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当当离开了百步观。她行走在江南的阡陌,低眉顺眼,像一朵晴空以下随风飞行的蒲公英。她就那么四处行走,简单的麻布背囊中只装了一个名字:蔡藏盛。在诸暨县长亭镇的码头上,她被安五常救下,并被蕙风堂收留。李当当醒来后的第二天,去账房见了安五常。安五常在写字,他写了很多幅字,有些字就直接躺在了冰凉的地砖上。李当当盯着千遍一律的黑字说,你在写什么?
安五常说,不争。
李当当说,不争是什么意思。
安五常说,不争就是平安的意思。
后来李当当离开了账房。她在蕙风堂的各个屋子里转着,她转到了药房店铺。李当当在药房的一张太师椅上足足坐了两个时辰。一些镇民拿着方子来药房抓药,药房的大先生忙得不亦乐乎,不时地用戥子秤麻利地为镇民们秤药。李当当很愿意在这中药的清香里,看药房里忙碌的样子。有时候生意清淡,整个药房无声无息,连一只猫走路的样子都会轻手轻脚。药工们在库房里忙碌,他们切药研药,“蕙风堂号”出卖的丸、散、膏、丹都是药房自制的。反背着双手的安五常就在库房里巡行,像一个敦厚勤勉的工头。无论是这样的热闹与安静,李当当都会一动不动地坐着。她仿佛是爱上了蕙风堂,然后她看到一个年轻而清瘦的身影飘进了蕙风堂。他同海胖天说,我爹呢?
海胖天正在摆弄着一竿骨质戥子秤,他冷笑了一声说,你还晓得家来。
海胖天又举了举戥子秤说,我帮你秤了一下,你的孝心顶多只有3钱重。
后生不说话,只是不屑地笑笑。李当当就看着这个年轻后生的背影,仿佛想要把这背影望穿。后来她知道他叫安必良,是安五常的公子。安必良穿着一件黑色的制服,笔直的直筒式呢子裤,脚上是一双乌亮的皮鞋。他的眼睛亮而有神,皮肤白净得像一个女人。他朝李当当看了一眼,这时候安五常轻微的喊声响了起来,让他到账房间来。
安必良去了账房间。他挺拔的身材亮闪闪地移动着,一会就不见了。李当当觉得他就像一根刚长成的青瓜。海胖天望着安必良的背影摇了摇头,他仍然用肥短的中指推了一下鼻梁上的老花镜,然后解开了腰间挂着的一只小药葫芦。海胖天喜欢吃酒。他的小葫芦里灌满了药酒。无数次他得意洋洋地对李当当说,晓得这酒里有哪几味药吗?李当当说,不晓得。海胖天说,鹿茸、巴戟天、羊肾、海狗、肉苁蓉、锁阳、紫河车、杜仲。李当当不响,这让海胖天很失望。海胖天终于说,这酒补肾。
李当当笑了,说补不补肾,都和我没关系。
那天安五常在书房告诉安必良,可以娶这个被蕙风堂收留的女子。安必良说,为什么?
安五常说,她是个好女人。
安必良说,你没看到她是个道姑吗?
安五常说,道姑不能还俗吗?
安必良说,那你娶吧。我叫她一声小妈……
这时候李当当刚好经过了安五常的书房。通往书房的是一条铺着石板的狭长小过道,李当当像一阵风一样穿过过道。她轻轻地笑了一下,在心里说,到底是青瓜。
李当当宁愿爱上中药。她觉得中药是世界上最香的东西。后来她听到安五常的一声叹息,说,你走吧。
安必良不响,他又在书房里站了一会儿。从安五常的书房走出来的时候,安必良看到李当当在他前面摇摆着走路,风情万种的样子,像一株怒放的野花。安必良吸了吸鼻子,他突然觉得,春天可能已经来了。
在这样一个春天里,安五常把李当当送到了长亭镇南边十里的松林观。站在松林观门口,李当当分明听到了钟声,也看到了白墙黑瓦的道观。一株枇杷从围墙上探出枝头来,成串的枇杷果黄彤彤的,很闹猛的样子,仿佛在发出一阵欢叫。但是李当当没有迈进道观。她转过身来望着安五常说,我不进去了。
我还俗了。我忘掉李当当这个道号了。我跟你走。
说完这些,李当当还笑了一下,露出一口白牙。李当当说,你想扔掉我?那简直是在做梦!
李当当和安五常回长亭镇的时候,经过一条宽阔而清浅的小溪。那些白亮清澈的溪水奔涌着,激荡起单调连绵而动听的水声。李当当卷起裤管走进水里,她的小腿肚白得耀眼,水面以下那小腿被光线折射,就不停地晃荡起来。李当当惊叫了一声,她被墨绿色的水草缠住了,一下子喜欢上了这种毛喇喇的感觉。她回转身,用手掬起水泼向安五常,岸上的安五常身上的衣服瞬间就被泼湿了。
安五常笑了,说你为什么不从堰上走。
李当当说,谁都从堰上走,不缺我一个人了。所以我从水中走。
安五常笑着摇了摇头,他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从不远处的堰上绕了一圈。在堰上走着的时候,安五常看到了一只毛绒绒的小鹅摇摇摆摆地在浅水里游曳,紧紧地跟在一只大白鹅的身后。安五常就对着溪水中行走的李当当喊,我给你取个俗名,叫杜小鹅。
李当当愣了一下,她眯起眼睛望着白晃晃的水面。然后把目光抬起来,抬向更远处。许多农夫在明晃晃的水田里插秧。地里的甘蔗已经长到膝盖高了,绿油油的叶子在风中摇荡。不远处的水塘里,一架人高马大的木头水车,在两个光脚板女人的踩踏下,正吱吱呀呀地运作着。李当当的骨头欢叫了一声,她在水中晃了晃然后站直身子,用双手拢成喇叭的形状对着堰上行走的安五常喊:我还俗了,我叫杜小鹅。
接着她又喊:我要嫁给你!
杜小鹅的话音刚落,溪两岸的黄花就闹猛地开了一地,并向四处漫延着。春风激荡,安五常伸了一个懒腰,他突然觉得自己好象年轻了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