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的难言之隐

哀莫过于心死。经历了大喜大悲之后,李鸿章对一切都看透了,决心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爱夕阳红。他在贤良寺的生活就像新买的瑞士表那样有规律。每天六点钟起床,洗漱完毕,吃些稀饭、馒头、六必居的小咸菜,再读读邸报,或随意翻翻《资治通鉴》,然后,工工整整地临摹一张王羲之的《圣教序》。李鸿章本是进士出身,一生又手不离笔,其书法造诣颇深,当时能求得李中堂的一张墨宝,那是很荣耀的事情。老师曾国藩评价说:“观阁下精悍之色露于眉宇,作字则筋胜于肉,似非长处玉堂鸣佩优游者。”1906年4月,李鸿章已逝世五年,其嫡孙李国杰想把他生前临摹的《兰亭序》和《圣教序》刻石永存,以示纪念。李国杰将拓本送呈与清末重臣、安徽老乡孙家鼐,请其作跋。孙家鼐爽快答应,并在文章中指出,李鸿章的书法“深得右军(王羲之)三昧而结体缜密,魄力沉雄,直从性情中自然流出,足与事业相称,盖非文人学士专工笔墨者所能及也。”[16]

李鸿章有三妻一妾。原配夫人姓周,咸丰十一年(1861年)病故。继室赵小莲,是太湖望族、进士赵昀(时任广东按察使)的二女儿,在家里说一不二。侧室莫氏,侍妾冬梅。子三:嗣子经方(同治元年,李鸿章年已四十,膝下无子,李鸿章弟弟李昭庆就把儿子经方过继给他);嫡子经述(赵氏所生)袭一等侯爵;庶子经迈(莫氏所生)。女三:分别嫁给了郭恩垕、任德和、张佩纶。其中,著名女作家张爱玲,就是张佩纶的孙女、李鸿章的重外孙女。

要说李鸿章这一生,身为翰林,却投笔从戎,剿杀太平军、捻军,屡建奇功,成为大将军,也算是不负年轻时立下的“八千里外觅封侯”的誓言。记得当年戎马岁月,尚未得志之时,朋友们在一起闲聊,各自畅谈自己的志向,李鸿章说:“我想要一座有七间房子那么大的办公室,四周全是玻璃窗,窗明几净,光线明亮。我就坐在里面办公。”当时,玻璃是从西洋进口的稀罕物,连巡抚的办公室也没有那么大那么气派,所以,他一说完,大家捧腹大笑,都说他口吐狂言,自不量力。可后来,他坐上了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大学士的宝座,办公室的档次早就超过了当年的梦想。

李鸿章是晚清少有的思想开明人士,洋务运动的干将。他曾积极派遣留学生,为中国近代化培养了詹天佑等科技人才。李鸿章对新生事物兴趣浓厚,好学不倦。据说,有一次他召集“海龟派”官员开座谈会,当面向一个留学生请教“抛物线是什么”,那个小伙子从函数到方程式,解释了大半天,李鸿章还是瞪眼听不明白。情急之下,小伙子问道:“中堂大人,你撒尿吗?”李鸿章不知何意,如实回答:“撒,当然撒。”小伙子双手一比划,说:“那就对了,中堂大人,你撒出来的尿的形状就是抛物线啊!”李鸿章这才恍然大悟,哈哈大笑:“原来抛物线这么简单,差点把老夫给难住了。”在评价李鸿章的功过时,梁启超坦言:“吾敬李鸿章之才,吾惜李鸿章之识,吾悲李鸿章之遇”“要而论之,李鸿章有才气而无学识之人,有阅历而无血性之人也。彼非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心,后彼弥缝偷安以待死者也。彼于未死之前,当责任而不辞,然未尝有立百年大计以遗后人之志”“不学无术,不敢破格是其短;不避劳苦,不畏谤言是所长。”李鸿章是糊涂制度下的聪明人,但为了取悦于糊涂制度,捞取功名和实利,晚年的李鸿章骨气尽失,聪明人尽干为虎作伥、卖国求荣的糊涂事,可以说他在治世是能臣,乱世是奸雄!甲午战败,有的人把责任归咎于翁同龢公报私仇,故意刁难,长时间不予拨款,以至于北洋海军军费紧张,无力购买新型军舰和新式武器。但也应看到,李鸿章并不缺钱花,他在灰溜溜地离开北洋大臣兼直隶总督宝座时,却将其带兵数十年截旷扣建所存之“小金库”八百万两白银全部移交给继任王文韶,而北洋海军每年的经费也不过只有三四百万两。

