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症监护室里,此时病人已经被戴上吸氧的面罩,呼吸机的泵一上一下,检测仪器滴滴答答地响,在别人耳中像是噪音,在医生耳中却都是重要的信息。朱维雍透过单面玻璃,随后看着医疗组的各个成员说:“现在的血氧饱和度勉强升到90左右,患者似乎不能自主呼吸了。你们检查有没有结果了?”
白术说:“胸片的结果出来了,心脏没有问题,确实是肺炎。痰培养还得等几个小时,不过支气管镜我没有看出什么。”
朱维雍喃喃了几句,若有所思,又来回踱步数回,最终抬起了头,说:“我觉得这个事情有蹊跷,这人的病程进展地太快了。”
白术说:“肺炎的确有可能会突发呼吸衰竭,尤其是间质性肺炎。”
朱维雍:“但那胸片很明显不是。她不是七八十岁的老太太,抵抗力不会这么差。老严,风湿检查结果怎样?”
严平:“都是阴性。排除了狼疮和类风湿的可能。”
邓霞:“会不会是血管炎?血管炎一般也会累及肺。”
老陈使了个眼色。
朱维雍:“老陈说的有道理,会累及肺的血管炎一般ANCA是阳性的。”
邓霞:“他刚刚有说话吗?”
朱维雍:“不管怎样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她的呼吸衰竭问题。抗生素已经用上了吗?”
白术:“已经用上了。”
朱维雍:“确定不会是过敏?”
白术:“我有给她做皮试的。”
朱维雍:“而且现在她的胸腔积液的问题解决了吗?”
白术:“胸水已经排出来了,检查化验正在进行。”
朱维雍:“好的,以防万一准备......”
话还没说完,朱维雍的指环响起急促高尖的响声,朱维雍拿出指环,原来是希波克拉底发出的警报,从100降到90......再到85......再到80,所有人都意识到,再这样下去病人的生命就会有危险!
众人冲进病房,白术见希波克拉底显示的心率,已经超过100了。又拿出了手电筒,照了照病人的眼睛。白术看见眼睛中间的瞳孔好像含羞草的叶子一样收缩起来。又掀开了被子,看见病人的双脚开始浮肿,皮肤表面像气球一样。白术知道,除了呼吸衰竭,她的心脏也开始衰竭了。
转头对身后的邓霞说:“去!把除颤仪拿来,准备电除颤!”
邓霞正准备转身,突然朱维雍喊了一声“慢!”。原来朱维雍拿出了听诊器,低头慢条斯理地听着病人的心跳。朱维雍听见病人的心跳,像是打鼓一样有力,却像隔着一条街一样遥远,朱维雍立马明白了。
“老邓,去把高分辨B超机拿过来。”朱维雍缓慢地说,“这不是心律失常,是心包积液。”
众人又见病人的血压在80左右开始稳定,开始松了一口气。邓霞和陈钟立马把超生机拿来,准备穿刺。
其他人退回到讨论室。朱维雍说:“哈!你们现在都不带听诊器了吗?”
严平和白术沉默地摇摇头。由于现在又各种先进的技术,检查手段逐渐多样化。曾经有这样一种说法,一个心内科医生练就超越心脏彩超的听诊技巧至少需要二十年。如今没有人愿意花二十年的时间修练听诊技术,听诊器也逐渐只剩下一个象征意义了。作为传染科医生的白术和麻醉科主任严平更是连象征的面纱都毫无意义。
朱维雍叹了口气,说:“不行的哟。老祖宗留下来的老方法不能丢哟!”
坐在后面的祁民突然站起来说:“没关系,现在有便携式的超声探头,连在指环上就能用。”
“那你刚刚怎么没有用呢?”朱维雍说,“再说超声可比听诊难学多了。我现在除了乳腺超声意外什么都不会看。”
祁民说:“到头来还不是你不会用吗?”
朱维雍:“你有意见吗?疯老头!”
“够啦!别吵了。”坐在一旁的林婧说,“老头子,别吵了,一会儿还要回去收被子呢!”
正巧这时,邓霞和陈钟走来。朱维雍停止了争吵,转头问道:“结果怎样?”
