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母亲直接从百步观动身去了安徽亳州。李当当后来再也没有见过母亲。母亲的名字叫卢山药。她是从隔壁的东阳县卢宅镇嫁到李家村来的。
卢山药在亳州终于查到了丈夫李有庆李千总在当地有了一个小妾。卢山药那天坐在街边的小肆里吃了两个时辰的酒,吃得有些微醺。她红着一张好看的脸蛋,拎着一只竹篮,竹篮里放着几棵绿得发亮的青菜,摇晃着身子找到了那间李有庆租下的房子。房子里的一些陈设还在,但是小妾不见了。梳妆台前有一张圆形的绣凳,卢山药的眼前就会浮起李有庆站在小妾的身后,看小妾对镜梳头的情景。
那天黄昏,卢山药又摇晃着身子找到了千总蔡藏盛。
蔡千总在一座亭子里和卢山药聊了好久。他的身边是他的女人,坐在一张凳子上,脸色白净像一株安静的棉花。蔡藏盛在亭子里来回走动,主要说了他蔡家的往事。我的祖父是被人陷害而死的,终于有一天我杀了对方一家十六口,然后乞讨为生,蔡藏盛平静地说。后来我投入了绿营,从一名兵勇做起,最后和李有庆一样,做到了千总。但千总,也不过是一个六品武官而已。
卢山药是在这时候从菜篮子里抽出那把藏身青菜下的雪亮的剔骨刀的。刀光一闪,蔡藏盛的脸色就变得非常难看,在刀尖就要抵达他胸口的时候,蔡藏盛的身子突然像缩了进去一样,向外弹了过去。蔡藏盛手掌随即拍出,掌风扫掉了卢山药手中的剔骨刀。刀子落在地上,如果不是因为发出了呛啷一声脆响,看上去就像一条白晃晃的鱼干。随即卢山药被几杆火枪顶住了脑门和脖子。
蔡藏盛在凉亭外不远处反背着双手看着她,说男人的事,女人最好不要插手。
卢山药说,我不是替我找回男人,是替当当找回爹。
卢山药一边说一边看了亭子里纹丝不动坐着的女人一眼。女人低垂着长而细密的睫毛,坐成了《红楼梦图咏》里的一幅木刻画。蔡藏盛一步步走了过来,捡起地上的那把剔骨刀,小心地放回那只装了青菜的竹篮里。蔡藏盛最后放走了她,温和地说,菜篮是用来买菜的。
蔡藏盛又说,让她走!
那些兵勇收起了火枪。卢山药摸了一下自己的左脸,她的左脸被枪管顶出了一个圆形的红色小坑。卢山药的目光投在女人身上说,有庆对你不薄吧,你怎么会像墙头草一样,那么快就歪倒另一边去了。
女人凄凉地笑了一下,双手一直搭在小腹上,安静得令人可怕。她就是李有庆的小妾。
卢山药又说,李有庆,你真当是瞎了眼,你认的兄弟现在抢走了你的女人。
女人仍然没有说话。她的脸蛋白净,光洁得像一枚被刚剥开壳的熟鸡蛋。她穿着雪白的衣衫,看上去像是田塍边粉白色的花,开得新鲜欲滴的样子。女人仍然什么话也不说,只拿一双大眼睛忽闪着看卢山药。
卢山药说,轻骨头,不是什么好东西,连从一而终都不知道!
女人还是什么话也没有说。卢山药隐约看到女人的小腹隆起了,心中突然格登了一下。卢山药紧盯着女人,仿佛要看穿女人的骨头。女人仍然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朝她轻轻点了点头。
这些都是师父陈三两在后山挖山薯的时候告诉李当当的。卢山药回到百步观是一个深夜,看上去她已经衣衫褴褛。在百步观的厨房里,狠狠地吃了三大碗饭。边吃饭边和陈三两说起去亳州的种种,她鼓着腮帮说,我杀不了蔡藏盛,还差点被他杀了……陈三两告诉李当当这些的时候,并没有停止挖山薯。他说得漫不经心,好象是在说一件阵年的旧事。
李当当手里拿着羊鞭说,那我娘呢?
陈三两停下手中正挥着的锄头说,她走了。
李当当说,我要下山找我娘。
陈三两说,你娘果然没有说错。
李当当说,她说什么了。
她说你一定会下山找她。她让我告诉你,她已经死了。她从方圆三十里最陡峭的假壁铜锣跳下山谷了。
她为什么要死?
她说她不死,你心里的那团仇恨的火就燃得没那么旺。
那个黄昏,夕阳已经红得如火如荼,百步观后山一大片的树、地瓜、灌木、茅草,水沟,松鼠、石块以及所有远远近近的一切,包括一条缓慢游动的乌梢蛇,都像被火点着一样红得耀眼。陈三两望着李当当火红的背影喊,你娘说了,你有一个弟弟,也有可能是一个妹妹!
李当当没有回头。她一直朝黄昏最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