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新宅出来,卫昕观天色已近日暮,目不斜移举步朝宫门行去。
议和之事已定,戎主喜之不尽,赐玺书褒奖卫昕,授陵公,世袭一等将军,另赐了一套九五开间的将军府邸,就在宫门前的官道之上,闹中取静别有洞天。朝阳虽自有封地,因着戎主嫁女的不舍之意,婚房仍设在了新的将军府,届时由宫里迎亲,既是新人独一份儿的尊荣,也全了日后各方往来的便宜。婚典在即,卫昕紧赶慢赶班师回朝,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一桩不拉,不仅婚礼诸事,从新房一花一木、文玩器具,事无巨细亲力亲为。那一日苏老送来礼服,正巧看见卫昕在府里挽着袖子亲自挑鱼,直笑得胡子翘到天上去,他道纵横战场的杀神回到家竟也是十足十的老婆奴,卫昕听了不以为意,带领工匠继续一条一条细选池中五色锦鲤,只挑那圆润喜人的日后好供朝阳闲时赏玩。
将军府距离皇宫就一炷香的脚程,北地男儿多革甲戎装,卫昕一袭家常玄袍纶巾压发手按长剑翩翩行在长街之上,一路而来的风流儒雅引得街上女子纷纷侧目。转眼到了宫门前,守城的执金吾看到卫昕一一行礼,他轻轻摆手不欲多言,不紧不慢沿着宫道踱步至侧,在一扇角门边隐身驻足。片刻之后,待左右无人,忽而撩袍纵身跃上宫墙,如矫捷花豹般在墙脊上几个起落,于一处寝宫一跃而下,掩身在院落中央的窗棂之下侧耳轻敲四记。
屋内朝阳清脆的声音立时响起:“我先歇息一会儿,你们都退下,晚膳时再来唤我。”
宫人们应声捧着妆奁匣子走出寝宫。
不一会儿,朝阳轻巧打开窗棂,探出一张清水芙蓉面颊,左右打量不见卫昕正皱眉迟疑着,忽而自身后被拢进一个温暖怀抱。
朝阳惊呼抬头侧望,正巧跌进卫昕微笑的漆黑瞳仁,咬唇嗔道:“原来是子卿小贼。”
卫昕嘿嘿一笑,轻巧得一把抱起朝阳在桌边坐下,低头缓缓打量怀中之人一圈,方笑道:“殿下是臣下了娉的新妇,贼在何处?”
朝阳伸出小手,一本正经:“定在何时,可有贽礼?”
卫昕闻言轻笑,不慌不忙自袖袋中取出一枚小小铜雁,拉过她的纤白小手置于掌心之上,眨眼道:“收了贽礼,下一步便是拜堂。”
朝阳瞪大眼睛凑近了看那小雁,小小的雁上翎毛根根彩漆绘出鳞片纤毫毕现,雁体态肥硕,颈部修长有致,两侧铸出羽翼,短尾之后双足并立,掌上有蹼,俱是精工细作精巧至极。她抬头欣喜道:“这是哪儿寻来的?我好喜欢。”
“臣的家乡聘新妇须执雁贽纳徴。”卫昕弯了唇角,眼眸深深,“寓意百年好合。”
朝阳喜上眉梢,拿着小雁左看右看,突然懊叹:“我若没有回礼,可还能收?”
卫昕作势便要拿回小雁,有板有眼正色道:“自是……不能。”
朝阳大眼一转:“可能欠着?”
“便依殿下,记得要还,不可诓骗臣。”卫昕点了点头,微笑刮了刮她挺翘的鼻尖,眼神拂过她发青的眼底,微微蹙眉,“这两日怎未好好休息?”
“咳,又是依例过礼、又是定制婚服、又是挽面上妆、又是嬷嬷教习……也只是嫁你,我才愿受这份儿罪。”朝阳紧紧攥着小雁,低头掰着白白的手指一桩桩一件件哀叹,好不委屈。
“臣知道新娘子受苦了,故而今日甘冒闯宫大险来探。”卫昕忍俊不禁,明亮的眼睛涌起热意,拿过那白白嫩嫩的手指牵来按在唇边,定定望着她,“先随意应付一下?再忍耐三日,待臣娶回殿下就好了。”
朝阳害羞,轻轻抽回小手,忽而灵机一动想起一物,起身握于手中拿至卫昕面前:“子卿,你先闭上眼睛。”
卫昕一怔,应声闭上了眼睛,“咔嚓”“咔嚓”两声之后口中被塞入一颗甜栗,他微微挑眉,睁开的眼眸里闪过惊喜。
“新妇每日战栗自正,挚可为回礼?”朝阳垂下长睫,微微红了脸道。
卫昕品着口中甘甜,轻拥起眼前馨香,轻喟叹道:“娶妇若此,夫复何求?”
