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昕一路在马上疾驰,身后的朝阳甜美柔软一呼一吸间如兰似馨,似曾相似是自己无数次自己想从母亲身上抹去的味道,只觉体内气血翻涌、有股恼人的热意缓缓躁起。母亲在家时身上从来都只有淡淡的奶酥香,任自己在怀里翻滚休憩,宁静平和的味道总能和记忆中母亲温和恬静的微笑无痕重合到一处。而眼前这女子身上绵甜暧昧黏湿迷醉的香味,像陇帝、像皇宫、像囚笼、也像烙印,如一颗颗沾满糖衣的砒霜,吞下一粒便是黄泉痛饮永不超生。卫昕遥遥望见了营盘,气恼得紧拽缰绳夹紧马腹,赤甲战马转瞬又飞驰起来,快得简直像要把朝阳立时震落下去。
朝阳又累又饿,伏在卫昕宽阔的背上很快昏昏沉沉睡去,梦里一会儿是母亲殷殷的眼光“朝阳,替母亲守着陇右!”,一会儿是父王慈爱的笑容“奴奴,来一起教你母亲骑马。”,一会儿又是母亲气若游丝“就葬在陇山,回不去了。”、一会儿又是父王唉声叹气“为何不愿,只做我的妻?”,一会儿是公孙令扭曲的脸、一会儿是卫昕猩红的眼……自己像被轻轻托了一把,而后一阵地动山摇、天崩地裂,只觉在梦里颠来倒去似已活了几生几世,每一世里浑浑噩噩、随波逐流,却不知每一世因何而起、由何而终。
顷刻她睁开双眼,看见自己还在马上疾驰,眼前大片沙砾一望无垠,四周树木凋落乱石纵横,已离得陇山颇远了,举目远眺已能望见戎国王庭的轮廓。朝阳轻咬着唇,这么快便又回到了自己从小出生长大的熟悉地方,既喜悦又哀愁,经不住轻叹一口气。
卫昕微微侧目,清冷的声音响起,道:“方才你说认识路,你是戎人?”
朝阳垂下眼帘,幽幽说:“我叫朝阳,我父亲是戎人,我母亲是陇人,我自小生长在戎地。”
卫昕探究的双眸追了过来,迎上朝阳晶莹清澈的眼睛,不再多问。他沉默催着马渐渐行至营前,营前轮值的军侯眼尖,远远望见上官返回,速速提步小跑迎上前来。
朝阳小声继续说:“谢谢你今天救了我!我知你叫子卿,我的戎国名叫奴奴。母亲给我取的名字是朝阳,你可以唤我朝阳。”说到后面越说越小声,最后一句几不可闻。
卫昕瞥见远远奔来的军候,飞速扫了朝阳一眼,心下已经了然。戎国已故的左夫人爱女奴奴公主走失北境已传遍,斥候报戎主亲自带兵出了王庭已至附近一带寻人,自己这才亲自给公孙令送去舆图以防有变。面对眼前这谜样身世几呼之欲出的天真少女,卫昕忽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少年时曾以为北地荒芜冷僻,来了之后方知道何谓天阔地广,原先在陇右的经历俨然天地见的沙鸥一般渺小。当年经历与祖父天人永诀、与母亲不得相见,是北地连绵不绝的烈日暴烈与风雪肆虐陪伴着自己慢慢熬过那一段艰难卓绝的绝境岁月。他的黑眼仁里浸满了各种情愫,有疑问也有了悟、有伤怀也有同情、有悲哀也有感怀、有苦楚也有喜悦,一时间似坠落漫天星辰般多彩绚烂缤纷璀璨,仿佛担心被人窥见似的快速别转过头,像是从来没有望过这一眼。
朝阳低着头,并未发现卫昕的注视,抬起头来只见卫昕英挺的侧颜,悦怿若九春,磬折似秋霜,喃喃道:“你们一定要攻打戎国吗?”
“焉知不是反击?戎主已屯兵南下。我一路北行,所到边境兵卒侵患、民不聊生、盗贼肆意。以陇戎眼下之势,终不免有一战。”卫昕直视朝阳,又望向远处的烽烟,说,“姑娘欲何往?”
