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重塑

有了这些人作伴,我越发想那个人,身边萦绕的人都与他有关,我却没有丝毫办法,就这般,又是百年。

我在凡间身死魂归雪域的那一年,人间已经有了成型的城镇,念念和一回的孙儿是人间新的王,万物已经初初有了当年的样子,本上神很欣慰。

画儿留了下来,更名不律,我问她是什么意思,她笑而不语。

自南烛之事后,画儿便不穿粉衣了。

着黑袍封国师,坐镇人间执掌刑法,请金科玉律,铁面无私,一只判官笔断尽人间恩怨事。

“我不信金刚怒目菩萨低眉,他便是我的神祇。”

“他除不尽的恶那便交给我。”

她是真的敛了温柔,不是不温柔了,而是真真正正融进了骨子里,我常想,若是当日我没放中书出雪域,那该有多好。

回到雪域不久,念念和一回也回来了,这一世我没遇到夭夭,想来她有我一滴心头血也不会过得太差。

我想封一回做新一任的天帝,念念便是神后。一回拒绝了,说天帝没有自由,比不得做个散仙。

不做便不做吧,天帝之位空了这么多年,也不在乎这些日子。那便去管冥府吧,如今人间有了新的生灵,冥府也该忙起来了。

后来南烛做了天帝,经了画儿这一遭他稳重了许多,又有颗慈悲心肠,我很放心。

我去了深海之森,那里还是没有动静。我不知自己还要等多久才能再见他一面,树老头总说快了,说的久了,连我自己都想笑自己,活像个缺汉子的饥渴女人。

又是一年人间惊蛰。蛰虫初醒,渐起惊雷。我正躺在自己做的秋千架上看小黄书,却见一道紫雷劈向深海之森,草原方圆八百里内,一片火海。

白云化了原形蹦哒着跳到我怀里,三瓣兔子嘴嚼着从神界天宫偷来的仙丹。

“域主要等的人可是要回来了?”她懵懂地问我,身后的小鹿化了人形从我怀里接过她,指尖轻柔。

“域主莫理她,笨兔子昨天听说化为天尊要挨降神雷劫,这几日说话都颠三倒四的。”

我看了看沉沉天色,觉得这话说的颇有道理,雪域虽分四季,却少见这样的紫雷,上次见,还是我晋升上神之时。

“朝辞!朝辞!”树老头打着滚跑到我面前。

我端着架子矜持:“嗯。”

“傻不拉几的装什么啊!等了人家几万年现在矫情起来了,嘚瑟。”树老头笑我。

黑婆婆带着隔壁的喜鹊妹妹飞落到秋千架上,掐着嗓子叫唤。可她的叫声实在太难听,一声一声都入不了我的耳,我只听得见脑海里有个声音,唤我:“辞儿”。

“上神,”水灵扭着腰坐到我膝下,修长的手指轻轻一点身前的青草,那青草摇了摇,吐了一滴水珠出来,“您可是担心坛一神君过不了这雷劫?”

我不担心,一点也不担心。

水灵凝了灵力到那水珠上,水珠化为一颗珍珠落到我手心,“当年扶桑神君生在蓬莱,金系神力丰沛的仙境之内尚不能修至上神,今在雪域,可能?”

可以,他必须可以,他只能可以。

“若是无法渡劫成功,会怎么样啊?”白云支棱起耳朵,冲我摇了摇。

我没答,不是不知道,而是答不了。

第二十道雷劫劈下来时,我的三重结界破了。

不律一身黑袍加身只露出精致的小下巴,周身干干净净没有丝毫人间烟火味,我见她来了,心里踏实了些。

“朝辞上神。”不律向我行礼,我笑笑,托着她的手想把她扶起来,她却没动,只低着头也不看我。

我心往下沉了沉,“怎么了。”

“朝辞上神,画儿从未求过您什么,如今且有一事,我做不得主,唯您能给我答案。”

她自称画儿,她说这事她做不了主,她说只有我能给她答案,我闭了闭眼,心里一片凉意。

“这个关头你来问,是何居心?”黑婆婆拄着拐杖敲地,“若你不想扶桑神君复生,早就该拦!老婆子把你从昆仑幻境里拉出来,可不是要你来做这背信弃义之事的!”

