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执念

我随画儿去见了坛一,他虽白着脸,却已勉强能站立,我多少放了心。画儿虽下了锁心咒,但她的心是坛一的,坛一身为神君,心也近神,是有自己的想法的,也就是说,这锁心咒只能保证这颗心不会爱别人,却无法阻止这颗心趋于主人的本能。

我猜画儿是知道这些的,她大概没想真正控制坛一的心,亦没想让自己不爱坛一,她只是不想让自己爱别人,如此而已。

“从此以后,画儿便是您的心儿了,心儿眉间心上,只您一人。”

坛一听了这话很满意,当即拉了她的手,轻声唤了声:“心儿。”

两个字缠缠绵绵,一如我在幻境初见坛一。

我知,坛一这是入了魔障。

可我也看到了,随着坛一两个字出口,他眉间那缕黑气缓缓流于唇齿,又自唇齿之间飘飘扬扬,钻入了画儿体内。

置之死地而后生,画儿是在以命化了坛一的执念,亦是在以自身为容器净化那颗满是怨念的心。她弃了中书,亦弃了自己,她言她为神君而来,原来,她从未说谎。

后来,我时常见坛一带画儿作画,画儿于诗书颇有天分,我实在比不得,可有时见着见着,却看坛一冷了脸色,扔了笔,绕于齿间的心儿二字转了个弯,他道:“你不是她,画儿,她于诗书之上没有这般造诣。”

我不知是该难过还是该觉得可笑,我从未见过他,他却囿于梦里将我了解得如此透彻,我知,怕是出了这幻境,我再说不出不喜欢他四个字了。

画儿也不恼,眉目清淡含三分无谓,道:“见谅。”

她是真的把自己逼成了我,我再未见她有那般娴静地笑容,每每看到此处,我便难过的恨不得不要生在这世上。

如此的日子,又过了一千年。

坛一三万四千岁生辰刚过不久,我在小院里看到了寒炽,他有些年没来过了,这次见他之时我细细探了探他的神力,有天机镜的力量护着他是发现不了的,探完之后心里便沉了沉,如此境况怕是比神君好不了多少。

他见了坛一愣了一秒,继而笑了,道:“我真真小看了你。”

坛一一愣,然后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冷了半边神色看着卧室的方向,不语。

寒炽微微笑了笑,搂过儿子的肩,片刻,愣了,然后伸手探向坛一左胸,沉默了。

良久,他道:“也好。”

此后,便也没了坐下去的心思,只匆匆出了小院。

坛一摸摸自己的左胸,又看着卧室的方向,依旧不语。良久,他站起来,推开卧室的门,屋里没有人,我今日没看到画儿,亦不知她去了哪,妆台上悠悠回荡着画儿的声音。

“你真美。”

“你放心,我会得了他的心。”

……

“他不爱我”

如今这句之后又添了新的内容。

“我会带他的心去神界炎狱,然后自请修行五百年。你要记得,往后带着他的心来我墓前谢我。”

这话当是对我说的,我跪在妆台之前,只觉遍体生寒,我到底何德何能,遇了这样一位傻姑娘,竟能为我做到如此。树老头总说我得大道眷顾,我不以为然,如今我才真真正正觉得,我是被大道眷顾的,可这恩情,我如何还的起?

坛一走了,我去不得炎狱,唯有在小院和中书苦守,一等,就是五百年。

偶尔我也能见到中书去坛一的书房对着木桌上未画完的画作唤“心儿”,我想到画儿留在妆台里的那句话,“中书是神君手里的笔化了灵,于他作画之时感他所感,爱的亦非我,是你。”

我心里不知作何感想,只觉得自己真是个祸水,只恨自己当初不如从未得道的好。

中书摸着书案上已经干了的墨迹,轻声喃喃:“主上喜欢你,于梦里对你生了执念,却苦于你不存于世,对这天道生了怨念终成魔障,一切因你而起,心儿,我们还要等多久,你才会现身呢?”

“你被主上妥帖安置在心上最温暖安全的地方,全然不知他的那颗心已被戾气侵蚀的体无完肤。你是他怨念所起,便也是那心魔最是觊觎的一抹光明所在,画儿要了主上的心,便也是要走了他的心魔戾气,只要主上看着你生了痴念,便会有戾气去找画儿侵蚀他的心。可是画儿,锁住了那颗心啊……”

“画儿不爱你,便不会再生怨念,那原本的怨念在她体内终会淡去,主上身上的戾气也会逐渐转移到画儿体内被她化掉,真真是个聪明的法子,比我这只会杀火灵的榆木脑袋聪明多了。”

“炎狱至纯之火,焚烬天下恶念。”

说到最后,他竟低低笑了起来,摸着那宣纸,闭了眼睛。

就是在这个晚上,我等回了坛一,也等回了画儿,画儿一身狼狈,原本的白裙破破烂烂,坛一沉默着把她送回卧房,克制守礼。

我看到画儿换了身白裙,又转身对着妆台描眉。

“他同我于炎狱受刑五百年,终化痴念。”

“他没有心,又修金系术法,火克金,这五百年来他最是难熬之时曾护着左胸唤着心儿。”

“他不爱我。”

我在她身后静静听着,很奇怪,我知道一个女子同坛一在炎狱困了五百年,却一点也不嫉妒,可我仔细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在这幻境里走一遭应该是喜欢坛一的,但我丝毫也嫉妒不起来,想了又想,也唯有一个解释,这位画儿姑娘委实太好,我半点也怪不得。

