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之时我便不是我了,浑身轻飘飘的没有神体,我想运神力感知一番,可我如今这形态也不知是个什么东西,体内竟空乏的很,没有半丝神力,本上神觉得自己很不适应。
门外隐隐传来坛一的声音,似是在同什么人说话:“阿渊,我这画快画完了,你快来看看。”
然后,有人开了门,坛一一身墨色长衫进了屋,身畔跟着个上仙,紫衣墨发,我认得,是天上司夜的凡渊上仙,识星途断命理,是神界最博学的神仙,此刻,我只觉他正眼含担忧地看着我。
我突然被人托了起来,对没错,是托,那人对我很是爱惜,两只手掌托着我的身体捧到那位上仙面前,我突然意识到,我应该,是幅画。
“你看,这就是我梦里的女子,经珠不动凝两眉,铅华销尽见天真。”说着,坛一嘴角竟是凝了抹温柔的笑,我被这两句酸诗鸡皮疙瘩了一身,却也知道了,我如今便真真实实是那位心儿姑娘了。
凡渊从他手里接过了画,小心翼翼将我卷了起来,不知为何,明明我已被卷进纸内,却仍能看到他们二人交谈。
“画却是极美,梦里也是美人,可你也该知道,”我看见那凡渊上仙皱着眉头,眉眼冷静,“这般顾盼生辉撩人心怀的女子,只在你梦里画上。”
坛一顷刻颓了脸色,从凡渊手里把我抱到怀里,眉宇间竟是染了丝戾气,“还有一万年我便能彻底剃去灵骨修得神身,介时,我便能点化了她!求个长长久久未尝不可!”
我心大惊,这位扶桑神君自上仙修至神君,竟是为了我,或是说,竟是为了这位心儿姑娘!难怪他这五万四千年再无进益,原是没了修道的初心。
我心知这桩往事怕是要走个万八千年的,所幸也踏实了心,只安心过我的画生。
坛一不是个风流潇洒的神仙,我在他身边这几日除了见他画画便是修炼,委实有些无趣,他全不似我,我这种神仙醉情山水,万事讲个缘法,修道亦然,故而常常无心栽柳突然就有了收获。
大概来了这里半个月,我感觉到身上繁琐的罗裙被渐渐补全了,每每见到坛一之时就能看到他嘴角翘起的笑容,更重要的是,他修为日益精进,想来用不了万年便可成神。
我正想着,忽听坛一高声唤了句“父亲”,我心一震,想着终究是来了。寒炽一身白衣走到我的面前,一把把我从桌子上拿起来,细细端详片刻,喃喃了一句:“朝辞?”
这两个字说的声音极低,我猜坛一定是没听到,果然他到了我的跟前,抿着下唇看着寒炽,我竟从这神色里看了丝羞涩出来,只听他问:“父亲可识得六界之内有哪位仙子长成这般模样?”
寒炽犹豫片刻,伸了左手化了丝金黄色神力出来探到坛一眉心,细细感受了一番,幽幽叹了口气,道:“没有。”
我起了丝疑惑,用自己不大好的算数能力往前推了推,暂将这位坛一小殿下当做两万岁,也就是说如今正是六万四千年前,此时我是……一万四千岁吧……哪能说没见过呢!
“今日是坛儿两万三千岁生辰,可有想要的?”
嚯,打了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我又推了一番,如今本上神当是一万七千岁,零头暂且不算,我也算勉勉强强是个仙子了,又不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普通灵体,怎么就当得您一句没有呢?
坛一微微失望,片刻后又盯着我似是咬了咬牙,我大概明白了他的想法,不禁又叹了口气,没想到,这份痴念,竟是他的父亲亲自种下的。
“父亲,”坛一看着我,眼神似要把我溺毙,“孩儿于五千年前开始做梦,夜夜是她梦里是她梦醒还是她,每每心动便只有一个愿望:便是见她。可这九州山河天道万古,我见山见水见碧海潮生见风起云涌独独不见她,我又该去何处寻她?”
心里一震,我不知该是何想法,原来这位殿下不是不喜这六界美景,只是眼中有了更美的风景便再容不进其他。五千年前我初初有了灵识便被人这般惦记上,心里颇有些感动。
寒炽嘴角笑意一僵,目光灼灼看着我,最后沉沉叹了口气,低声道:“这画上女子与我蓬莱有缘。”
我这才懂,我这缘法并非应在寒炽身上,而是应在这位未来的扶桑神君如今的坛一小殿下身上。
我是个挺心大的神仙,按道理若这位坛一小殿下只是喜欢我我还可以劝劝他饮上一碗绝情水睡一觉,醒来往事如烟散便散了,可是如今我知了这位小殿下是以我为道修炼,便再不忍心劝下去,我心知他若是忘了我,轻则修为停滞此生止步神君重则堕入魔道身死魂陨,我与其无冤无仇,又哪里能忍心?
