南,关于她对苕南的喜欢。

两个人盘腿坐在床边,聊得不亦乐乎,不知不觉便日渐昏黄。好像因为这样一个契机,二人一下从最熟悉的冤家变成了真正的知悉对方真实情感的朋友,从前那基于心里一点点骄傲而产生的芥蒂不知不觉间消失的无影无踪。而比起碧姣,缇曼更是知道,在很多方面,她们那么不同,但某些方面她们又那么相同,是有些奇妙的默契和缘分在其中让二人能够更为朋友的。

缇曼回山时已是日落西山,徒林正坐在空明洞前的石桌旁兀自饮茶,他静静看着夕阳染红的天空,眼睛一眨,突然见缇曼从一片橙红中钻出,倏的一下就到了眼前。徒林见缇曼眉目舒展露着生机,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笑问道“回来了,去了这么长时间,少主想必是听了个好故事。”

缇曼走到石桌旁坐下,拿起茶壶倒了杯水,温温的捧在手心里,对徒林道“确是听了个好故事。”她将茶水一饮而尽,回想了一下今日之事,沉吟片刻,笑道“我今天突然发现,碧姣倒有几分可爱了。”

徒林微微笑着。缇曼道“她很大胆,也很真诚。”

缇曼握了握手中茶杯,想将杯子余温更深一点握进掌心,徒林不知缇曼在想什么,只是她目光有些悠远。徒林不忍打扰,只将空杯倒满,将缇曼手里的杯子替换出来。缇曼的思绪还是被拉回来,她想着今日之事,又觉得有些好笑,怎么跟碧姣的相处氛围突然不一样起来,她沉吟两声,想道“其实我一直也并不讨厌碧姣,只是……从前怎么就一见面就吵的不可开交,仿佛一定要争个什么?”

她轻轻一笑。

从未见缇曼如此神态,徒林嘴角弧度弯的更大了些,他道“或许你们两个都是有骄傲的人,但同时也赤诚,善良,有一颗相信美好的心,如若不能成为朋友,岂不是又可惜又违背注定?”

“徒林,你在说我吗?”缇曼一问。

徒林低了低头,回避缇曼直视向他的目光,“恕我唐突,竟妄议少主。”

“你又这样,何必这么小心。”缇曼也不再说什么,转过了头。

徒林默了默,开口道“夫人吩咐,少主回来后去书房一趟,有事情要与少主商议。”

“书房?是单母亲找我还是父亲也在?”

“少主去看看吧,或是与少主婚事有关。”徒林仍是看向地面。

天边夕阳已经沉入山后,云彩像是燃烧尽末的宣纸,缱绻发亮,光早已散去,只剩周边像镶着金边一样。

缇曼轻吸了口气,心中猜测疑惑,却也只轻道一声“好吧。”起身便去了书房。

西北角那片还未完全褪去颜色的云彩,像是黛色青石浸润在江南阴雨,阴郁中那未尽的一抹金粉平添了些牵肠挂肚的柔情。徒林就坐在此处,独自看着云彩最后一点光亮褪去成了淡青色,整片天空水墨画似的,淡淡的,氤氲又清晰,他静静呆看了片刻,才起身离开。

侍女送来晚餐,碧姣坐在桌前吃了两口,不知想到什么,突然起身去到衣柜处,拿出了一身浅蓝色衣衫,烛光下裙摆处星星闪光,这是父亲从东海寻来的宝贝,数百颗鲛珠才做得一片裙裳,整个裙摆由十七片制成,质感庄重贵气却又十分轻盈。转了一圈将衣裳穿起,镜子里出现一个光彩照人的碧姣。她打量着衣裳,觉得十分衬人,又不时盯着镜子,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她看着镜中灵动俏丽的人儿,突然又想到明日若去林中采摘灵草,穿此衣衫是否显得有些庄重不便,想了想又换来一身绿色薄衫,却又觉得绿色与林中景象太过相融,显得人暗下来。一一将几身衣裙试遍,终于选了又选,从最后三件较好的衣裙中择了一身荼白色半长裙,外头又加一玛瑙灰小褂,中用杏色腰饰点缀,再加一双鸦青小靴,如此搭配轻快灵便配色也好,她素日穿惯了碧色衣衫,今日一换风格,自己也觉得眼前一亮。

