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大着胆子俯身上前,一手摸摸卫昕的额头,一手握起他攥紧的左手,再一指一指将他握紧的拳头掰开,细细查看毫刺之处,而后帮他挝紧锦被,说:“你受了伤,我和父王把你接回了家。你渴不渴?想不想吃东西?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卫昕身体微微颤栗,脸开始慢慢褪去了颜色,双唇紧抿得发白,原来自己竟是如此被戎军所俘!他恨不能此时此刻千刀万剐、身魂俱碎、灰飞烟灭、化为乌有,无论如何那些下场也比此情此境来得强些!奈何手依旧被朝阳温热的小手握着,那一点点的温暖竟似要慢慢弥散开来。这种感觉令他觉得非常不适,于是将手重重撤了回去,一时用力过猛牵至伤处,顿时四肢百骸剧痛起来,他痛苦得仰起了头,额际瞬间渗出了点点细汗。
朝阳看着卫昕脸色恹恹、失魂落魄,忽而面露狰狞,显出撕心裂肺之势,料想他想必痛极了,不由得心生难过,又无端生出一股不平、不忿。她也刚刚失去母亲,知道离家走失的无助,然而自己或惊或怒、或奇或愤,却从未看见过如此戒备、如此凶狠、如此畏惧、如此哀伤的神情,如失群之雁、失怙之犊。朝阳不知如何起语安慰,小心翼翼柔声道:“我陪着你,不要害怕。”
卫昕方才还面色苍白双目紧闭,闻言立时睁开了双眼,见他双目赤红,脸上表情极是骇人,仿佛看着朝阳,也仿佛穿过朝阳看着虚空,他嘶声道:“你走开,不必管我。”
朝阳心内失落,脱口道:“你受了伤,我如何能不管你?”
卫昕空洞无物的眼睛似隐含了巨大痛楚似的,漠然道:“我不配。”
朝阳气结,心里像是被霍然撕开一道口子,又像是被瞬间点燃了一把山火,她站起身,蹬蹬蹬跑到门口,道:“传膳!传膳!”转瞬又走回卫昕床头,气呼呼道,“你说不配就不配?”
卫昕仲怔了一下,看着鱼贯而入端来餐食的宫人,疲惫得又闭上了眼睛,道:“拿走,我不吃。”
朝阳默了默,正色道:“你吃完饭,我保证走,你再睡就要饿死了。”
不多时,桌上摆了两盅米粥并几样精致小巧、荤素搭配的小菜,朝阳拣了几样克化的拌入米粥,端起碗盅行至榻前。
卫昕听见动静,缓缓睁开眼,冷冷注视着朝阳,一言不发。
僵持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朝阳将碗撂在案几上,直接伸出双手轻轻扶起卫昕的肩,待卫昕稍稍直起身又乘势在他身后塞进了个大大的枕头。卫昕始料未及,错愕间朝阳已近身挨向自己,身上的体香似比往日又馥然了几分,不由一时呆愣住了。回转过神时,自己已笔直坐起,而始作俑者大大方方对着自己坐在榻沿,以白白嫩嫩的三根手指执起汤勺,舀着一小勺米油正对着自己甜笑。
卫昕何曾被人如此摆布,顿时大怒:“走开!”
而朝阳并不理会,她充耳不闻得低头轻吹米油,低声哄道:“子卿,你吃一口,我还像昨日那般唱歌给你听。”
卫昕虎目圆睁,厉声道:“滚!”
谁知刚一张嘴,朝阳已笑嘻嘻得眼明手快将一勺粥塞进了他的嘴巴,香浓的米油伴着豆子、花生的香气流入唇舌间,卫昕不自觉咽下了肚,腹内蜿蜒而下的温暖力道令他一下子从四肢酥麻到了头顶,这种舒服的感觉令他勃然大怒!刚要开口,朝阳又灵巧得再舀了一勺粥塞进他嘴里,而自己居然又不自觉得咽下了肚。
卫昕:“……”
两人瞪着彼此,如此一来一回,一个欢欢喜喜一勺一勺得喂,一个勉勉强强一口一口得咽。虽相互静默无言,却也不似刚才那般剑拔弩张。一碗粥很快饮尽,朝阳笑着比吃了蜜的小狐狸还甜,见卫昕面露倦意,忙悄悄撤去枕头复又扶着他躺下。卫昕皱着眉头脸上写着大大的不情愿,闭上眼睛也不理会朝阳,不一会儿便睡熟了。
卫昕醒来时,发现朝阳不知何时也伏靠在自己榻边一动不动。他静待了一会儿,发现朝阳似乎睡沉了,少女的馨香丝丝缕缕浸入鼻端。他偏过头静静打量朝阳,睡着的她虽无笑颜如花,却青丝如缎、红唇如樱、气息如兰、指尖如珠、恬静如水。卫昕不自觉伸出一根手指,若有似无勾扯到朝阳的一缕长发。他试探性得用手指捻了捻,如丝如水的手感与所想的并无二致,那丝滑触感令他一时又忆起母亲哀婉的眼眸。他刚想看清母亲的面容,转瞬又见陇帝阴沉的笑意,陇帝一把抢过母亲而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了,似乎听到母亲的哭喊,卫昕不由心中大恸,手下一用力,便听到朝阳“哎呦”一声。卫昕心道不好,慌忙撒开手指,匆匆又垂下双目。
朝阳莫名其妙捂着脑袋被疼醒了,揉了揉头皮又好像不疼了,她瞪大眼睛正巧对上了卫昕漆黑如夜的双眸,那目光中似有怯弱、有怒意、有隐忍、有苦楚、有悲痛、有恐惧、有茫然、有哀求、有绝望,似有千言万语,想走近些靠近些看清些,乌睫一颤隐去了千万种光华没入眼底,转瞬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朝阳心中一酸,顿了顿,自顾自伸起个懒腰,嘟囔道:“子卿,等我再去帮你找吃的!”
