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买椟还珠

  • 昕阳令
  • 加加有本难念的经
  • 3397字
  • 2021-03-12 15:18:32

第二日午后,朝阳跟着戎主御驾一同前来。戎主是马背上的天子,一身玄色蟠龙的天子朝服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宫人们高呼万岁,卫昕挣扎着下床行礼。戎主摆摆手让他躺下无妨,环顾四周后自己大喇喇在桌旁坐下。朝阳取出一丸曦合香重新填进香炉,不一会儿青烟便袅袅腾起,燃起了满室的芬芳,戎主阖上眼睛深深吸了气,似已仿佛忘了卫昕与朝阳而沉醉于香中。

须臾,戎主睁开双眼,眯眼看朝阳,笑道:“这些天去哪儿了,把父王都忘了!坏丫头先退下,回头罚你。”

朝阳闻言露出了小女儿的娇态,仍不放心得瞥了卫昕几眼,见他微微颔首,方才慢吞吞挪起步子,慢吞吞移至门口,慢吞吞跨出门槛,再慢吞吞将门阖上。见朝阳袅娜的身影隐去,卫昕缓缓收回目光,恰巧撞上了一脸威严看着自己的戎主。

将养了这些时日,卫昕的颊畔堪堪恢复了血色,清隽面容上仍窥得见几分清瘦,他虚敞着一身白色宽袍,缚一条蓝绣抹额,俊雅出尘、芝兰玉树,宛若天上仙童一般,与着甲的马上彪飒自又不同,然而不论哪种都端的是一派清贵淡雅。

戎主敛神笑道:“不亏是陇右卫氏,让奴奴费心救你。”

卫昕垂头,肃穆道:“陛下与殿下的救命之恩,卿铭感五内无以为报。”

戎主定定看着卫昕,若有所思,忽叹了一声,笑道:“你爷爷是真英雄。卫氏一门俊杰,果非虚言。难为你这个年纪行军打仗已有如此造诣,朕在你这个年纪还得年年去给陇右朝奉,当年你爷爷可没少折了大戎的兵马粮草。”

提起爷爷,卫昕不由一愣,不知要如何作答戎主,即使他没有一刻曾忘记爷爷,就像他没有一刻曾忘记卫氏是因何而败落。卫老将军镇守北境十年,十年间卫家军骁勇善战,保得四方平安,倘若不是他,陇右及陇帝的江山恐怕早已在这乱世之内被八方侵吞。奈何一朝兵败一败涂地,老将军最终落得自刎谢罪的下场。世人从不认一败涂地的英雄,也不认慷慨悲壮的懦夫,光风霁月之下白骨成堆,卫氏也因此败落沉寂。爷爷究竟是什么样人,至今众说纷纭,卫昕心里却清楚,陇帝嚣张霸道视天下如草芥,尊着帝王大义,必定要拿爷爷与卫氏做贡品向大义献祭。

戎主继续说道:“朕在年少之时在陇右认识的奴奴之母,那时的陇右卫氏可谓钟鸣鼎食、风光无限,你祖父在朝堂之上,恐怕连皇帝都得礼让三分。长安城的贵女统共也就属你的母亲与奴奴的母亲,一个被你父亲求娶了去,一个被朕拐回了家。”

在戎主的笑声里,卫昕脑中浮现起的俱是童年憾事,父亲早夭、祖父战死、母亲入宫、自己离家,无一不是源自“陇右卫氏”四字。卫氏是开国重器,世代簪缨立庙堂佐天子,若非有卫老将军举族之力襄助,龙椅之上坐的也未必是陇帝。到卫昕父亲这一辈,卫氏泼天的威权在手,不管卫氏要什么,陇帝都不舍得不给。然舍虽舍得,陇帝无一日不虎视眈眈,连结朝党觊觎卫家势力也已十数年。又逢战乱不断,卫家男儿前赴后继浴血沙场,也大多战死于沙场。卫昕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因为陇帝派人上阵杀敌偏偏拿不出兵马来的把戏也绝不是第一回使了。然而,世家终归是世家,陇右卫氏,绵延百余年的清贵世家,无论多少个朝代倒下了,卫氏依旧百足不僵屹立不倒;无论多少个儿郎离去了,卫昕依旧清俊矜贵万夫莫匹。

卫昕缓缓摇了摇头道:“陛下谬赞,无论卫氏还是其他世家,都得依仗圣上洪恩才得以绵延兴盛,卫氏不敢托大。”

戎主听卫昕如此说,眼里露出针一般的锐芒,叹道:“你长得像你祖父,战场上的本事也不逞多让,说话却不像。既已来至我大戎,不必再行你们陇右虚情假意那套,想什么便说什么,往后也安心住下便是。”

卫昕面色无澜,片刻道:“败军之将无颜安心。”家族大义不就是一个又一个如祖父、如自己、如父亲的人前赴后继、舍生忘死、殊途同归换来的?这世间的天下苍生又岂是谁说抛下便能抛下的?思及此,卫昕只觉满腔仇愤怒火在胸中翻腾,似要将自己撕扯殆尽。又甚觉寂寞惶恐,世间相亲之人已屈指可数,又有谁能真正心随所愿?