邓霞说:“确实是心包积液,是澄清的,看来不是肿瘤。剩下化验等结果吧。”
朱维雍:“说起来很奇怪呢。一般的肺炎不会这么快变成心包炎的。”
白术:“也许她的免疫力有缺陷。”
朱维雍:“那检查一下她的基因,或者HIV,剩下的等结果出来再说。对了,这次以防万一,再去给她做个心超,也许是风心病也说不定。”
交代完一些杂碎事情,众人也散会了。正当众人起身离开时,朱维雍叫住了白术:“等一下,公子,一会儿我有一个会诊,我们一起去看一下吧。”
白术答应了。发起会诊的是消化科的小胖,小胖带着两人去到病人跟前。一边走,一边介绍病情:“患者,女,25岁。腹痛、发热3周。我们做过各种检查,没有发现任何问题,但是各种治疗都没办法缓解症状。”
朱维雍和白术走到病人的床边。患者是年轻的女性,但是面色苍白,毫无生气,同时面上带着微微的忧伤。床边坐着患者的丈夫和母亲。三人的眼神相互闪过,又相互回避,可以看出三人都有一种无奈的感情。
“公子,你怎么看?”朱维雍问。
白术打开了希波克拉底,调出了患者的检验单。“血常规是正常的。”白术说,“有可能是伤寒或者副伤寒。”
小胖说:“不,我们做过血培养了。结果是阴性的。”
白术说:“病情已经过去三周了,血培养的阳性检出率已经很低了。应该给她做个骨髓检查。”
朱维雍摆摆手说:“先别急着下结论嘛……伤寒的症状她也不完全符合。看起来她的症状好像除了肚子疼和发烧意外没有其他特点了。”
白术说:“这两点都符合消化道传染病。总不能是霍乱或者寄生虫病吧。目前看来可能性比较大的还是伤寒或者痢疾。”
朱维雍说:“痢疾……也不像。也许我们不能先入为主,这可能不是传染病。”
三人在讨论的空隙,朱维雍偷偷看了一眼患者和家属。丈夫在一旁一言不发,在用指环玩着游戏。妻子把头侧着看着丈夫。母亲却一直盯着三人,好像要加入讨论。
朱维雍顿时明白了什么,说:“慢着,我有一个想法。”随即把患者的母亲叫来,把她带到另一个房间里。
过了五分钟,两人回来了。母亲的表情显然更加沉重,朱维雍的表情却是微笑。正当白术和小胖疑惑之际,朱维雍领着两人到了办公室。
“回去得把管床医生好好骂一顿。”朱维雍说。
两人不解,朱维雍接着说:“你们记得一般病历里都要写一句话叫做‘家庭关系和睦’?”
两人点点头,朱维雍却摇头,说:“那句话现在也没几个人认真问了。毕竟没有人会老实回答。”
小胖说:“你是说患者的家庭关系其实不和睦?”
朱维雍点点头,白术捶胸顿足地说:“我没想到会是妇科病!”
朱维雍笑着说:“我没说这个家庭关系!刚才老妈告诉我了,那两口子要闹离婚。”
两人又不明白了:“什么意思?”
朱维雍说:“我讲个故事吧。一个妻子和丈夫闹离婚,可她不想离婚。一次妻子喝了凉水闹肚子,之后发现丈夫突然开始关心她了,也不和她提离婚的事情了,这让她的本能认为‘只要病好不起来,丈夫就永远不会离开她’,于是她的身体继续各种不听话,她的心理暗示她的病不会好起来......”
“癔症!”白术反应过来。
“准确的说是抑郁或焦虑导致的躯体形式障碍。”朱维雍说。
小胖说:“这确实是家庭关系不和睦导致的疾病!”
朱维雍说:“那么公子,我问你,这病该怎么治呢?”
白术说:“我去和她先生解释。既然她还爱她先生,那我会去劝他们和好。”
朱维雍摇摇头,说:“公子呀……我们是医生,医生的工作是治病。‘病’有三种——生理的病、心理的病和社会关系的病,为了治好这三种病,我们可以不择手段,哪怕是去欺骗,哪怕是去背叛。但是你要时刻记住,我们的治疗对象只有病人本身,千万不要自作主张地以为改变其他人会更好,因为你其实一无所知。她的病确实是她丈夫造成的,可是自以为是地让丈夫与她和解,你怎么知道不会让丈夫痛苦呢?”
白术若有所思。朱维雍转头对小胖说:“叫精神科会诊吧,她现在需要的是百优解,不是她丈夫。”
白术一言不发,当初自己选择学习医术为的是扶危济困的美好理想。救死扶伤,为此不惜千金散尽,这是白术当初心中理想的自己。但是今天朱维雍的一席话让白术觉得不无道理,作为医生可以不惜一切地治病救人,但也应该仅止步于此。身为医生,有常人没有的能力和特权,这些一旦用在了其他地方,也许会对更多人造成伤害。
朱维雍说:“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吗?”
“是因为我买药的事情吧。”白术今早见到周武就猜出了七八分。白术颇有家资,平时会采购大量药品,运用家族的关系偷运到有巨额关税的南亚地区低价出售。一开始只是卖一些抗生素和止痛药,后来白术开始卖哈维一号,早就引起了周武的注意。
“你做一些亏本的出口生意,为的是当地人有便宜的药吃,出发点是好的。”朱维雍说,“但这不是我们该干的事情,我们只管治病,济贫的事情就交给专业的人来干吧,有些时候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白术点点头。话已说尽,朱维雍也没有打算追究,他总是对善意保有最大的仁慈。随即朱维雍从口袋里拿出两张票,说:“话说下周可可酱的演唱会你真的没有兴趣吗?我也是托关系才搞到的门票哟!”
还没等白术回答,指环的铃声响了。朱维雍拿出指环,是邓霞打来的电话。
“院长,”电话那头的邓霞说,“胸水和血培养的结果出来了,是阴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