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兰香家的恶狗黄大傻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杜小鹅的面前了,它连李当当已经改名为杜小鹅都不知道。游手好闲的黄大傻因为没事儿干,在长亭镇的十字街头和海胖天狭路相逢。要命的是海胖天刚刚去醉仙楼吃了一汤碗的绍县老酒,酒量极差的海胖天醉醺醺地行走在春风沉醉的十字街头,然后他看到了人模狗样的黄大傻。海胖天一时兴起,伸出一只肥厚的手不停地和黄大傻划拳。黄大傻两只前爪支撑着身体,屁股就坐在南货店门口冰凉的石板地上。它不时地看到海胖天张牙舞爪地冲着它把手伸过来缩回去,还不时地吼叫着一些令它莫名其妙的数字。最后黄大傻忍无可忍,它放了一个狗屁,然后突然一口叼住了海胖天的手,直咬得海胖天像被劈了一刀似的嚎叫起来。
海胖天又哭又叫地回到了蕙风堂。他喷着酒气告诉安五常,黄兰香家养的一条狼差点把他给咬死了。
杜小鹅说,海爷,那不是狼,那是恶狗。我替你去讨个说法。
安五常说,你拿什么去讨说法?用刀还是用枪?
杜小鹅说,教训一条狗,用得着刀和枪吗?
安五常说,小鹅,你得忍一忍。狗的背后站着黄兰香。他的地趟刀很厉害。知道什么叫江湖吗?
杜小鹅说,江湖就是,今天你杀了我,明天我杀了你。
安五常说,错,江湖就是只要你迈错任何一步,所有的麻烦都会接踵而来。
杜小鹅说,那按你这么说,做人何尝不是如此。
安五常说,对,做人,就是一个更大的江湖。
杜小鹅最后还是听话地忍了下来。第二天清晨,杜小鹅在海角寺跟着唐不遇站桩时,唐不遇说,黄兰香那地趟刀一招一式不干净,不像旋风像乱风,疯子一样。
杜小鹅说,那你说我要不要忍?
唐不遇说,你和一条狗过不去干什么?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出了你有重要的事要做!
后来杜小鹅听海角寺里的烧火僧胡瓜瓜说,黄大傻咬死过一名醉鬼。因为醉鬼走到五仙桥的时候,被风一吹,倒在地上吐得遍地都是。黄大傻就吃醉鬼的呕吐物,因为它傻,所以它吃着吃着把醉鬼的一张脸给咬掉了。再吃着吃着,把醉鬼的头给啃下来了。
杜小鹅回到蕙风堂的时候,看到海胖天手上包着一块纱布,用另一只手在账房里拨拉着算盘。他抬眼看了杜小鹅一眼,盛气凌人地说,要是换成我年轻的辰光,十条黄狗都被我用掌拍毙了。我当年的铁砂掌,从来都不是白学的。连霍元甲也怕我。
杜小鹅说,那你跟我走,你用你的铁砂掌去拍死黄大傻。
海胖天说,嘁,黄大傻还没那么大的面子能让我移步。
杜小鹅笑了,说那你想不想讨回说法。
海胖天说,做梦都想。
杜小鹅从药房仓库找了一把切药材的刀子,用布头裹了起来大步流星地走向码头。码头的风很大,风灌进了杜小鹅的脖子,让她觉得阵阵爽快的凉意。杜小鹅果然发现黄大傻正忧心忡忡地望着辽阔的江面,一艘客船正在靠近。黄大傻后来晃晃悠悠地走到了杜小鹅的身边,它停了下来,昂起头兴致勃勃地看着杜小鹅。杜小鹅缓慢地解着包在刀身上的布头,解到最后一层露出了一把刀子。黄大傻十分奇怪杜小鹅拿着刀子干什么,这时候杜小鹅手起刀落把黄大傻的半片脑袋砍了下来。只剩半个头的黄大傻又走了好几步才倒下,像一堆破旧泛黄的棉絮。
安五常看到杜小鹅拿着一把带血的刀回到蕙风堂的时候,脸随即白了。杜小鹅看到安五常的脸上挂不住,就笑安五常,说能像个男人的样子吗?
安五常好久以后才说,男人就是让刀子上沾血?
杜小鹅撇了撇嘴说,别怕,我会对付黄兰香的!
黄兰香不仅长了络腮胡,还长了一脸的麻子。他是黄昏的时候来算账的,带着两个徒弟,却没有带他的地趟刀。杜小鹅就坐在蕙风堂的正中间,摆了一张小台面的四仙桌,一个人泡了一壶茶。吃完半壶茶的时候,她看到黄兰香的络腮胡子出现在她的视线里。络腮胡子越来越近了,杜小鹅低头又吃了一口茶,抬起头给黄兰香一张明媚的笑脸说,是看病还是闹事?