不律不语。

我低着头狠狠掐着手里那颗珠子,只觉自己一颗心也像这珠子一样冰凉冰凉的。

“说吧。”我叹了口气,语气里带了自己都不曾体会的哭腔。

“我自神界而来,上九重天为的是求一味药,主治疫症。”

不律说到这似乎停了一下,声音突然低沉下来。

黑婆婆拄拐的手松了,看着我似在犹豫。

不律依旧不看我,我不知她在想什么,却只能沉默着等自己的心随她的话慢慢死去。

“一个月前,人间紫气东来祥云西至,乃是祥瑞之兆,可是东边发了水灾,水灾过后又起瘟疫,死的死伤的伤,一片惨淡之景。”

“这般景象许多年前上神在昆仑之时曾有过一次,是西王母逆天之象。坛一小殿下是位福泽深厚的神君,他要重临六界必有吉象,可他复生便要逆天而行,上神三思。”

黑婆婆不说话了,白云套拉着耳朵,蜷在小鹿怀里似在哭泣,树老头悄悄收起了摇晃正欢的树叶子,你瞧,所有人都没有拦我,他们都在等我自己做决定,何其残忍。

紫雷劈到二十五下时,山石裂了,大地开始震颤,冰雪化了水似要湮灭雪域。

我召来法器,似乎终于下了决心。

我这法器唤饮恨匕,一旦出鞘必定见血,我的血,亦或是旁人的血,原是把戾气极重的魔兵,在魔族时被生祭过百万生灵性命,后来到了我手里,镇在清雪下走了这么些年,如今染了神息,仍改不了本性。

听着手里兵器震动的嗡鸣声,我深深吸了口气。黑婆婆随手握紧了拐杖,树老头扯着根粗壮的古藤,水灵召来了幻兽,所有人都知道我应该怎么做,只有我,妄图在这一场大梦里长睡不醒。

我这一生其实有很多机会做选择,也做过很多次选择。许多许多年前,西王母问我,我可还愿意看那天机镜,我做了选择的,只是可惜我没机会说出来,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有多自私。那一刻,只要西王母犹豫一息,我就会告诉她我不愿意,然后转身就走。

乃至更早以前,中书来找我,我让他带着凤凰琴自己走了。

还有那段我至今没有的记忆里,坛一说我为了无辜的天下苍生放弃了他囚禁了自己。

你看,有那么多次我明明有机会选择他,可是我没有,在我大多数的选择里他都被我放弃了,这一次,我大概也不能……

“呀!”白云惊呼。

我抬头,只见一只凤凰迎着紫雷以摧枯拉朽之势迎面撞上去,是凤凰琴的残魂!它本就受了重伤一直未愈,身上魂火正随着冲击的速度越来越暗,如今却是要以自身性命挡这一场降神雷劫!

“呖”,我第一次听到它尖哮,我以为它是不会发出这么凄惨的声音的,它是那么高傲的凤凰之祖,昔日寒炽抚摸着它的身体轻轻拨弄琴弦就能奏出恒古的绝唱,后来它的主人走了,它便像哑了喉咙一般再没有发出声响。多少年了,再一次发出声音,却是要去慷慨赴死。

“朝辞,其实你不必犹豫的。”画儿目光如水,手轻轻抚上我的脸,似在为我抹掉泪水。

可是,我没哭,我想,我不会哭的,我不会为谁流泪,从来不会。

“这一次,你终于可以遵从内心的选择。”

“因为,有人替你做了决定。”

