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买椟还珠

一间秀雅的居室之内,窗户紧闭,帷帐高悬。晨曦透过彩饰窗棂上雕刻的繁花勾勒出含辉流光,映着中庭内的枝枝蔓蔓透出灵犀色泽,环绕绣帘的网珞错落有致锦绣绮丽。近看,屏风左右各字“心和“”慧至”笔法有致、张弛有度,帷幔壁带衔着一对嵌着玫瑰珠的金钮,梳妆台码着一排琳琅的大小瓷瓶,齐头并排的橱柜陈列开合的各式医书。几案居中燃着一只赤金走龙,那龙腹之中正缓缓焚着香,香雾袅袅自九孔轻轻吐出,暗暗青烟若有似无升起,拢着满室香馥清幽淡雅。微光之中见榻上躺着一人,胸口微微起伏,长发垂落散开,似已沉睡多时。榻侧伏趴着一个少女,巴掌大的小脸如同上好玉瓷,于睡容之中隐隐透出甜意。那香似从四面八方浩浩荡荡周游徜徉,聚拢呵护二人而来,最终萦绕于帷帐久久不散。

昨夜晚间戎军大胜而返,戎主不仅寻回了爱女,据说还一举歼灭了自陇右秘潜入境的一队人马。然而,尚未折返的戎主密昭太医院候命,院首匆匆忙忙急召太医们聚首,谨防上体有佯。谁知戎主甫一踏入宫门,便生龙活虎得扔了个血肉模糊的人出来,令院首善加医治。院首战战兢兢接过旨,前排的太医们上前帮忙安置伤者,伤者昏迷着,面无血色、嘴唇紧抿,正是卫昕。好在军医在路上简单包扎了手臂并胸口的弩伤,已将要害处的血且止住。院首缓缓走近,扶起卫昕的脉搏,低头翻动鳞甲衣襟,查验周身伤情,雪白的里衣虽俱已被鲜血染遍,然目光所及皆是皮肉之伤,再翻开眼皮察了察,心里已有了囫囵。院首展眉,众太医也皆松一口气,上前准备将伤者挪回细细查治。不想奴奴公主突然跪地,自请亲自看顾救命之人以报大恩。太医们不明就里,面面相觑。

戎主哈哈一笑,拍着大腿赞道:“好!我奴奴重情重义,果然肖朕!这有何难?让太医院多跑两回。“

院首闹不清失而复得的公主与这重伤之人是何渊源,未敢懈怠,亲自领着太医们,浩浩荡荡一群人拎着诊器、药箱,直将昏迷不醒的卫昕抬去了朝阳宫里。到了宫中,太医们首先依朝阳吩咐将卫昕轻置于榻,随之宫人们烧热炉灶添上新碳,帮卫昕轻轻换下身上脏污的铠袍,另稠稠得熬煮起米粥以备不时之用。一边是太医们从容有序如临大敌得重新帮卫昕清理血污、包扎伤口,直将卫昕整个右边身子裹成了只粽子。另一边是朝阳在一堆瓶瓶罐罐里小心寻出两丸曦合香,令宫人置于盘中递予太医查验。确认与其他用药无冲,按着母亲生前常用的法子,一丸以清水化开喂入卫昕口中,一丸以香炉焚煮令吸入鼻腹。朝阳上心,院首不敢不尽心,留下一应照料伤员使用的物具秉明朝阳,嘱意留心伤者夜里发烧,又安排太医们按卯轮值请诊。朝阳心忧卫昕不愿自去休沐,宫人们只得侍奉她少许进了些热食,帮她沐浴换下污脏的衣袍重又换上干净的襦裙。而后一干人又悄然无声退至屋外候命,剩下依旧昏迷不醒的卫昕与早就心神俱倦的朝阳。

不知过了多久,朝阳醒来,迷迷瞪瞪不知晨昏几许,困困顿顿去找水喝。她揉揉眼睛,端看犹自昏睡着的卫昕,见他面色潮红、呼吸微促,忙重重揉了把脸,搓了搓手,以手背轻触卫昕额头,只觉触手之处滚烫一片。朝阳大惊,方想起昨日院首的嘱托,顿感悔恨交加,忙令宫人传唤太医院。起身行至窗前时,她悄悄推开一丝缝隙,窗外天光大明,北地难得下雨,只见浓云垂落天际,窗边数枝红梅疏影横斜,梅瓣顺着雨滴震落至窗棂。朝阳忙又重将窗户关紧了,乖乖坐回榻边,守着卫昕等院首来请诊。