黄兰香笑了,听说蕙风堂的内当家是杀狗的好手,所以想来会会。
杜小鹅也笑了,急了的时候,连人也杀。
黄兰香说,你杀了宣统皇上也和我没关系。你只要赔我一条狗。
杜小鹅说,你那是恶狗。
黄兰香说,恶狗值钱,抵得上你十条命。
杜小鹅说,那我这十条命的债偏就不还了。
杜小鹅出手了。这是她刚刚从唐不遇那儿学的,掤,捋,挤,按,采,挒,肘,靠,唐不遇教她的八种劲道,被杜小鹅用得生涩而不接地气。杜小鹅用肩膀前后寸劲击向黄兰香的时候,她的手腕瞬间就被黄兰香扣住扭到了身后。海胖天和伙计们都涌了过来,海胖天手里刚好举着戥子秤,黄铜秤盘里还放着贝母。海胖天说,姓黄的你家狗欺侮人,你也欺侮人!你的为人顶多只有6钱重。
黄兰香笑了,说海胖天你给我少罗嗦,不然我把你舌头割下来喂狗。
海胖天倒抽了一口凉气说,天津卫霍元甲是我同门师兄。
黄兰香说,别跟我面前拿姓霍的吹牛。我下手不知轻重,你们要是上前半步,这小娘们轻则骨折动则毙命!我哎呀楼有的是银子发怃恤银,想要银子的尽管上前!
海胖天折回柜台前放下了戥子秤,又歪歪扭扭地奔出来,摆出一个攻击的姿势,呜啦呜啦地胡乱叫着,却被黄兰香的徒弟一脚踹翻在地。这时候杜小鹅突然对着药房喊,软骨头,你就躲着吧,我走了!
安五常叹了一口气,他从库房出来了。显然在之前的漫长时光,他一直都在库房里加工中药。他托着一只木托盘来敬茶,杯碗边上放着一只黄纸包起来的小纸包。安五常对着黄兰香笑了,说黄老板,要不请你吃这碗上好的马剑茶,茶是明前茶,采茶人是前童村里八位十六岁的姑娘。我亲手炒的茶。要不请你吃了这包毒药,也是我亲手调的剧毒药,沾唇即亡。你家有口井,你哎呀楼里的三十六位姑娘,吃的全是这口井的井水。我有的是大把时间,我天天往你家井里下毒。吃茶还是饮毒,你自己选。
两个人隔着茶盘对视良久。黄兰香站了很久以后走了,走前说,我从来都不怕有人威胁我,我是对这个女人一点也提不起兴趣来。要对付她,我黄兰香恐怕会掉价。
安五常说,那最好了。我也不想吓人。我是个郎中,郎中是救人的,不是下毒的。
黄兰香笑了,说你要留心你这个女人。她既然可以要黄大傻的命,当然也可以要你的命。
这时候杜小鹅看到了唐不遇,他悠闲地躺坐在一辆黄包车上。他是来看黄兰香有没有欺侮安五常和蕙风堂的。如果黄兰香动手了,那么唐不遇也不会闲着。在黄包车上,唐不遇歪着头对黄兰香说,你千万给我记住,杜小鹅是我的师父!
那天唐不遇留在蕙风堂吃饭。杜小鹅让人把八仙桌搬到了太阳底下,一碗咸肉春笋,一碗蒸苋菜梗,一碗青葱豆腐,一碗清炒螺蛳,再一碗韭菜炒鸡蛋,十分江南的菜系。唐不遇兴奋地搓着手,让人打来了一碗酒,和海胖天对吃起来。两个人说起了往事,海胖天说自己和霍元甲在一起时的那段艰苦岁月,说得有鼻子有眼。杜小鹅突然觉得胃不太舒服,不停地吐着酸水。
但是说到底,这还是一次愉快的午餐。唐不遇酒足饭饱的时候拍了一下肚皮说,黄兰香不可怕。他的那乱刀法都是破绽,全漏在对手的眼皮底下。他的个性也漏在了别人的眼皮底下。
杜小鹅说,那什么样的刀法可怕?
唐不遇说,水泼不进,密不透风。轻灵迅达,刀光千钧。
杜小鹅说,我为什么敌不过黄兰香。
唐不遇说,因为你没练到火候。黄兰香用的是蛮力,你要将他引进你的力量圈里,让他失重落空。要不就是把他的力量分散转移,所谓找到破绽,乘虚而入,全力还击。
只有安五常是不说话的。他不吃酒,温文而无声地扒着米饭,扒得极仔细,仿佛是在数米粒似的。他的筷子小心奕奕地伸向了豆腐,杜小鹅笑了,在心里轻声地说,老头。
这天晚上安五常替杜小鹅拔火罐。他用的竹罐是南山的小毛竹,亲自打磨罐口。杜小鹅就趴在床上,感受到背上的温热,仿佛有一股力量在吸去她身上的湿热与浊气。杜小鹅说,今天你为什么不早些帮我?
安五常缓慢地推罐,低声说,我又打不过他的。
安五常接着又说,我躲在库房里那么久才出来,是让你长点记性,不要做出头的椽子,雨水一淋会先烂掉的。
安五常又说,好多事体,都是需要吃了亏才能长记性。
杜小鹅说,按你这么说,吃亏是应该的,那这世上就没有恩仇了是不是。
安五常笑了:有人的地方就有恩仇。其实退才是进!你不是在跟唐不遇学功夫吗?功夫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