“嗯嗯,那你也再忍耐三日,待大恩得报就好了。”朝阳也嘿嘿一笑,调皮得拍了拍卫昕的肩膀。
卫昕瞬时一噎,啼笑皆非得将一腔旖旎心思稳住:“要走了,殿下替臣再照顾自己三日。”而后轻吻下朝阳额头,复又自窗口一跃而出。
待朝阳赶至窗前,哪里还有卫昕人影?只有漫天满眼被染成玫瑰色、焦糖色、赤色、金色、蓝色的云朵,温柔得相接相逐、依依不舍,华美壮丽,像盛放的花朵般娇羞,又像蜿蜒的河流般流淌,天边一抹火红的余晖闪闪镶嵌着金边映衬着她的笑颜,昭示着幸福美好。
到了大典之日,拂晓过后,浩浩荡荡、绵延数里的送亲队伍敬奉着满满当当的嫁妆,包括婚庆、及第、生育、梳妆、女红、祭祀以及文房用具等,床、榻、桌、几、箱、笼无所不包,箱俱大多雕花纹样、金箔贴花,满载着戎主的祝福与新人的憧憬,一路敲敲打打、吉祥如意送入将军府。
戎地黄昏时举礼,苏老含笑为赞:“言念君子,玄衣纁裳。彼美孟姜,鸾声将将。颜如舜华,宛如清扬。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天长地久,为尔佳缘。奉天之作,承地之合。陇戎联姻,合家齐心。盟誓发愿,百年不分。毕生恩爱,相敬如宾。生养兴祚,昌隆家门。天地其佑,宾朋其知。”
宣礼迎新,一对璧人手相握、衣带相结步入将军府大门。只见朝阳身穿纁红深衣,足着翘头蹑丝履,耳着明月珰,腰若流纨肃,乌黑的长发绾成发髻以长笄固定,发髻之上两颗拇指大的对称明珠熠熠生辉,两边玳瑁步摇流光溢彩,站在高大挺拔身穿玄黑深衣的卫昕身旁,面带桃花口含丹朱,缓缓迈步间,璎珞环佩撞击出清脆的叮叮声,显出一丝寻常难以得见的妩媚情态。
戎主在高堂之上正襟端坐,朗声笑道:“新夫新妇,今始以白头之约,顺亲人之愿,从二人之意,合两姓之好。愿吾儿持家为业,相夫教子;愿吾婿奋发不辍,封妻荫子,赐酒。”
两侧内侍或执铜盆,或执香炉,或执鱼灯,或执酒樽,或执银盘,依次鱼贯而入,引新人隔案而坐、引水沃盥、焚香净手、授诰婚书、告谢戎主、同牢合卺、跪坐交拜、解缨结发。
童子一边将枣子、荔枝、甜栗、桂圆、花生纷纷撒向五彩帐上、帐下、帐前、账后、帐左、帐右,苏老一边唱起赞合:“同牢合卺,甘苦不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天长地久,为尔佳缘。”
朝阳跪坐在丝毯之上,酒气涌上两颊像蒙上一层蜜色的薄纱,两朵桃红像瞬间开出千万朵芳华,灿烂夺目,映衬着双眸更加顾盼生辉,比那乌发之上那明珠犹要亮上三分。只见她调皮露出粉红色的舌尖轻舔双唇,显得唇色更加红润,似盈盈泛着粼粼光泽。她乌黑的双眸无辜得看向卫昕,手心向下伸出双手。
卫昕一瞬不瞬凝望着自己的新娘,鼻端萦绕了淡淡的馨香,灼热的呼吸里仿佛也带着酒气。须臾,他手心向上,双手有力握回她的。
朝阳感到了他双手的力度,感到他眼中的情动,也感到他呼吸的热意。她抬起脸,红扑扑的脸颊绽放出喜悦的光芒,看见他炯炯有神得望向自己,无声动着口形:“谢谢夫人,予卿自在。”
朝阳酣然而笑,双眼亮晶晶得也动了动唇,在心里回道:“谢谢夫君。”
另一厢,公孙令沉默靠在石壁之上,满脸污血,双腿糜烂,唯有那双细长眼眸偶然睁开仍复见昔日英伟之势。陇军大败,陇右倾危,陇帝震怒非常,身为陇军统领的公孙令难辞其咎,积怨已重的朝臣们鞭责讨伐,百姓不堪其苦将之恨之入骨。公孙令虽被毫发无损得放回,一到长安就被重责八十军棍,下狱待刑。公孙令落狱之后,生平也无挚友亲人相帮,反倒是那些平时有仇有怨的人齐齐多踩上两三脚,见陇帝难消心头之怒,最后三司合议定了通敌奸佞之罪,判斩立决。
阳光照进来的时候,公孙令微微眯睁开了眼,仗刑的剧痛已经开始平息。他轻轻咳了两声,抬起手腕抵在胸口,天已经亮了。牢房里闷热的血腥味,晃着窗边影影绰绰的光影,他试着回忆起朝阳的面目,但疼痛仿佛令他瞬间脱力。他深吸一口气,重又闭上了双目,浑浑噩噩得睡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狱卒打开门锁,猛得提起他的镣铐往外拖去。见他不动,狱卒不耐烦冷笑:“公孙大人,别拿乔了,早些醒醒也好上路。”
他低头看着自己脚踝上几乎见骨的伤,喉结微动,万籁无声。狱卒抬腿便是一脚,见他依旧沉默,骂骂咧咧推搡着把人交了出去,外头等着办差的几人提着灯,幽幽像照在鬼火里的牛头马面,接过他夹着一路走出了狱门。出大门的那一瞬间,他遮起眼睛,一下子便想起了朝阳的脸,从绿林行来灿若夏花。她笑着说,公孙令,山高水长,后会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