◎李鸿章

光绪二十年五月十五日(1894年6月18日),甲午战争的战火已经燃起,李鸿章却在《速寄叶(志超)军门行营》电报中指示:“倭逆欲以重兵再胁议朝善后,并非与我图战,固不必预播赴汉先声。”事实证明,正是由于李鸿章及其清政府对日军战略意图和整个战争形势的误判,所以在战争发生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始终处于犹疑观望之中,李鸿章也迟迟未认真地进行战备动员,以至于战争爆发后,无论是兵力布置和调动,还是军火的调拨供应,无不顾此失彼,窘状万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又是李鸿章亲笔签订,这是任何有民族气节的政治家宁死也不会干的,而翻遍历史资料,我们找不出李鸿章拒绝或者推辞去马关谈判的只言片语。毫无疑问,作为卖国贼,李鸿章与慈禧太后一样,被永远地钉在了历史耻辱柱上。

回首往事,李鸿章颇为得意地概括自己的一生:“少年科举,壮年戎马,中年封疆,晚年洋务,一路扶摇。”但他也有一些遗憾。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专业对口,作为进士出身,又位极大学士,却从未担任过学政,也没有主持过乡试、会试。在清朝,担任乡试正考官和会试正考官的,都是声望高、学业精、人品好的大师级人物,纪晓岚、张英等就多次执掌乡试、会试。按照当年的习俗,凡是被当科录取的学子,就是考官的弟子,所以,担任过正考官的人都是桃李满天下。李鸿章自我感觉,自己的文功武治,比起老师曾国藩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是,曾国藩担任过四川乡试和武会试正考官,在这一点上,李鸿章能不感到遗憾吗?同文馆是他在担任总署大臣初期创办的,每年同文馆学生年终考试,其中的一门功课就是八股文,试卷很多,堆在一起就像一根根笋干那样。各位总署大臣嫌麻烦,都不愿判卷子;要是邀请李鸿章批阅,他会乐此不疲,无论多忙,都会关门谢客三天,集中精力批卷,并按照成绩排定甲乙丙丁四个等级。

还有一次,李鸿章从天津到北京面见皇上,汇报完工作,孙家鼐、徐郙、廖寿恒等人在位于煤市街路东的致美楼为他接风。聊天时,徐郙说:“李中堂,昨天我阅读题名录,才知道令郎乡试中举,请允许我向你敬一杯。”大家听后,纷纷站起表示“赞助”。

李鸿章喝了一满杯,以示感谢。

“令郎聪明过人,再加上有你这个翰林父亲的精雕细琢,将来必成大器啊!”孙家鼐说。

“燮臣啊,你有所不知,我这个翰林已经荒废了。”李鸿章摇头叹息。大家听后,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李鸿章的酒量好,在座的谈得又很投机。他又喝了满满一杯,脖子红红的,说:“诸位屡膺考差,为国家选拔栋梁之才。而我戎马一生,整天与丘八为伍,一次考官也没干过。你们说,我这个翰林可不早就有名无实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便直接回答是与否,只是一个劲地给他打气:“李中堂的道德文章那是没法说的。”“只要李中堂愿意做考官,以后机会有的是。”

三十年河东转河西。时间相隔没几年,当年春风得意的李鸿章变成了人人喊打的卖国贼,当年日理万机的朝廷重臣也变成了贤良寺的“寓公”,清闲倒是清闲,可对于视权如命的李鸿章来说,做寓公与蹲监狱的感受实在是“彼此彼此”,他是多么希望再次跻身于权力中心啊。

