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之后,陇国使团如期抵达。戎主在马场行宫设下宴席,为使臣接风,苏老体察圣意,另又安排了赛马供使团观赏。迎接陇国使团的仪仗早早整齐得排列在马场门口,苏老候在最首,笑眯眯穿着厚厚的朝服,尽显一团祥瑞大气。卫昕抱着剑站在苏老身侧,风骨卓然引人侧目,合身的襜褕把他的肌肉线条勾勒得极其流畅,眉宇间的清贵俊朗多了一份淡定平静。
须臾,官道上乌压压的戎军绵延而下,一路驰行扬砂飞石,卫昕眯眼远眺,看见舆车之上拥着貂裘的正是被亲兵护拥而来的戎主。又见车旁一匹大黑马,马上之人一身白锦骑装,黑白分明、眉目如画、秀丽脱俗、见之忘忧,正是朝阳。
朝阳也在人群之中一眼看见卫昕,顿时眉飞色舞,如闪电一团疾燃而来,欢脱纵下马道:“子卿!”
苏老嫌弃得瞥眼卫昕,缓缓向朝阳施礼:“老臣参见殿下。“又忍不住开口抱怨:”殿下慢慢的,这么多人都等着,着急什么……”
朝阳吐了吐粉红色的小舌头,正对上卫昕明亮的眼睛,歪头笑道:“苏老好!”
卫昕见她眼瞳墨黑、丹唇朱红,赤诚又微赧的目光落在自己眼里,不由唇角微扬,柔声道:“恭迎殿下。”
朝阳踮起脚尖细细端详卫昕脸色,片刻眯眯笑道:“我新治的香药吃着可还好?听说你们今日备了渭酒?我上次欠你也该还一还了。”
卫昕失笑,柔声道:“卿无事,谢陛下惦念。”
苏老在前只觉没眼看两人,抚着雪白的胡须,却也觉得年轻人这点小事无伤大雅,眼见戎主渐近,他一声清咳:“陛下到了。”
戎主下了舆车,朝阳奉迎上前,苏老亦领头跪地接驾,戎主惯于行旅不以为意让众人收了礼,一干人等纷纷下马簇拥着戎主走入行宫。
约莫再等了小半柱香的功夫,又见一列人马驰行而来,打头之人身骑一匹枣红色的汗血宝马,一袭青氅,一身玄铠,霜落眉宇,凤眼微扬,正是刚从北境巡归的公孙令。
众人看到这位身躯凛凛的平南将军现身,都是一愣。北境多年由卫氏统辖,后来由卫昕祖父麾下的老臣路广镇守经营,无功无过。因陇山常年雪山连绵、飞鸟南越,陇戎两国各有希图,在陇山南北也只偶有兵争,间或盗贼出没,大多数时候两国虽相看两厌也都两相无事。陇帝年轻时便尚武,公孙令虽一介寒门出身,这些年接连替陇主东征西战,刚平了南宛,又拜北境统领,可谓炙手可热、名噪一时,得圣恩之眷可谓头一人。兼之他行事毒辣,得掌重权后越发阴狠倨傲,年纪轻轻陇右上下竟已无人不识,谁也没想道这次出使竟是公孙令亲自来了。
公孙令双手擒住马缰绳,跃下马将马鞭往身后一扔,青氅扬起,玄铠裹着伟岸修长的身躯,气势如虹。他抱拳行了一个国礼,沉声道:“陇国使臣公孙令,携皇命拜访贵国。”
苏老也自报家门,回了一个国礼。
公孙令客套地抬手见礼:“有劳苏老相迎。”
苏老侧身,抬手做请:“请公孙将军入殿与我主叙话。”
行宫背后便是陇山山脉,接天而立,布成一道绵延的背景。两道宫门巍峨庄严,众人经过旌旗猎猎的宫道,身后悠悠跟着一众使臣、仪仗、车马。正殿在上,灰瓦朱廊,阶下兽首,张牙舞爪,宫人们自殿门中快步而出,分立两侧,迎接使臣。
公孙令一路进来,越过卫昕身侧时,看见卫昕也兀自回看着他。半晌,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伸出手拍拍卫昕肩膀,低笑道:“子卿,你还没死啊。”
卫昕眼中无波无澜,抬手将公孙令的手缓缓移开,忽然不动声色得将手中一卷物什塞入公孙令掌心,而后若无其事面向前方。公孙令眉峰微挑,俄顷,攥紧手中之物泰然若之随苏老进殿。接见来使的进程有条不紊进行,殿里灯火通明,宴席安排齐备,只等着人坐上席就开吃了。公孙令进殿先觐见戎主,东拉西扯一通官话。戎主虽高坐在上然一贯随和,看时间差不多了,便指公孙令在下首落座。
公孙令目光沿殿看过一圈收了回来,眼神像刀子一般轻轻刮过朝阳脸上,施礼道:“谢国主,令却之不恭。”
公孙令自然看见了朝阳,长眉凤眼直直向朝阳走来,轻笑:“殿下,又见面了。”摆开长腿便在朝阳身侧大喇喇坐下。
朝阳见到公孙令简直难掩震惊,一口渭酒顿时喷了出来,自己忙捂住嘴咳嗽不止。
身边的公孙令闻言体贴得偏过头,轻轻为她推上一盏淡茶,道:“殿下怎么了?喝酒呛到了?”声音如拂过琴弦般温柔。
朝阳沉浸在自己的恐怖回忆里,充耳不闻。
卫昕因身份特殊,非臣非将,并无案桌,远远在苏老身后敛衽侍坐。他肃着脸,手攥在袖中紧紧的,关切的目光不离朝阳。
须臾,公孙令持杯起身,朗声道:“国主容秉,我上得知巡军误闯陇山一事,甚是忧心。故特命臣前来拜会,一是向国主问礼,二是也望澄清误会,以慰两国邦好。令先自罚三杯,先干为敬。”
“久闻公孙将军威名,朕今日得见,果然不凡。”戎主含笑。
公孙令饮毕,不卑不亢:“国主谬赞,男儿在世自当建功立业,我上雄心睿智,为臣者尽职守,是令的荣幸。”
戎主轻抚酒盅,笑吟吟道:“为免边境战乱,公孙将军刚刚上任便亲自来使。你我两地毗邻,太平确实得来不易。”
公孙令拱了拱手,道:“身为边将,本是令份内之事。国主胸怀宽广,令受教了。”
“这是才做的小牛肉,朕吃着味道不错,公孙将军也尝尝。”戎主笑道。
戎地菜肴粗犷质朴,牛肉整块煨在陶盆,熬出汁来,浓白稠滑,粟米饭放在一旁的漆盘。公孙令手腕有力,手指修长,缓缓擒着刀,细嚼慢咽又毫不拖泥带水。在朝阳看来,他不像前次的阎王修罗模样反倒显出一股气度涵养。
公孙令忽然侧目,正撞上她的双眼,深邃的眸子像是敛进了火星,顷刻间蕴满热意:“殿下有话对我说?”
