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凤凰残魂突然大怒,一丝神火自口中喷薄而出,所过之处大火弥漫,山河社稷图内霎时变了一片火海。我正在无稽崖顶参天地大道,见此情形,亦是了悟,我的那位义父大人,昊天大帝遗世的唯一一位殿下,凤凰琴的主人,仙逝了。
神器相斗,唯有两败俱伤的结果,山河社稷图已有器灵,自然不愿自己身陨,我和凤凰琴就这般被放了出来。
初出图内,我几乎不敢置信这便是人间景象,天地混沌,秩序紊乱,飞沙走石,万物枯败,我成了六界之内的最后一个神。
我又去了蓬莱岛,还未过枯萎的桃林便见了夭夭的尸体,也不算是尸体,毕竟只有上半身,小姑娘到死眼睛也没有闭上,腰部以下是参差不齐的野兽咬痕,右手只有三指,天劫之下安有完卵?我心里知道这是必然,却又不免想起昔日夭夭笑着将怀里的茶杯放到我手上,道:“上神喝茶。”
过凤凰阁穿丹崖山,走天岩下幻海,终至琼花林。
林子被下了九重结界,界外枯株朽木草木萧疏,界内繁花似锦满园春色。原本萎靡的凤凰残魂突然尖唳一声,直直撞向金黄结界似是要以身殉主,却毫无阻碍穿透结界而过,徒留一地魂火。
我轻轻触了触那金黄色的神气,它也未曾排斥于我,我心里更加难受了,对这位寒炽殿下,我素来不大恭敬,可他于我,却是真真正正的将我看成了自家人的。
历时多年,我终是再次踏入了这琼花小院,我与坛一缘起于此,未曾想,也终有一日,缘尽于此。
卧房其实没有多大改变,我素来知道坛一是个固执的人,便如他八万年执意一个梦般,我心里清楚,他那个人,委实是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的糟糕性子。
一道蓝青色神力打在妆台上,我听里面悠悠传来画儿的声音,温柔又坚定,隔了六万多年月满月圆清晰入耳,瞬间泣不成声。
“你真美”
“你放心,我会得了他的心”
……
“我不爱他”
“他不爱我”
……
“你要记得,往后带着他的心来我墓前谢我”
我应了那么多事,应了树老头要护雪域安然,应了天道要报它眷顾大恩,应了自己此生不负坛一,应了寒炽给坛一一个长长久久,也应了
画儿要去她墓前看她,可我一样也没有做到,我总说我是个上神,我总说这天下间没有几个灵能修至上神,我真是自负,上神又如何?还不是什么也护不住?
镜中声音还在继续,这是我没想到的。
“我唤坛一,号扶桑神君,居蓬莱仙岛,心中有一挚爱,唤朝辞,是位上神,我配不上她。”
“这些话我从未同她说过,至此一次,我既盼她听见,又盼她听不见。”
坛一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散开,我见过四海六界这么多生灵,却从不知哪个的声音含了笑意却仍能这般悲怆。
“其实我更喜唤她心儿,因为朝辞不爱我,但心儿爱我。”
“可是爱我的心儿不是她。”
“今日是朝辞八万岁生辰,我已有一千多年未曾见她。”
“我去了雪域,那里九重结界,我进不去,有一位绿发老人着褐色轻袍隔着蓝青色的神气告诉我,辞儿是位重情的上神。”
“得老人一语,我很欣慰,我知,她忘不了我,我给过她退路,是她不要,怪不得我。”
我笑,觉得这样自私奸诈的坛一可爱极了,却又不免为自己感到悲哀,我忘不了你,于你是幸运,于我却是往后万万年孤身走过茫茫六界的怆然。
“辞儿于八万年前生在蓬莱,非以清气之身,而是一缕霞光,受命于天,初降蓬莱便是上神,故此我言,我配不上她。”
“那日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她来蓬莱见的第一个人,阖该是我,而非父君。”
“我与她有三千年朝暮,只是可惜,她忘了。”
“如她突然而至,终有一天,亦走的无声无息。”
“凡渊告诉我,那是一场大梦,只是做的久了些,一梦便是三千年,可我知不是,这场大梦,我做了八万年。”
“我知,如辞儿这般应了天命而来的神仙,也终将应了天命而去。”
“可我多不甘心啊,三千年,她可曾对我动过一丝一毫心念?”
“父亲不该动心,我不该来这世上,我蓬莱违逆天道,我知,她是我的罚。”
“蓬莱犯不得错,父亲犯不得错,我亦然,蓬莱犯错天下共偿,可这世间何辜?她不忍,便不要我,一走了之止我情意,未料,我情由她不由己。”
“辞儿去了距蓬莱最远的蛮荒之地,赐名血狱借此避我,囚的却是自己。她乃天道所造,命不由己,只得散一身神力立九重结界,魂归天地,防的,唯我而已。”
“一千年后,重修灵识,得名,朝辞。”
声音还在继续,我跪在妆台前,捂着脸再不想听,原来,我真的是雪域域主,原来那四方神域的生灵都是我的子民,原来那是六界最边陲之地,原来,雪域因我而生。
可我护了一个雪域又如何,我如此贪心,我使一片荒芜枯木逢春,我斩妖除魔风光无限,我又可知,有人于漫漫长夜之下等一道霞光,一等八万年。
我仍是记不起坛一说的那段记忆,我真是个记性不好的神仙,我想。
我走了,我是这六界最后一个神,也许万万年后时过境迁,又会有新的神仙诞生,在时间面前,天地一场浩劫也终将过去,可是无论怎样精彩的东升西落,坛一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为他而来,他却为我而死,我不是个好神仙,真是惭愧。
卧房里的梳妆镜似还在回荡着什么,隐隐约约间我听到坛一的声音。
“我有一挚爱,唤作朝辞,是位上神。”
“今有一问囿于心不能安然赴死,想知。”
“你可要我?”
都随风散了吧,我摸了摸心口温热跳动的赤子之心,想,本上神终此一生也得不到你一句亲口面对面的喜欢二字,既是如此,你也休得本上神一句首肯。
我回了雪域,九重结界破了三层,树老头和黑婆婆在雪域门口等我,白云也化了人形,还有那水灵,率了一众灵躬身对我行礼,道:“恭迎朝辞域主归来。”
我看着雪域之内郁郁葱葱的参天大树,心知这是六界之内唯一一片尚有生灵之所,只觉得自己这遭四方游荡真是亏,什么也没得着,反而心伤了一遭。
树老头说,寒炽非天劫所灭,乃是自愿散尽神力立了九重结界护那琼花小院,身死魂灭之前望着满林琼花爽朗大笑,后面的话我没细听,但猜到了,却只能感叹一句用情至深,旁的,再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