之后再看这段往事,就不免带了丝怜悯。
人间过节求一个团团圆圆幸福顺遂,或驱邪除秽或祈缘求福,神界也有节日,蟠桃会属百节之首。
我是个挺清闲的神仙,蟠桃会的帖子收了不少,但从未去过,所以不知这蟠桃会究竟如何盛况,只观那位凡渊上仙,哦,如今该是凡渊神君了,披着夜幕星辰裁出来的一身华衣闯进了小院,手持一张大红底色烫金蟠桃请帖来寻人,说是要拽着坛一去见见世面。
彼时坛一已经两万五千岁,灵骨被寒炽以创世之火剃了大半,只差三万岁时受上七七四十九道降神雷重塑神骨便成了真真正正的神君了。
我大概明了凡渊神君的意思,这其一嘛,他是想借这蟠桃盛会给坛一介绍些真真正正的神女以求个让他移情别恋的可能,至于其二,他是心疼坛一身份高贵却只能困在这一方小院出不得世,也是好心。
坛一刚沐浴完,拿了本《锦绣山河图》正要细读,我被妥帖安置在他的身侧,不偏不倚正能看到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和月白色的中衣,再往下,咳咳,本上神修大道,清心寡欲,不受美色所惑。
“坛一。”凡渊把他膝上的书拿下来,唤他。
“阿渊,我心本静,何故起涟漪?”坛一直起身子,耐着性子解释。
凡渊伸手想要碰我,坛一却一巴掌拍到他手上,怒目瞪他,脸上瞬间又现了戾气。
我一惊,心里隐隐担忧。
“坛一,你看看你如今的样子,若非你父亲创世神火年年为你剃去体内灵骨杂念,你已堕魔了你可知道!你的心又静在哪里?”
这话正说在我心上,这般深刻的执念积到如今,坛一已经岌岌可危。
“我知你心中所怨天地不公,可你当知,此人不存于事是事实,你便是掐诀造一个也非她本人,又是何必?”
这话说的当真残酷,却也当真清醒,我只恨不得这话如当头一棒砸得这位小殿下恍然大悟过来,也好过他日身死魂陨的下场。
不过显然,我是想多了,这位小殿下没清醒,不仅没清醒,甚至以一道神力将凡渊送到了小院以外,并转身布了结界,至此以后,凡渊再未来过。
不过这是后话,且说如今,坛一捡起掉在地上的书,脸色平静将其放回书架,又小心翼翼抱我入怀,怔怔间有咸咸的水珠落进我嘴里,他声音悲哀字字泣血,问:“你何时来找我?”
我心一震,好似有水波从心口泛出涟漪,无风而动,我自问非铁石心肠之人,对如此深情厚谊还能守心如初自是不可能,故而对自己这丝心动还算释然。只是之后便是不解,这世间所有他识得的人都跟他说我不曾存于世,如何他便这般笃定我在这世间,又这般笃定我会来寻他,但可恨本上神心境不够,了悟不得,只得看着他陷入魔障,半点办法也无。
山间岁月容易过,世上繁华已千年。
等到了坛一三万岁生辰的前日,我看他嘴角笑意压都压不住地看着我,便也是清楚了,这位小殿下是时候剃去灵骨挨上七七四十九道降神雷劫封号扶桑神君了。
这一整日,坛一没有修炼,只是抱着我坐在窗台上等太阳东升西落,等到繁星满天华灯初上,他轻抚过画身甜甜入梦,他离我咫尺,我甚至能嗅到他身上清雅的琼花香渐渐散在夜色里,我却突然难受极了,恨不得大声喊停逃出天机镜不再看这回忆,平生第一次,我觉得这落日余晖美景映尽了人间寂寞。
我在他的怀里举目四望,终于明白这七千年来的熟悉感是为哪般,这座小院,可不就是那婆娑幻境里囚了坛一二十六日的地方吗?神仙修道寿与天齐,最是遗憾却在未成神之时,也不知,这般情景是在讽刺着谁……
“真好……”
我忽听他嘴角喃喃出两个字,只觉一阵无力,神仙可预测凡人运势走向,可窥天机,却独独不能看清自己,坛一此刻觉得一切皆好,却不知往后他该是多悔这一刻的决定。
再见坛一之时他眉间的戾气更重了,身上神气也浑厚了许多,一身赤红长袍也掩不住身上的血腥味,他伸了伤痕累累的手想要碰我,伸到一半又颓然缩回去,苍白的脸上挂了丝自嘲:“我真没用,父亲替我受了二十道降神雷,又给我传神力去灵骨,替我承了这份因果,往后六万年内必有一次大劫,我该如何做……我该怎么办……”
果然还是出事了,我定了定心神,默默往后推了六万年,嚯,巧了,可不被我赶上了吗?
“画儿,你陪陪我好不好,陪陪我……”
许是太累了,坛一抱着我晕过去了,我感受着他身体的热度,心知自己化形已是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