朝阳负气道:“这是我的事!你既有舆图,也不需我指路,放我在此即可。”
此时,军侯已跑至马前,抬头看见上官身上背回一个脸若春花的姑娘,差点儿没踉跄一个跟头倒地,他矮着头见礼一并呈上了陇帝密旨。卫昕也不避朝阳,飞速抖开,读罢皱紧了眉头不语。四下静默无语,只有入秋后变得凛冽的风扑打在脸上的呼啸声,和身旁渭河水低沉湍急的流动声。
少顷,卫昕道:“便如卿所愿。”
军侯想问:“……那个,那个,到底如谁的愿?”然而也没胆子多言,目视卫昕一跃下马,轻轻松开朝阳,大步流星往连弩车阵前去。军候于是很狗得自答道:“大约是该部署开战了吧。”而后突然发现,比看见上官背回个姑娘回来更目瞪狗呆的是,长官居然把姑娘扔给了自己!军候内牛满面,没胆子多问、没胆子多想、也没胆子发作、更没胆子不让姑娘亦步亦趋跟自己回营……
朝阳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似乎也没有多想就一路跟着军候返回了营地。营地里的众人在卫昕的指挥下层序分明有条不紊构筑设防严阵以待,没人有眼睛看他俩。他俩大眼瞪小眼,直到朝阳肚子里“咕噜噜”一声打破了沉默。军侯扶额,斗胆将朝阳领去了卫昕的营帐,匆匆取了备用的糗粮袋、干净的水囊、吃用等若干装了一小个包裹塞给朝阳。
朝阳接过包裹,小声言:“多谢!”因实在饿紧了,赶紧解开糗粮袋抓了一口小米就了一口水就咽下。
军侯看着朝阳眉眼弯弯可怜兮兮一时也别无他法,不知是何方妖孽、不晓得卫昕意属何为、也不敢冒然打扰上官备战,捂脸又匆匆离了卫昕营帐,加入阵列之中。他回到阵营本想先禀报卫昕,见卫昕神情严厉得排兵布阵,人人俱是八公草木,很快便也将这事彻底忘在了脑后。
朝阳在帐中使劲掰下一小块胡饼细嚼起来,幸得细心的军候给她送了水囊,军中的胡饼和糗粮一样硬到没有水润喉根本无法下咽。朝阳还发现好心的军候还留了一小袋肉干给她,只是也同样冷硬得难以下咽,只得一样就着水吞咽了一根肉干,腹中这才渐渐暖和了起来,四肢虽仍有些酸胀也开始渐渐恢复了知觉。朝阳边吃边好奇得端详营帐,眼下已值中秋,帐中还井然挂着夏天的茵褥,床头有个小小书几,上面整整齐齐放着两册已翻得极旧的军书,在旁的屏风自大到小挂着森严的甲胄、弓弩、箭矢等物;另一侧是不大的案几坐塌,案上端端正正摆有一支笔、一个墨锭、两幅竹帛,地面纤尘不染。朝阳啧啧称奇,此间主人一定十分爱洁,莫不是个铁杵磨针的性子罢,父王一向厌烦这种装模作样的人;驻帐能把自己行动收拾得如此不苟,想必行军孳孳不倦,大约能与母亲很能聊得来罢。
她胡乱想着,帐门一撩,卫昕走了进来,两人看见彼此俱是一呆。卫昕又闻见游至鼻端的幽香,蹙了蹙眉,拿起桌上的水囊“”咕咚“”咕咚”连喝了几口,抹了抹嘴道:“你还没走。”
朝阳细声细气,说:“我不放心。”
卫昕明亮的眼睛看着朝阳,道:“戎主率军兵至,已离此地不远,当能护你。”
朝阳咬着唇,眼眶顷刻红了,说:“他连母亲都护不住!谁要他护!”
卫昕走近了,缓缓俯下颀长的身躯,直直看着朝阳的眼睛,道:“若有夜袭,谁来护你?奴奴公主……殿下?”
朝阳的眼睛忽而瞪大瞪圆起来,像盛着清澈的渭水,说:“你既知我是谁,大战在即,怎不捉我去威胁我父王?”
卫昕唇角一勾,带几分疏狂、几分狷介,不羁道:“今日如遇一战,吾必伐欺吾之戮!吾部以一敌百尚不怯!岂会行欺压妇孺、胜之不武之事。”
朝阳闻言,眼睛亮了起来,迅速又黯了下来,只剩下黑得一丝光也不透的眼底哀愁,说:“父王从不嗜战,他曾许诺母亲,要为百姓立太平。”
卫昕闻言默然,片刻再道:“殿下可曾想过回陇右?左夫人尚有母族。”
朝阳倔强咬着唇,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母亲说她不回去,所以我也不回去!母亲指望我活得自在,所以我偏要靠自己,我偏要自己活得自由自在!”
卫昕缓缓直起身子,淡淡看着朝阳,眼里似有悲喜,似有柔情。忽而笑起来,一瞬间眼波中似湖水泛起波澜,也似微风拂过青竹,道:“人生在世岂非都是些莫可奈何之事,卿愿殿下得偿所愿。母亲在出征之时,曾对我说要有始有卒。卿愿能护天下人的自在,亦愿能护殿下的自在。”
朝阳看着卫昕黑色的瞳孔像蒙着一层水雾,仿佛比今晚的夜色还要朦胧悠远,里面盛着的光亮又令人既觉得捉摸不透,又觉得看着便己心不忧,想要一探究竟道:“那,谁来护你的自在?”
卫昕微微一怔,自己除了母亲,世上已无可亲之人,谁愿来护、谁能来护、谁又可护自己?少焉,卫昕微微扬起眼角,修眉俊目噙着一抹朗月清风的浅笑,温声道:“谢殿下垂怜。”
朝阳笑了,眼睛在笑,两个梨涡也旋着在笑,卫昕不禁一愣,那香气似也不那么恼人了,两人仿若沐浴在娇艳欲滴的百色春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