晚餐早已被侍女收拾出去,蜡烛也燃的快尽了。碧姣心满意足定下这身衣裳,一吹蜡烛,上床休息,躺在床上却又开始幻想猜测明日情状。她或笑或惊,或躺或坐,满脑子都是明日见到东启的预演,好一会儿才强迫自己安静下来,月光慢慢从床头移到床尾,她又翻了翻身,折腾了半夜,这才带着笑意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太阳方从地平线升起,天还未大亮的时候,碧姣便醒了过来,她心情期盼,睡眠不足的倦怠也没有出现。她迈着轻快的步伐出家门,赶往天虞往东三百里的汕狐山,在空中寻见灵草生长的沼泽地,便在稍远些的地方落下,她猜以东启的方向,必会从这里经过。一路上拨弄着林中杂草野花,碧姣左等右盼,迟迟不见东启,她看看日头,碧根草开花的时辰就快到了,时辰一过花便凋谢,她眼见这沼泽地里生长着的紫色植物出现在眼前,心里想道:都快走到头了,他怎的还不来呢?

这方这样想着,听见远处有脚步声混着杂草响动之声传来,碧姣心中一喜,寻声而望,却又听脚步声杂乱,并非一人,心中猜测之时,转头便瞧见东启从右侧桤木后头出现,倒并不是碧姣猜测的方向。她扬起笑容,方要扬手招呼,却见司徒灵紧接着东启从桤木后出现,瞧着倒是交谈甚欢,她不由得将手缩回,眉头一皱,司徒灵大闹麻姑宴席的事情她可还记得呢,她不是喜欢符禺么?怎么如今又跟在东启身边,笑的一股子暧昧不清的模样。

东启要来汕狐山采摘灵草的事情,也是她在天虞时,檀明给山主夫人回话中听到的,这样的私人行程,司徒灵怎么就一同跟来了呢?碧姣心里酸酸,嘴巴一撅,两手一甩,再不去理会二人。沼泽地上泠泠作响,碧根草抖擞身体,在一片泥泞中生出了朵朵晶莹剔透的花朵,洁净无瑕不染尘埃,碧姣转身飞到沼泽地上方,贴着灵草去采刚生的新花。

身后传来司徒灵的声音,带着惊讶,“咦?这不是廘榠家的小丫头么?怎么一大清早,跑来了这里?”

碧姣满不愿意的沉了口气,一转身道“好巧啊,你们怎么也在这里。”她语气平常,听着正正经经一句话,却与面色并不搭调,一股子口是心非。

“怎么瞧着面色不好,怪颓的,是谁惹你不快了?”司徒灵道。

“不快嘛,自然是有点,可是也跟旁人说不着。”碧姣正经回道。

司徒灵一笑,“果真还是年纪小,喜怒形于色,说话也直接。”

“我不过是来采些灵草,怎么就要听起教训来了,你也不是我的长辈吧。”

“罢了,我不过是虚长你几百岁,长辈是算不得的,却也没有什么恶意,是我唐突无礼了。”

司徒灵欠了欠身。倒让碧姣一时不知如何去讲,怔了片刻,觉得也是自己带着脾气无理取闹,气势也下来了,捂着腰间小篓子,低眉沉声道“算了算了,这没什么的,你不用道歉。”

司徒灵只是微微点头微笑,东启在旁边也未曾开口,三人默了一默,碧姣看看二人,颓颓然行礼道“我采草去了,你们二位自便吧。”

贴在碧根草上方,碧姣一边采着紫色小花,一边心里嘀咕,这下好了,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谁能想到今日是这番状况,她昨天虽折腾了大半夜,但全是想入非非,可是没想好今天见面要怎么说、说什么。她背对着二人,竟真全心全意采起草来,心里发出一声无奈咆哮。

东启像是体察到了碧姣心里的咆哮,恰如其时的一声轻笑响起倒让碧姣心里停了一下。

“小丫头,你这小篓子可装不下这么多呀!”

碧姣起身看向东启,又看看篓子里已经满满当当,一笑道“是了,多谢提醒。不过,我今天怎么遇到这么多要当我长辈的人呢?我叫碧姣,不叫什么小丫头、廘榠家的小丫头!”