画儿话音落下的时候,我心里空空的。那一瞬间,我蹲在一片火海之中,泣不成声。

这一次,终于有人愿意为我承担后果。

这一次,我终于可以有自己的选择。

我太感谢寒炽了。我知道,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件礼物。在每个人都在逼我的时候,他,我的义父,那个曾经给了我生的希望的义父,还站在我的旁边,为我做了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决定,哪怕他已经魂飞魄散。

所有人都知道我该走什么样的路,这世间只有我一个神明了,我不敢走错半步。

我太害怕了,坛一拼命护住我是在为这世间留一缕希望,我怕自己毁了他的希望,也怕自己没能力承载他的希望。这许多许多年,我连想念都只敢藏在梦里,就怕有一天所有人都拿起兵器对着我,我一直都知道我是他们的希望,可是没有人知道,坛一,是我的希望。

可我,不能守护自己的希望。

“二十六”

“二十七”

……

耳边一直有谁在数数,我不敢看。泪眼模糊的我只敢蜷缩在所有人身后,十多万年了,那个几乎陪了我一生的高傲凤凰正以我无法挽留的速度迅速衰败,真残酷,我想。

这是第一次,我那么真切地面对死亡,却又那么无能为力,我太弱小了,哪怕连阻止它都办不到。你瞧,这六界中唯一的上神是多么无能啊。

“三十八”

“三十九”

“四十”

第四十下时,仿佛有了什么感觉,抬头的一瞬间我感觉那只高傲的凤凰也在看我,素来尖利的眼神是那么温柔,那么慈悲,仿佛可以包容我的一切懦弱,又仿佛可以给我无尽的勇气,那是一个父亲的眼神,我想。

我可能是真的想家了,哪怕我从来没有过这个东西。

黑婆婆抱着我,饮恨匕在我手里嗡嗡的响,似乎意图出鞘去吃掉我犯的错误。婆婆慈爱的摸我的头,我不敢看她失望的眼睛,她俯下身,在我耳边轻轻叹息:“别怕,我的孩子。”

我抱着自己,很想真的变成她口中的孩子。

“很多很多年前,我去过大荒山。”

声音是从树老头的方向传来的,我从没听过他的声音那般凝重。

“那一天的大荒山,下了红色的大雪。”

“我去求白帝为我渡化,我想救雪域。”

“后来……我遇到了一个姑娘。”

树老头看着我,我抬头,泪眼婆娑间我不懂他的眼神,许是怀念,又或是失望,似乎也有些遗憾。

“那姑娘很好看,穿着身血红华裳,二八年华,心却沧桑。”

“笑起来时像天边的霞光,她问白帝,自己该叫什么。”

“白帝说,凡官外徙者皆放朝辞,你是天道流放到人间的使者,当唤朝辞。”

我握紧了手中饮恨匕,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然后,那姑娘随我来了雪域。”

“她说,有她在,这天下不会乱。”

“哪怕很多年后,她不再是天道的使者,可她,本来就是光呀。”

树老头提了根粗壮的古藤拐杖,屏息在身上步了层青色结界,大步进了火海。

凤凰魂火,天劫雷火,那个当初被我挑着灯笼往身上一晃都要哆嗦两下的树老头仿佛一下子成了参天大树。

“朝辞,虽千万人,亦往矣。”我听到画儿的声音。

顷刻间懂了寒炽为什么护住那妆台,他想告诉我,若这世间还有一个人有资格去反驳天道,那只能是我。

哪怕很多年后,我不再是天道的使者……

原来是这样……

饮恨匕从我手上飞出去,似是藏着天下生灵无辜陨灭的怨气,天上突然开始下起红色的雪,冰凉的,悲伤的。

可这本该浇灭大火的雪,却似一桶油,让火势陡然烈了起来,我凝了层水汽冲进大火,树老头已经倒在地上生死不知,我立了结界护在他周身。

饮恨匕回到我的手上,许多年前,它陪我度雷劫,许多年后,亦复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