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失而复得

卫昕率亲兵抵达大营,立即召来斥候探报,问明陇军袭边之事,当下与部众在中军大帐的沙盘上推演各种交战情形。几番筹谋之后,他当夜便在渭水河岸摆下背水阵,令将士砍断渭河之上所有吊桥,将主军与弩车集结于岸前。同时另起两万精骑,直扑陇营,令骑士每人身缚一面戎旗,由山下小路潜至陇山密林之中埋伏,居高临下盯着陇军大营的动静,领兵的军候负责见机行事,一旦见两军对峙陇军追击,便率军突入陇营。

部署已定,接近拂晓。斥候急急呼报:“陇军往渭河来了!粗探约有几十万兵马,先锋所指我军大营。”

中军大帐一个晚上聚集了数十位将领,闻言纷纷眉头紧锁,有的口中不禁骂骂咧咧。卫昕召集众人,朗声抱拳:“待大败陇军,昕愿亲为诸位庆功!”

太阳将出未出之时,戎军一路将旗招展,战鼓齐鸣。卫昕亲率二十万弩兵,背对着渭水展开阵势。他自己一马当先,直奔渭河,在背水阵前首当其冲。

另一厢正是公孙令领兵,他一身重铠,高高立于随军的指挥车上举目观望。霎时看见卫昕立于万军之中,挺拔如萧萧白杨,儒雅如二月清风,面色平静,双目澄明,透出一种冷冽剔透的纯净。如今纵有敌我天堑,也不由心中赞叹其人品卓绝、岿然如旧。然一想起陇帝,再想到朝阳,他心中猛得腾得一股无名之火,如此毫无气节、自甘堕落之备,究竟有何威风可足道?当即传令大军全速前进。

霎时,连绵陇山之外的莽荡大地,陇军如同一片乌泱泱的黑点密集聚集,远在天边,又似近在眼前,隐约几道高举的旗帜翻飞,伴随着轰隆声自远远的地平线起,如暗云一般压来。

面对雷霆而来的陇军,卫昕亲率的压阵弩军如山泰然。直到陇人兵马终于冲至眼前,他腰间长剑霍然抽出,身旁的斥候紧跟着挥下一面令旗,大声传令:“冲锋!”烈马顷刻冲出,弩军齐动,强弩劲射好似疾风暴雨,嗜血猛兽一般疾冲而前。传令兵疾奔往前,传达命令。两军正面厮杀之势,犹如两条巨蟒冲破了瘴雾张开血盆大口各自喷出毒液,在辽阔平原上一通纵深绞杀,乱成了一锅粥,分不清谁是谁。众人只觉耳边一声紧连着一声的轰鸣,地动山摇,整条陇山山脉都在震颤,渭河水里搅起滔滔白沫翻滚成波涛。

弩矢不断从卫昕耳边身边擦过,他眼中迸射出锐光,掠起长剑,好似猎豹的爪牙毫不退让,他在等待着一个时机。众人见卫昕清光朗月居然勇武若此,士气大振,虽然消耗极大,但他们仍吼声冲天、殊死搏斗。

赤血穿透土地,公孙令如狼一样的目光冷静地盯着卫昕与戎军,唇边始终噙着一抹冷笑。

果然两军大战多时之后,戎人因人数式微渐显不敌疲态。卫昕果断下令鸣金收兵,往渭河沿岸且战且退。戎军急速向后退却,戎人的旗帜、兵器丢的漫地都是。

公孙令眼见戎军溃败,狼狈而逃,仰天大笑,坚定向前竖起两指,命全军追击。陇军一边追击,一边抢夺戎军旗鼓,追击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

卫昕早将大军分为三支,他回望时机已至,坐在马上下令:“按我计划,三路分头而动!”两支骑兵顷刻间悄然退出了背水阵,分散攀上了陇山两翼。

片刻间,陇军追杀至渭水河岸,公孙令带兵直冲背水阵。戎军剩下的这十万弩兵,都是新兵,又因着渭河之上吊桥尽毁,已退无可退,只能咬牙拼死力战。新型弩车威力巨大,戎人战士骁勇不惧,陇军数次进攻,竟始终无法前进,不觉焦躁气馁。

卫昕紧盯战事,看得分明,等的就是这一刻!只见他挥舞令旗,两翼戎军居高临下,奔马往侧,如猛虎下山,两路分兵夹攻,直冲陇军后防,朝他们分扑而去,三路切割瞬间将陇军围得如同铁桶一般。戎军奇谲难测神出鬼没,前方擂鼓大作喊杀震天,山林间挥舞的戎旗到处可见,也不知潜藏的伏兵还有多少!