正思索,画儿又悠悠说了一句,“可我爱他。”

我心一紧,猛然抬头却见画儿嘴角笑容娴静,我一阵恍惚,想,当真是有许多许多年未曾见过这般真实的画儿了。

“别怕,可是慌了,可是动了心?不必急,我爱的,是另一个他。”

另一个他?这院子里能被称为另一个他的也唯有中书了。

我实在没想到,画儿给自己下了锁心咒又时过境迁了这么多年,却还能爱上中书。

“因为,我在还没有心的时候就已经爱他了呀。”

后来,画儿走了,走之前从内室摸了把匕首,我见她去敲了中书的门,在中书开门之时娴静的笑,然后一刀刺进他胸口,中书没防备,顷刻便晕了。

画儿没有杀中书,而是取了他三滴心头血,她用法力温养着这三滴血出了小院,我回身,恰见坛一打开书房门,对着画儿的背影说了四个字:“有缘再见。”

权衡了一下,我还是追去了画儿这边,我很喜欢这个姑娘,觉得她又聪明又温柔,最主要的是,她很善良。

画儿捧着这三滴血想要出蓬莱,却见迎面腾云驾雾飞出个姑娘,一身青衣长发如瀑,眉间三分冷淡。

画儿愣了一下,继而笑成了一朵花,这位腾云驾雾的姑娘我认识,恰恰就是五万年前的不才本上神,我细细想了想,明了了,本上神这是来骗凤凰琴的,只可惜,又没骗到。

我这个人可能有点眼瞎,这么大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生生就是没看着,咳咳,如花似玉四个字,本上神觉得自己当得。

画儿一路跟着我飞到了雪域,彼时的雪域因出了我这样一位上仙而得了天道眷顾,清气上升浊气下降,勉强有了些仙府的样子,本上神觉得自己不丢脸。

“原是一位上仙。”我听到画儿低声喃喃,心里那叫一个痛快啊,瞬间对这位画儿姑娘喜欢的不得了。

只是画儿要进雪域之时犯了难,我也是跟在她身后才初初知道,我这雪域外竟真的有结界,且这结界力量不小,一重一重立了好几重,我心里犯嘀咕,树老头居然没骗我。

我伸手借画儿一丝仙气去探结界,蓝青色的仙气丝丝溢出来,嚯!可不就是我的神力!可我不记得自己立过这结界,也委实不敢自负自己有能力立这结界。

画儿看了看手上护得好好的三滴心头血,低低道:“来不及了。”

我还没想到是怎么个来不及了之法,画儿已经一道仙气打在了结界上。

这桩事我记得,我先前说我这雪域八万年没来过外人,我没骗人,但有一次,有个姑娘晕在了雪域外,是树老头来找的我,树老头喜欢一惊一乍,报备时语气很是沉重,我还笑话他没见过世面,如此一看,这位姑娘确实是“不怀好意”啊!

不到五息,本上神从雪域里出来了,本上神是个心地善良的好神仙,咳咳,没错,我说是就是,见了这位晕倒的姑娘当然不会见死不救,咳咳,没错,救人,只是我刚近了画儿,她便一掌打在我脖颈之处,我便晕了。

之后画儿从自己身体里挖出了坛一的那颗心,借着这颗心散发的神力施法将那三滴心头血揉在一起幻化为一颗新的心吞了下去,然后又把坛一的那颗心喂给了我,最后她幻化了一把长剑刮花了自己的脸。

我看到画儿摸着我的脸,笑的温柔娴静,她道:“如此甚好。”

好什么?好在了哪?我浮在空中只想扇她一巴掌让她清醒清醒,她可知她吞了中书三滴心头血便是承了他的血债?她可知背了血债灵气不澄的灵该如何存活于世如何躲神仙追捕?她可知没了坛一的这颗心她便再做不得上仙再求不得天长地久?她又可知她这毫不犹豫划了自己脸的狠心样子我有多心疼?

若是我能早些遇到她,或是她此刻没有打晕我,我愿意,哪怕见了她的脸我也愿意,愿意将她收入雪域,愿意给她一个家,可她没给我这个机会,她真的是一点后路也没给自己留,我摸了摸自己心口的位置,恨不得自己化个男儿身娶了她免她疾免她苦的好。

“你什么都不必知道,不必知道我是谁,也不必知道我做了什么。”

“你有了这颗心,便可以肆意的爱别人,不似我,灵力低微修不出心,便如此身不由己,爱到最后也只能偷偷取他的心头血。”

“他惦了你整整三万四千五百年,却连你的名字也不知道,如今我把心给了你,也算应了这句心儿。”

“我知你与他是命定的缘分,时候到了终会相遇,只是没想到,你在他眼皮子底下跑了两万多年都能与他错过,这得是多不被天道看好的姻缘啊。”

我的身体慢慢变成虚影,我知道,天机镜的运转快要结束了,我心里想再留一会,不为其他,我想知道,画儿的下落。

可是画儿像是要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尽一般,她抱着我,眼神温柔似水,最后轻声问我:“若是有可能,你可愿替我看顾他一二?”

我答不了她,我的残魂顷刻间散了,脑袋一阵抽痛,仿佛被人硬塞了什么东西进去,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我看到了西王母,还有那只瞪着黄橙橙大眼睛看着我的麒麟神兽,大殿内依旧明亮,四角内香炉里的上好梵香将将燃了一半,须臾之间,我已陪一个女子走过了一生。一切那么熟悉,我却只觉得陌生,我想,我再也见不到画儿了,这一次,我没弄错那个他字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