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尚未升起之时,朝阳在陇山的密林里不期然遇见了这支陇国骑兵。
朝阳自称是周边延居的戎人,与家人离散误入陇山。屯长眨巴眨巴绿豆眼,瞅着朝阳肌肤胜雪、气韵高华,瞅瞅朝阳身下的汗血宝马,不信这话吧对不起自己看脸的本心,相信这话吧对不起自己的行伍经验,挠挠头也不好拿主意,便将朝阳带至校尉前。
校尉蹙眉听完屯长汇报,细细端详朝阳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扑棱扑棱的长睫毛,恐疑有诈,眼珠咕噜噜一转,决定禀明公孙将军定夺,直将朝阳领去行伍最前的公孙令处。
朝阳无辜被当成细作带至公孙令马前,背着光隐约瞧见马上端坐一人,身着玄甲威风英挺,铠鳞无端卷起四下一圈寒意,不禁打了个寒颤,直觉是个不好相与的。朝阳与公孙令目光相接,慌忙后退几步,低头规规矩矩看自己的鞋尖。
那人约莫二十岁年纪,峻眉朗目、不怒自威,一袭天青锦绣圆领官袍衬得身形挺拔如剑、正气浩然,正是带着亲兵新赴北境执掌帅印的公孙令。公孙令甫一见朝阳自幽林中蹁跹而至,芳靥微红、媚态天成,只道林里的树精藤灵现世,惊鸿之下再移不开双眼。此时借着林间的光线细看,只见银红的襦裙裹着少女玲珑的身姿,行动间飘逸轻盈,在晨雾里如烟霞轻拢;长长的墨发以一根缎带松松挽在香肩,露出细颈一段若隐若现的皙白;双颊犹如十六的新月生晕,脸上细细密密一圈金色汗毛,柔软得不可思议。
公孙令俯下身子离近了一些,哑声道:“给你一次机会,说,自己是谁。”
朝阳听到陇右口音,油然升起亲近之心,抬起头朝公孙令盈盈一笑,道:“我叫朝阳,我是戎人。”
公孙令见朝阳弯起唇角,一对梨涡深现,平生头一回品尝到爱不释手之感,他竭力克制住这种陌生的感觉,沉声问道:“戎人怎有陇右口音?”
朝阳眼露欣赏的目光,笑答:“我母亲是陇人。”提及母亲,朝阳神色终不免黯淡了几分。
面前的少女,不止看起来美貌动人,闻着也颇芬芳怡人,只是这香……公孙令瞬间皱起一对浓眉,眼神似利刃一般劈来,道:“姑娘是皇族?”
朝阳惊讶得瞪圆了眼睛,不置可否。心内暗暗佩服,好奇得打量起公孙令。眼前的男人看起来极年轻,身着蛟鳞细铠、腰束铜纹皮带、身侧别着重剑、背后一丝不苟背着劲弩,严肃的浓眉底下含着一双细长幽深的凤眸,犹如寒夜里的星空透骨奇寒,过分高耸的鼻梁显得未免不近人情,加上薄唇更透出一股薄凉天性,下巴上青青密密的胡茬略显邋遢,却紧添了三分亲善的烟火之气。
公孙令深盯朝阳,淡声道:“你身上有香,此香名曦合香,乃戎国左夫人内中所制,每随岁贡献给大陇陛下。此香之异,一经染身,多日不散。”
朝阳轻咬着玫瑰般娇嫩欲滴的嘴唇,吐吐小舌头,心道,心思缜密,乖乖真厉害啊!
见朝阳不语,公孙令忽又想起一事,目不转睛盯了朝阳半晌,道:“听说,戎国国主为寻走失的爱女奴奴公主,已亲自领兵在陇山一带找寻。”
朝阳闻言咋舌,简直整个人都不好了,眉头拢得几要打结,仍鼓着小脸丝毫不露怯意。心道,不止心思缜密,还见微知著,乖乖太厉害啦!
公孙令是何等的玲珑心肠,观朝阳踌躇的表情心思已转了数十圈,虽觉不可思议,也知与自己所猜应相差无几。晨起斥候急报,戎国大军集结向边境而来,面前顾盼生辉的少女十之八九与此事有关。他沉吟片刻,沉声道:“我等是陇军,前往边境巡军,不想在此间迷了路。姑娘既是戎人想必熟知官道,请劳烦带路,我等感激不尽。”
朝阳苦着脸,点点头又摇摇头。好想见死不救啊,眼前纤毫毕现的神人自己能不能有多远滚多远?帮着出林又得朝逃家的方向再往回走些,父王万一真的亲至,万一遇见,万一把自己捉回去,一旦回去便全玩完了……朝阳内心翻滚来翻滚去也挣扎了数十圈,人突然一把被公孙令提拎上了马。
朝阳:“……”
校尉:“……”
公孙令轻夹马肚,彬彬有礼问道:“走哪边?”