“好,碧姣,碧姣姑娘。我们知道了。”司徒灵微微笑着应道,语气带着几分宠溺意味。

“我们”二字显得格外刺耳,碧姣心里更伤心了几分,简直要被气哭,却又觉得好笑,一时间看起来委屈巴巴。倒让人觉得愈发可爱,司徒灵看着碧姣,平生了几分想揉捏一番的冲动,却又不明白她为何生气的如此奇怪。

“这碧根草的花朵疗愈能力极强,治疗外伤效果最好,除此之外却是没有什么效用了,碧姣姑娘采摘这么多,莫非家中有人受了严重外伤?”司徒灵又道。

“没有,我只是……”

“若是严重伤势,仅用碧根草是远远不够的,还需得外敷内服,况碧根草寒性极强,过多使用反而会伤及本体。我家世代行医,碧姣姑娘若有需要,我可随时为伤者开及药方。”

“不必了,不必了”碧姣谢绝,见司徒灵如此热心,也有些不好意思,便又解释道“我只是一时间采多了,本想着若去凡间也可给山里背石的匠人一些由他们涂抹背上伤口,并没有什么其他重要的事情,不劳烦仙子了。”碧姣说罢,欠了欠身“那我先走了,不打扰你们二位。”

“碧姣姑娘留步。”司徒灵喊住碧姣。

碧姣转身。司徒灵又道,“碧姣姑娘,可否将碧根草赠我几株?”

碧姣疑惑看了看沼泽地,余下的花朵正蜷缩颓败,原是日头已经过了,她从小篓子里抓出一把,连花带篓子交给了司徒灵,司徒灵道“不用这么多的。”

“东启仙上呢?你不需要么?”碧姣问道。

“司徒家的灵兽受伤,我不过是随行人员,为的同一件事。”东启解释道。

“嗯,好吧。”碧姣应了一声,心中又有点失落,沉了几秒,又道“不过仙子即是悬壶世家,对药的把握自是要好于我的,想来交给仙子也可物尽其用,若是能够制得好药,也不辜负这花被采摘一场,仙子尽管收下好了。”

她将小篓子交于司徒灵,想了想又问道“不知仙子的灵兽因何受伤,我可有能帮忙的地方?”

“我那灵兽一贯淘气,前日偷偷跑去密林,遇上一只咕叽兽,被人欺负一场差点小命不保,幸好东启仙上经过,救了它一命,我长于北边,对此处并不熟悉,因此特请东启仙上带我来寻药罢了。”

“咕叽兽?我家也有一只咕叽兽,战斗力怪惊人的,想来你那灵兽也该受伤不轻,这花你就全拿着吧。”碧姣将手里的碧根草塞进司徒灵怀中小篓,觉得今日也只这样了,便也不多犹豫,双手一辑,就此告别二人。

往前飞行一段,又重回到地面,太阳正在头上毒辣辣的晒着,怎么九月的天气了,还是这么炎热,碧姣躲在树荫下行走,有蝉鸣鸟叫声嗡嗡喳喳响着,眼前不时有无名野花出现。她闲庭信步,倒不似之前那般心情烦躁。

所以东启与司徒灵并没什么其他关系,只是帮忙采药而已。东启还是个古道热肠的人呢,她嘴角扬起笑意,想着方才的事,又反思自己先入为主,对司徒灵带了些敌意,结果人家那么热心好意,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了。司徒灵今日模样,却与大闹西山之时不太一样,或许是人在感情中就容易变的计较失常,想起自己方才的模样,不也是有些让自己吃惊么,像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碧姣,有些小心有些多思还有些胆怯犹豫。她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可不喜欢这样,也不该这样,她提醒了自己一下。

胡思乱想间瞧见远处有两个庞然大物急匆匆往这边赶来,定睛一看却是咕叽兽阿纪驮着小咕叽兽阿芙,碧姣飞身上前,两个灵兽见碧姣也停下脚步,跪地拜见。碧姣看阿芙身上裂了好些血口,虚弱无力,声音竟虚浮的似四月的棉絮。

她眉头一皱,惊道“阿芙,你怎么成了这幅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