卫昕:“……”
片时,甜谧的气息再度倾来,卫昕抬眼,面前的朝阳笑嘻嘻捧着一碗米粥,热腾腾的雾气映着她的眉眼里俱是暖意,只眼眸弯弯像只小狐狸。
卫昕面皮抽了抽,低吼一声:“让开!”
朝阳故技重施塞入一勺米油,正准备再进一口时,卫昕忽得左手用力一挥,大掌推翻了朝阳手中的碗,可怜的碗“啪”得一声应声落地,米粥溅得地上四处都是,两人一时都懵然了。
片刻后,朝阳怒道:“子卿,你为何摔碗?”
卫昕缓缓抬眼,冷冷说道:“碍事!”
朝阳眯起眼睛抱臂望着卫昕,俄顷回头召进宫人,道:“备鉴,盛水具浴。”
卫昕疑惑,未来得及开口,两个武孔有力的宫人已一前一后抬着器皿热水夺门而入,朝阳对宫人们点点头道:“他身上有伤,你们留神些,一会儿别碰着水。”
宫人们摩拳擦掌,挽起袖子就准备开干,道:“遵命,殿下。”
而朝阳翩然离去,顺带阖上了门。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门里“乒铃乓啷”的声响终于平歇下来,恢复死一般的寂静。门“吱呀”开了,宫人们抹着一脸汗重新出来向朝阳复命。
朝阳微微颔首,道:“备膳,宣太医请诊。”
宫人们依旧抬着器皿和水退下,朝阳举步上前,先礼貌得敲了敲门,听无人应便自己推门重新而入。房间里的床榻地板俱已被宫人们收拾干净,卫昕仰头闭目坐在床沿,刚洗完澡新换了一身湛蓝色深衣的他,身上一丝血气也无,愈发衬得长发漆黑、面颊郁白,五官似比月色还要清俊贵重几分。
卫昕睁眼见朝阳进来,稍由戒备转而放松,不觉面黑,兼着额上的青筋跳了几跳。
朝阳面上狡黠神色一闪而过,甜笑道:“子卿,我们还是吃饭?”
卫昕挺秀的长眉拢了起来,欲言又止。
见卫昕不语,朝阳又恶劣到了极点得提醒道:“你若还是砸碗,我只能再找宫人帮你洗澡了。”
卫昕的面色彻底黑沉,漆黑的眼睛幽幽望向朝阳,又悒然别开了眼。
宫人们复又送了热粥进来,粟粥熬得清亮粘稠,一层黄黄的米油厚厚浮着。朝阳咬唇忍笑,依旧为卫昕拌入清口的小菜,一勺一勺极有耐心得亲喂,这一次卫昕没有再抗拒挣扎,却也没有同朝阳再说话。
秋日夜里越来越长,宫人们早早掌了烛火。院首来时,仔细帮卫昕诊脉换完伤药,又冲开一丸香药喂卫昕服后躺下。走前,边拈出捻刺穴位的毫针,边眯眼看着朝阳乌青的眼袋,恭声道:“秉殿下,伤者按时进食用药,调理十天半月可大好了。老臣观殿下脸色却不大好,殿下才多大年纪,不好好吃饭不好好睡觉,今后要如何?殿下不要怪老臣啰嗦,陛下嘱臣来,是为了给人看病。殿下若再不按时吃饭睡觉,老臣可要秉明陛下了。”
卫昕轻瞥一眼朝阳,见她笑嘻嘻置若罔闻与院首打马虎眼儿作别,垂下眼眸道:“殿下还不走?”
朝阳吐吐舌头:“多谢提醒,我这就去睡了。”她是真不大愿意走,可也不好意思再留了。
侧向里睡去的卫昕悄然睁眼,目送着朝阳的身影离去,只觉那纤丽的身影与清亮的药香缓缓重叠、弥漫开来,不仅消解了自己五脏六腑里火烧火燎的疼痛,也消解了自己四肢百骸中千疮百孔的疾苦。想着想着,半张脸湮没在枕间,人已渐渐睡去,帷幔的阴影里只留下清瘦的下巴和脸颊轮廓,还有满室馥郁的曦合香缓缓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