戎主淡淡笑道:“前一战你以寡击众,几千人把朕的八万铁骑逼上了山,虽然兵败也不算是坠了卫氏威名。大戎素来敬重英豪,所谓不打不相识,朕不计较,这些过去的事你也不必总放在心上了。”

卫昕低声道:“卿谢陛下厚恩。”

戎主哈哈笑起来:“要说谢,你不必谢朕,只好好谢谢奴奴,她这些天为照顾你可没少忙,朕也想谢谢你平安送回了奴奴。等你身体大好了,朕准备给你们赐婚,不可辜负了这天赐佳缘。”

卫昕闻言,直接下地单膝跪地,低头道:“骤蒙天恩,卫昕惶恐。鄙陋之躯已自幼立志为民付沙场,恕卿无状,难以从命!”

戎主挑眉,道:“这天下的仗哪里打得完?朕看你年轻有为、文武双全,朕的奴奴天生丽质、花容月貌,你们也彼此有意,可堪为良配。”

卫昕垂下眼帘,道:“谢陛下深恩,殿下金枝玉叶,卿不敢高攀。”

戎主凝神看了卫昕半晌,脸色慢慢沉了下去,笑道:“你出自陇右世家嫡宗,又是这般降龙伏虎的才干,朕择吉日封你个异姓王也无不妥。你不必担心,朕会替你们做主,取良辰完婚。过两日让奴奴带你去她的封地转转,你好帮着她训一队厉害的弩兵出来,顺便也教教她如何治理封地。”

卫昕肃容道:“此事万万不妥,望陛下收回成命!”

戎主沉默了片刻,扶起卫昕,皱起眉头道:“是何不妥,莫非你还想回陇右?”

卫昕抬头看见戎主褐色的眸子,突然忆起不久前曾同袍泽共作战的弟兄们,不知此刻他们是否已得返陇右、不知他们是否安好,也不知他们知道自己降了大戎又将作何感想?心内一灰,身体僵硬任戎主扶着,不躲不闪、不争不怒,他垂着眼,说:“卿本是已死之人,蒙幸天恩方得苟活,此身任凭陛下差使,万死不辞。”

戎主深深看着卫昕,叹了口气,带了几分无奈:“既是如此,朕让苏老教教你,他是陇人,会教你如何在大戎生活。“

卫昕脸色慢慢苍白下去,一时觉得心浮气躁,也不好深拂了戎主的面子,点头道:“是,卿记下了。”

戎主踏出两步,又转回身咬牙切齿对卫昕说:”你若不愿,朕心爱的奴奴断不能交给你。”

卫昕低下头,敛目道:“是。”

戎主沉着声又说:“若有所需,尽管告知朕。”

卫昕回道:“谢陛下。”

戎主知卫昕身体尚未复原,体谅他心绪不佳,也怜惜他人如美玉,又想起他交战之时英勇无敌,再想起卫氏世代为将,嘱咐他安心静养便走了。

戎主走后,卫昕躺回榻上,仿佛看见母亲在陇山之巅孤苦无依苦盼自己,又仿佛看见朝阳在密林深处天真浪漫微笑走来。一时想到兵败大辱,想到殉国未遂,想到家门之耻,想到救命恩泽,翻来覆去、思绪纷飞,直想到头痛欲裂。卫昕从小便觉得自己星辰可摘明月可揽,一路走来尽是九曲十八弯无可奈何的经历,如今己身沉沦在茫茫血海洼洼泥淖,虽此时此刻仍锦衣玉食活着,抬眼望去却已是选了一条罪孽更深羞辱更重蹉跎更甚的路。他深深握紧小玉瓶,自言自语道:“母亲,等我。”

敲门声响起打断了卫昕的思绪,转眼朝阳已回来了。卫昕侧耳听见她闷声关上门,转过头见她正悄悄端详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先开了口,道:“公主,有事想问我?”

朝阳忍了忍,终闷声说:“……无事。”

卫昕缓缓撑起了身,一本正经道:“我饿了。”

朝阳负气得撅起小嘴,瞪了卫昕一眼,无情呢喃道:“今日不唱歌给你听啦!”

卫昕看着朝阳转忧为安、微微扬起的精致小脸,只觉心中一软,甚是妥帖可心。想起自己千里迢迢兵败如山流落此间皆是为了在意之人,而世间万物皆有因果,自己之所以无奈无策至此,终是因有不可放弃想要守护之物。卫昕本非拘泥之人,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如此想着竟有隔世重生之感,他微仰起头对朝阳微微一笑,道:“那,我唱歌给公主听。”

朝阳哑然,以为自己听错了,忙不迭点头。见卫昕向自己含笑望来,睫毛上像镀了一层金,长眸里像盛着湖水在笑意里荡漾出波光粼粼,于波光之中又显出千万种色泽,映着梅影也添了三分春色,不由一时又看呆了。

卫昕:“……”

少倾,宫人们送来热食,朝阳依旧亲手盛给卫昕。卫昕见她微微低低垂着眼眸,脸蛋如同白玉里生出数道霞光,如莲花绽放一般美好,不似平日里烂漫活泼,却透出一股温柔恬静,和这满室曦合香的味道般配极了。他听得见自己胸膛里砰砰的心跳,突然有那么一瞬间自己移不开目光,想伸出手一揽佳人入怀,抚一抚那白腻光滑,他不由得自己被自己唬了一跳,不禁正襟危坐,等着被朝阳投喂。

朝阳喂完卫昕自己也吃了热食,依旧将碗交给宫人们,拿起一块热帕子递予卫昕,自己端坐于床畔眼巴巴瞅着。卫昕擦完了脸,只觉得神清气爽,低头看见朝阳像小狗一般趴在自己身边,觉得又可爱又又好笑,眼里像旋起漩涡层层泛起笑意,便大大方方低声唱起歌来。那声音清雅浑厚,朝阳伏在床边托着两腮,希望时光就此停住就好,一直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