陇军一时大惊,将领纷纷策马便往回跑。很快整个队阵被戎军冲击得偏离了方向,四散向两边山上的岔道冲去,更是被其中的戎军一刀一刀杀得头晕眼花。尤其是卫昕亲率的骑兵一路穿插迂回,游而击之,势如破竹,打散了陇人兵马无数,所过之处可谓寸草不生。陇军的五十万兵马耗到入山,已只剩原先人马的小一半,所剩人数已与追击围剿他们的戎军持平。

公孙令心道中计,战线已然拉长,时间更不能久耗。眼看山势愈往上愈发险峻,细窄的山坳出现在眼前,两侧山壁嶙峋,马蹄过处,如同踏上针毡,速度骤减,头顶山崖上树木相接,遮天蔽日。然而军心已乱,援军惊慌忙乱四下奔逃,再入山林更无活路。他咬咬牙,一声军令,带着一队北地兵马转头朝后方戎国追兵扑来。既已无法躲避,干脆应战,尚有回营一线生机!他自己亮出了宽口长刀,亲自杀入阵来,长刀挥落,阴狠乍起,连砍数人,强行带着兵马突围夺回大营。

众人一路冲杀至营地,惊愕竟见营地已被戎军所占,阳光之下到处戎旗猎猎翻飞,不计其数,旗面之上一个个“戎”字硕大,气势之盛如洪流奔来,旗面之下暗流涌动,也不知营里尚还藏着多少戎军。原来埋伏在陇山上的那一支戎军瞅准时机,早已集结军马直冲陇营,不仅占下了陇营,更是依卫昕之计将陇旗统统替换成了戎旗。陇军已全无斗志,溃败四散,不知戎军从何而出,还等在何地。

公孙令被扰得心神不定,进退两难之际,忽而眼侧寒光闪过,转头时一柄细长的直剑已横扫而来。伴随着剑光的是烈马昂嘶,马上一身玄甲的卫昕不知何时已从他前方突然降临,一剑过去,他连忙后仰,脸侧一道剑锋而过的划痕,血流不止,发髻也被削断,顷刻散乱。卫昕已策马至他侧面,剑一甩,血迹飞溅,扯马冷冷看来,直指公孙令。瞬间戎兵都朝他袭去,顷刻间将他吞没。

卫昕的弩军沿渭河一路南下,边城的鼓声不息,恶战三日,生生打跑了来势汹汹如狼似虎的陇军,俘了陇军大将。乱世的厮杀永远没有尽时,或许千百年后也不会停,但眼前的、此刻的终于停了,踏着无数人血海堆积而出的野心,终究被摧破了。

戎军凯旋的战报呈到戎主手中,激赏之余也不禁慨叹,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一切事情到了勘破世事之人手中,都可迎刃破解。

中军帐里卫昕端坐着,他铠甲锃亮,如同一抹银光,裹着的身影愈显得清冷锐利。

案下是披头散发双手被缚的公孙令,沙哑的声音如磨砺而出:“你怎知我不会留足够的兵力把守大营?”

卫昕在他逼视之下笑出几份清风明月的凉爽,看向他,辞色肃然而不容置疑:“因你憎我入骨,睚眦必报,又刚愎自用,好大喜功。”

公孙令冷笑几声:“背水列阵,自绝退路,子卿此战可谓胜得恣意无畏了。”

卫昕缓缓摇了摇头,沉声道:“吾以弱击强,墨守成规焉能得胜?我是陇人,戎军未必真肯信服于我,岂肯拼死效命?况且弩军多为新兵,倘若留有后路,骤然当此大敌,一触即溃。置之死地而后生,方有今朝之胜。”

“你料到援军远来疲惫,一旦不能速战速决,戎兵势必更加信心倍增。好,这天下迟早都要被你算计了去。“公孙令咬牙切齿,怒吼,“事到如今,还有何好说,你要杀便杀!”

卫昕面无表情:“你贪名好利、自乱阵脚,我胜,你败,是早晚之事。我不杀你,杀你便宜你了。”

公孙令闻言一怔,想起去年谷地风沙霜雪里那个意气风发、狂狷不羁的卫昕,眼前之人虽是同一个人,然气度卓然、不喜不悲,又似已完全不是那人了。即使天下纷攘、家破人亡、一去不归、身不由己,卫昕自有他的一番天地驰骋,也自有他的一隅心意圆满。公孙令回望自己数十年东征西战,一路加官进爵,却也事事掣肘,动则担惊受怕,从未体味过如此悲即是悲喜即是喜的奋击快意,平生第一次生出了酸涩悲鸣之意。

陇军大败,边城的屯兵早已尽数撤去,求和书送至戎主手中,再也不是当年气焰嚣张的谈判书。放归公孙令是距离那一战过去已将近一月之时,卫昕带着部众仍在边城忙着善后事宜。春风一夜之间自天边来拂面而过,平原上的莽莽大地如同焕了个新。遥遥间陇山连绵,山下的高墙尽数拆去,百姓重新回到了家乡,时有经商的驼队往来回荡着驼铃声,时不时也能看见打马而过的骑士矫健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