伶俐的宫人们手脚麻利取来艾粉、皂荚侍奉朝阳漱口、净面。朝阳又往香炉中添置了新香,自取了干净的袱巾小心也帮卫昕细细擦拭,从脸颊一直擦至额际、鬓边,一缕一缕将夜里被汗水浸湿了的冷湿长发擦干,而后重将那乌墨一般的头发缅好。卫昕闭着眼睛,呼吸时轻时重,面色晕红如赤霞,五官精致犹胜桃李,浓眉斜斜直插入鬓,鼻梁笔直轮廓挺秀,皮相当真是一等一的好,朝阳心道,倾国倾城也不过分。一时看入了神,院首进门时犹不自觉,不禁微微涨红了脸。院首充耳不闻不觉为异,向朝阳行礼后便径直至榻前,见卫昕发烧,不紧不慢从药箱取出牛毛毫针,置于卫昕双手合谷、外关、曲池三处穴位深深刺入、轻旋。朝阳看见卫昕十指匀称修长,是极干净柔和的象牙色,指根指腹皆有持剑握笔留下的薄茧,与院首手掌的苍白截然不同。须臾,院首去针,被毫刺过之处只隐隐留下点点微红,重请一丸香药化开喂入卫昕口中,兢兢业业帮卫昕身上换起新药。片晌过后,卫昕面上的潮红渐渐褪去。

院首俯首回秉道:“秉殿下,伤者邪热已失、气血畅和,此后按时服药、多饮取汗、安神静养能保无事。”

朝阳认真听着,小脸焦急得追问道:“他何时能得转醒?“

院首侧目看了眼人高马大宽肩长腿的卫昕,捋捋胡须,眯眼道:“殿下无须太过忧心,老臣观伤者身体强健,外伤未及根本,有些发炎才烧的,并没有大碍。”

朝阳放下了悬着的心,道:“谢谢先生。”遂舒颜眉眼送走了院首,一抬头,天斗黑了,遂重新坐至榻侧,一边哼着母亲常哼给自己的歌,一边用蘸了香药的棉布轻轻润泽卫昕的双唇,让水一滴一滴渗入卫昕的口唇。忽见卫昕睫毛抖动了一下,朝阳瞪圆了眼睛,放下棉布双手托腮一眨不眨盯着卫昕。

卫昕看见自己手持利剑,一马当先阻杀戎军,好不容易挨近了前方的将领,那人突然回转过头,竟是陇帝的面貌!那人一手握着弩箭,一手扣弦狞笑着向自己激射而来。几支弩箭刹时“突”“突”瞬间没入自己身体,人也应声失重坠落马下。钻心之痛里,自己竟像是坠落到了一片连天火海中,反复炙烤中火光熏得自己睁不开眼,五脏六腑俱在熊熊大火之中灼烧,痛得人像沸腾起来的泡沫一般魂飞魄散。又仿佛坠落到一片无边无际的漆黑深海之中沉浮,海水之上是无月无星的暴风疾雨,海水之下是暗无天日的乌墨一片,令人在其中睁不开眼、喊不出声,张嘴皆是咸腥一片,除了吞咽下肚、随波逐流,无人可依、无处可逃。不知从何时而起,有清香的雨水点点滴滴流进口舌润人心脾,清灵的吟唱如羽毛一下一下拂过耳畔,仿若还有只柔弱无骨的小手轻轻抚着脸庞,带来鼻端丝丝缕缕的淡淡幽香沁入心田。想伸手抓住些什么,然一个巨浪打来,又将自己百孔千疮的身躯直直打落深渊谷底,那谷地仿佛盘着一条满身黑鳞的凶狠巨龙,咆哮着露出满口锋利的獠牙,于旋落之间喷出黄金烈焰将自己吞噬殆尽。

卫昕猛然睁开眼,痛楚直冲脑门,海浪般的记忆袭涌而来:赤地千里的战场、肝髓流野的对峙、军候护着余部逃走、自己带着朝阳疾驰、身护朝阳一击不中、被戎军包围舍身求死……一幕一幕接踵不暇,头痛欲裂。他轻轻挪了挪,微微撑起身体,又觉浑身千刀万剐般的疼痛随着波涛一次一次席卷而来来。低头见自己右肩右臂俱缠绕着厚厚的绷带,左手摸到颈间的玉瓶犹在,玉身清亮无暇冰凉滑腻摸像是似要在指尖化开。卫昕瞬间想起了母亲泪湿的眉眼、陇帝乖张的模样、公孙令不屑的神情、军候痛苦的哭求。他深恨自己无能,恨自己兵败,恨自己苟活,也恨自己未能带着母亲返家、恨自己不能替祖父重振家门、恨自己无法带兄弟们大获全胜,甚至终了连自己的生死都已无法掌控。如今自己这一身的残破,又算是什么?往后将随波逐流去向哪里?还有谁愿意相信自己?还有谁仍在等着自己?这般无可奈何活着究竟还有何意趣?卫昕心如刀割,只觉心里的痛究竟是要比身上的痛还要更痛上几分。

他突然看见眼前一张放大了的俏脸,杏眼圆瞪,羽睫轻颤,正紧张得看着自己,正是自己所救的朝阳。环顾四周,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内,一应陈设玲珑精致、暗香萦绕。再看朝阳,一双大眼湿漉漉的懵懂而期待望着自己。

卫昕咬咬牙转过头,避开了朝阳的视线,淡淡道:“我右手怎么了?”

朝阳见卫昕睁开眼,以为自己眼花,凑近发现卫昕正起身凝眸看向自己、还对自己说话,大喜道:“子卿!你醒啦!弩箭未伤到筋骨,太医已帮你医治过。”

卫昕听完,却不再说话,慢慢撑着身子倒下去,头别向里侧躺着,浓密的长睫在青黑的眼底投下一片深深浅浅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