朝阳细瞅了瞅面前的密林,向右指,小声道:“我可以自己骑马,我自己有马。”
“这样快些,让它跟着。”公孙令哑声道,抬手往右拉紧了缰绳,疾驰而去。
“未必吧。”朝阳小声嘀咕。
公孙令御着马低头听朝阳说话,适逢朝阳正仰起小脸,两人四目相接,俱是一怔,而后各自飞快移开了眼睛继续各自看路。朝阳只顾自己脸红心跳,并没看见公孙令的耳朵边也浮起了一抹可疑的红晕。公孙令只觉朝阳一个回眸,自己的心肝竟像是被一只细细绵绵的小手紧紧捏住,心旌摇曳间哪里还有什么明察秋毫,只有眼前的人儿芬芳可口,鼻端萦绕的甜香馥郁不散。公孙令忆起了自己率军扫平南宛,陇帝亲封将军赐金印赏香丸,自己一口饮下整壶御赐佳酿那羽化成仙的酥麻快意。一时间胸中仿佛有千万盘香齐齐焚烧,又灼炙清醒,又如烟袅袅,神思远近半明半昧。
此时的北地刚过炎夏,密林里薄雾缭绕,无数根枝条缠绕着繁盛的绿叶,松柏苍翠、野兽山禽在阳光的掩映下若隐若现。经朝阳的纤指飞也似的右点左点,公孙令一行人马不停蹄,大半日已行出数里。朝阳道:“前面快出林子了,再往前几里便是戎陇边境,我们就此别过罢。”
公孙令闻言,像是美梦突然被一盆冷水泼头,一下从陶醉转醒过来。他目光瞥向远处的开阔河谷,果见陇山苍苍,渭水泱泱,前方的视野逐渐宽阔丰美,青草葱葱映着渭水涛涛向东流去,远处群山沟壑纵横,山秀峰奇上有一群大雁高飞而过,似乎将寥廓长空的一片白云都要带走。
“我叫公孙令,姑娘记住。”公孙令凝了脸色道。公孙令并不信命,家中赤贫很小便将他卖予贵人,师兄弟不下十人,拼死贪武仍无一日能吃上饱饭,而后死的死逃的逃,唯自己一人被贵人选中入了行伍。凭着暴戾恣睢不畏死入了贵人的法眼,又兼秉视人命如草芥不容天下人负我的性子,拼得一身实打实的军功。人前是威风赫赫帷幄四方的将军,人后分明是阿鼻地狱穷凶极恶之饿鬼。今日身后这片无边密林,无端幻化出树精藤灵蛊惑人心,桃李艳娜贪食肉身,自己竟不知不觉已被一股无边无际之力牢牢凝系于五脏六腑之间,扯一下便痛得摧心剖肝。如此想着,公孙令已冷面冷心,剩下半分旖旎之意之余,俱是暴戾之气,恨不得立时将身后的林子焚烧殆尽,将面前之人拆吃入腹,使自己方不至被烈焰焚烧、被挫骨扬灰。“
“公孙令,我要走啦。”朝阳脆生生说。
话音未落,朝阳只觉身后的男人带着一股雄浑的掠夺者气势迫向自己,伟岸的身躯几乎将自己整个笼罩,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严厉迫自己回头,回头见他琥珀色的眼仁如猎豹吞噬猎物般华光流彩摄人心魄近在咫尺,道:“要去哪里?”
“这是我的事,萍水相逢,何必多问。”朝阳皱眉,但仍好脾气得示意公孙令放开自己。
“我又是谁?”公孙令的声线渐显冷沉,眼睛似带着薄薄的刃刮过朝阳的脸颊。
朝阳感到自己的下巴突然被擒住,那只手宽阔干燥,五指上长着薄茧,正以一种微不可见的颤抖缓缓抚摸过自己的皮肤,便十分不悦得皱眉,道:“公孙令,我们山高水长,后会无期!”
“好个后会无期!”公孙令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扫了朝阳一眼,目光寒彻,道,“我是不是该称呼,奴奴公主殿下?”
朝阳闻言,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弯弯的眼眸瞬时睁成了大大的杏眼,呲着小虎牙对公孙令怒目而视,道:“干你何事!”
公孙令凑近了细看朝阳紧张着还佯装镇定的小脸,满意得点点头,道:“果真是陇戎走失的公主殿下。殿下容臣接得人,便护送公主返回边城,奏报大陇皇帝陛下与戎国国主。”
朝阳知道被诈了,惨白着小脸气恼万分。第一反应是跳马逃脱,身先未卒已被公孙令单手制住,一计不成又张口嗷呜咬向公孙令的大手,即刻间被公孙令另一只手反扣住双颊。公孙令移近了看朝阳,两只眼睛像黑葡萄般沉沉浸没入水中,无奈叹道:“是戎国公主都这样,还是只殿下这样?”
朝阳气绝,计无可施逃无可逃,吵架打架眼看都不是人家的对手,简直欲哭无泪。
公孙令轻按缰绳,让马按辔徐行。低头见朝阳仍紧紧咬着双唇,遂伸出两根手指,迫使朝阳张开口,缓缓以食指抚过那几被咬破的可怜樱唇,飞快将手伸入檀口惩戒似的扯了一下丁香舌,而后轻轻拂去朝阳脸上被吓落的两行清泪,低头凑在朝阳耳边柔声哄道:“记得上次陇戎联姻是十八年前,公主的母亲嫁去戎国为左夫人,可惜红颜多舛。如今陇戎两国式微一触即发,公主可曾想过为国效力?”
朝阳既惊且怒,头脑一热,冲口骂道:“大胆!我好心救你,你不思报答,怎可背信弃义,欺辱于我!”
公孙令用手指沾染了朝阳的甜美初尝到蚀骨畅快,只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道,只想慢慢将大掌游弋到朝阳脸颊摩挲,轻道:“臣初掌北境,愿以身报答殿下,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朝阳震惊得看着公孙令,石化了,长长的睫毛犹自挂着小小的泪花,在公孙令眼中简直是又可怜又可爱。
公孙令低笑,将声音压低少许,敛眸道:“来日两国百姓必当感念你我二人大义。”
朝阳的双眼骤然变得漆黑,翻腾起不可遏制的怒意,片刻后竭尽全力声嘶力竭喊道:“救命啊!救命啊!啊啊~~!”
公孙令:“……”
校尉:“……”
突然,一支弩箭“嗖”得一声向公孙令劲射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