朝阳略一迟疑,气鼓鼓道:“你我之间有何话说?”
公孙令眉眼间染了醉意,凤眸微扬:“上一次殿下救了令,我很承殿下之情,不知令的请求殿下考虑得如何了?”
“想也不要想。”朝阳恨得磨磨牙,突然觉得心好累。此人如此厚颜,在大殿之上当着众人竟敢猖狂至此,气鼓鼓端起杯子,口气不善道:“祝将军早日放下。”
公孙令莞尔一笑,一饮而尽,只觉酒味醇香、回甘无穷:“殿下打算用什么让令放下?”
朝阳鼓着桃腮,瞪他一眼,别过头再不看他。
若有似无的馨香沁入鼻端,公孙令目光已带上了几分迷离,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她身着白色锦缎,纹绣织领,裹着一截纤秀白皙的脖颈,颊色比先前更柔润了,尖尖的下巴依旧清丽无匹,侧脸仿似一幅绢画。许是察觉到自己注视得太久,他挪开眼神,直起身向上首的戎主道:“令此番带来金银七宝,愿代我上恭祝国主圣体安康,福泽无量。”
戎主转头对苏老笑道:“人家诚心诚意,咱们不收倒是不妥。”
苏老眉毛也未抖一下,正了正脸色,躬身道:“秉陛下,使臣所带之礼俱已查点无误,老臣已将回礼备候。”
公孙令缓缓坐下,边饮酒边思付戎主究竟是棉花性子还是胸有丘壑,片刻又道:“令今日前来还有个不情之请,前番卫都尉鲁莽行事,我上命令将他带回军法处置,给国主一个交待,也不辜负两国情谊。国主以为如何?”
“公孙将军一路劳累,朕已命苏老备好一切,不妨多住两日,有事容后再议。”
公孙令叹道:“谢国主厚意。我上诚意殷切,为两国盟好永享和睦,还望国主给个准话。”
戎主只淡淡一笑,并未答话。
一旁的苏老站起身,呵呵笑道:“贵国既无举兵之心,实乃两国之幸,公孙将军回去当好生整肃军防,才是固享太平正道。老苏敬公孙将军一杯。”
公孙令薄唇一抿,似笑非笑:“谢苏老提醒。”
戎主终不开口,公孙令也放下了酒杯,再夹起一块小牛肉放入口中,如同嚼蜡。
卫昕低头,袖中的拳紧了又紧。
戎主颔首,奏乐声起,顷刻之间舞者自两旁鱼贯而入,殿中一时歌舞升平,众人皆酒酣食足观看歌舞心无旁骛。歌舞终了,戎主笑道:“公孙将军远道而来,随朕一同去看赛马。”
公孙令起身道:“遵国主旨。”
戎主携着公孙令,在众人簇拥下出了正殿,几人鱼贯登上一座华盖高台,其余人等则在台下随侍。只见一列列骑兵骑着高头大马自苑外缓缓骑行而来,列成方阵,手操兵戈,马步整齐,带出一股肃杀之气。骑兵们口中高呼:“陛下!陛下!大戎威武!大戎威武!”隆隆地震一般,振聋发聩。众人足足观了一个时辰,午时的阳光纷纷洒落下来,戎主脸色越来越红润。
“公孙将军以为如何?”戎主笑问。
公孙令负手立在高台,耳内低低轰鸣,脸越看越发绿,这哪里是什么赛马,分明是阅兵挑衅!专程给自己这上任新官来的下马威。他唇角浮起了一丝冰凉的笑,戎国兵力若是不虞,戎主势必不愿两边矛盾日深强将卫昕留下,而自己少不得要多费些功夫,再请人慢慢说动戎主求娶朝阳,可如今戎军兵强马壮、气势大振,真是踏马的!静默片刻,方咬牙笑道:“贵国骑士非同凡响,令大开眼界。”
“这些骑兵都还没有出征,等拉出去打一仗见见血那才是真正的大戎铁骑!”苏老笑盈盈不忘再补一刀。
“每人皆赏!”戎主闻言大悦,“朕不胜酒力,公孙将军自便罢。”言毕,带着众人离去。
公孙令眼里冒出点点火星,眉峰微挑看向卫昕。卫昕表情淡然无畏,随着苏老送走了戎主。而后,苏老将公孙令一行人送入别院安置,又匆匆领着卫昕赶忙将一众礼物勘验入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