机会说来就来,而且,是他梦寐以求的乡试主考官。光绪二十三年七月(1897年8月),一天,李鸿章亲自推开署刑部侍郎、内阁学士瞿文慎的家门。按照辈分,李鸿章是文慎的长辈。平日,两个人很少往来。瞿文慎听到家人报告,弄不清发生了什么大事情,让李中堂亲自登门。他急三火四地穿好官服,一路小跑来到大厅,拜见李中堂。李中堂挥挥手,示意闲人走开,颇为神秘地说:“我听说今年的顺天府乡试主考官已经内定,我与你的名字都在其中。文慎呀,我数十年戎马生涯,久荒笔墨,心里也担心能不能胜任这一职务。你年轻学富,多次担任考官,办事老到,届时,请你务必多出主意,多辛苦辛苦。”文慎听后,有些奇怪。但他又不好当面说穿,只是点头“是是是,好好好”。到了八月初,各省学政已经明确,文慎被派往江苏。八月初六(9月2日),礼部题请简派顺天府乡试主考官,奉旨圈出孙家鼐等四人,却没有李鸿章。据说,李鸿章的名字被抹去,是翁同龢在光绪帝面前出的主意。虽然无从证实,但李鸿章却信以为真。他感觉到在朝廷指派主考官时,翁同龢总是与自己过不去……

一天下午,李鸿章躺在虎皮沙发上打盹,恍惚间,袁世凯悄悄来到身边。袁世凯长得浓眉大眼,虎头虎脑,一肚子坏点子。尽管个子小一些,但合肥老家有句话:“矮矮矮,一肚拐!”这个袁世凯,没有功名,从基层干起,又屡经大风大浪,许多人要么落水,要么呛死,而他总能逢凶化吉,有惊无险,真是一个怪才!以前,袁世凯对李鸿章毕恭毕敬,像孙子一样侍候着,李鸿章也看在他叔祖父袁甲三的面子上,对他多加栽培;可是,自从李鸿章走了背字,袁世凯就改换门庭,投入翁同龢的怀抱,与康有为、梁启超等人打得火热。李鸿章最瞧不起这种投机分子,所以,即使袁世凯现在带了许多贵重礼品来看他,他仍旧斜靠在虎皮沙发上,眼睛半睁不睁地听袁世凯讲述京师内外的新闻,偶尔“嗯”一声,算是搭腔。袁世凯绝顶聪明,一见李中堂这么冷淡,也不好多坐。东拉西扯地说了一会儿话,没啥可说了,想走,又不甘心;不走,又很尴尬。就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李鸿章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像是询问,又像是下“逐客令”。李鸿章说:“慰廷,你还有什么事吗?”

“李中堂,你在大清劳苦功高,无人可比。”袁世凯仔细观察着李鸿章的脸色,鼓足勇气说,“可现在是人未走,茶已凉。你身为中堂,却无人可管,无事可做。我们这帮老部下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你的意思是?”

“小臣觉得,中堂不如以退为进,先辞职休息,安享晚年,不与竖子争高低。一旦国家有事,太后还是要亲自请你出山,那多有面子啊!”

“住口!”李鸿章一屁股坐起身来,眉毛倒竖,胡须颤颤。他用手指着袁世凯的鼻子,大声训斥道:“你小子翅膀还没硬,就敢班门弄斧!你以为我老糊涂了?你今天是来替翁常熟做说客的吧。他想当协办大学士,没空缺,补不上,就让你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你回去告诉他,连门都没有!别人要是上了他的调虎离山之计,让他当上了协办大学士,不关我的事。但他要是打我的主意,想补我的缺,做梦去吧!只要我一息尚存,就决不奏请开缺!滚,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势利小人,快给我滚……”

“老爷,老爷,梦里谁又惹你生气了?”冬梅握着李鸿章的手,十分焦急地问。

李鸿章慢慢地睁开眼睛,一个鹅蛋型白净的脸庞由远及近,缓缓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冬梅顺手拉下挂在怀里的纱巾,轻轻地帮丈夫擦着汗,柔声柔气地说:“老爷啊,你宰相肚子里能行船,别跟那帮小人计较。权重要钱重要,你的身子骨对妾来说最重要……杨大人来了,都坐了半个时辰。说有要事见你,你见他吗?”

李鸿章的头脑渐渐清醒,知道刚才只是一个匪夷所思的梦。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马上点头:“请,快快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