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元会”上的智斗

清朝时的北京分为皇城(紫禁城)、内城、外城,施行的是满汉“隔离”居住政策。皇城是皇帝及其嫔妃等办公、居住的地方。满、蒙军八旗按旗别、分方位居于内城,朝廷各大机关也建在内城,因此,内城里王府、衙门鳞次栉比,富丽堂皇;外城,主要是汉族人居住区,即使是朝廷重臣,汉人也没有资格住在内城。宣武门外最靠近皇城和内城,出行方便,所以,就成为流寓京官和士子比较集中的聚居地,孙家鼐、翁同龢、徐致靖、张之洞、潘祖荫、王文韶、徐郙、张百熙、张謇、康有为、梁启超、“戊戌六君子”等,大都住在这里,著名的安徽会馆、湖广会馆、南海会馆、绍兴会馆、浏阳会馆等,也都在这一带。据专家统计,宣武区会馆是京师最密集的,有300多座,宣外大街以东、琉璃厂一带有96座,而广安门大街、骡马市大街到南横街一带,西到教子胡同,东到粉房琉璃街是士子们居住最集中的地方,会馆就有147座之多。

北半截胡同41号是浏阳会馆(现在的谭嗣同故居),在其北面的北半截胡同52号,就是当年的广和居饭庄。

广和居是京城“八大居”之一,自道光年间至民国时期,这里就是北京官吏、文人喜欢扎堆的地方,名气虽大,建筑并不怎么气派:路东的大门,临街三开间。磨砖刻花的小门楼,黑漆大门,木雕凸文嵌字格的联语涂着飞金,显得古色古香。进门迎面是一个磨砖影壁,“广和居”大铜牌挂在上面,庄重而醒目。再往里走,是一个东西长、南北短的小院子,南北屋都是吃饭的地方。最里面,还有一个小院落,房子低矮,隔成单间,逐成雅座。从曾国藩、何绍基(道光进士、书法家)到后来的鲁迅、周作人,都是广和居的常客。

光绪二十四年四月二十六日(1898年6月14日)中午,由翁同龢做东,在广和居宴请孙家鼐和徐郙。翁同龢坐在中间,孙家鼐坐在他的左边,徐郙坐在他的右边。“三元会”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会员只有三人,三人轮流坐庄,定期举行,实际上就是“AA制”。金榜刚刚揭晓,孙家鼐作为正主考官刚刚出闱,翁同龢为了给他接风,特意点了广和居的几个拿手好菜:炒腰花、三不粘、江豆腐、它似蜜、清蒸干贝和陶鱼,喝的是绍兴花雕酒。三个人边喝边聊,十分休闲。

“叔平兄啊,你的名字起得真是太有学问了。不仅你这个同龢夺得了头名状元,而且今年的新科状元的名字也叫同龢。谁不盼着自家的子弟夺状元?你不信就瞧瞧,从今往后,名字叫同龢的肯定海了去啦。”徐郙风趣地说。

“哪里,哪里。会试前,这个夏同龢还专门到我府上请罪呢。他是贵州麻哈(今麻江县)人,当年起名字的时候,他父亲的确是慕我的名字给他起的。从避讳的角度,他是有些冒犯。”翁同龢的酒量不高,他呷了一小口酒,继续说,“可是,这次礼部规定,考试之前,任何考生都不准改名,所以就没改动。我对他说:无所谓啊,国家开科重在取士。只要你考得好,我同样高兴。”

孙家鼐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名字是个符号,说无所谓,真无所谓;说有所谓,那还真是有所谓。皇上点状元的时候,一看见同龢二字,就喜笑颜开地说:朕的师傅的名字叫同龢,今年这个举子也叫同龢。好!好!然后,就把夏同龢点为状元。叔平兄啊,你说皇上多器重你呀!”

翁同龢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接口说道:“记得范鸣和,原来叫范鸣琼。道光年间,范鸣琼(字鹤生)参加殿试时,才华横溢,考试成绩已列为一甲前十名,有望跻身三元。可是,御前大臣是北方人,唱名时,将‘范’按北方口音读为‘万’,‘琼’读为‘穷’,范鸣琼听起来就成了‘万民穷’。御前大臣一念完‘万民穷’三个字,道光帝就紧蹙眉宇,感到很不吉利,当即下了一道口谕:四海困穷,天禄允终,将此卷移出三甲,使范鸣琼与‘三甲’擦肩而过。事后,大家很是遗憾,并劝其改一个好名字,于是,范鸣琼才改叫范鸣和。”

“看来,名字不完全只是一个简单的符号,它对于一个人的前程,有时还是很有影响的。”孙家鼐说。

“朝廷器重叔平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癸亥科(同治二年恩科),叔平的大侄子翁曾源中了状元,叔侄联元,大魁天下,至今还是科场美谈。甲午科(光绪二十年),叔平的门生张謇又是一鸣惊人。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说完,徐郙一扬脖子,将杯中酒全喝光了,还特意把杯底亮给翁、孙看了看。

◎翁同龢

“噢,对了,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翁同龢看着徐郙,说:“你家祖上能吃到这么好的饭菜吗?”

徐郙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摇摇头,又点点头,浅浅一笑。

“是这么回事儿,我的祖父曾在江苏海州(现连云港市)任学正,家贫人多,经常以菜糊涂充饥。到了我这一辈,虽不说家财万贯,整天吃香喝辣,但从未吃过菜糊涂。”翁同龢用手指了一下孙家鼐,接着说:“有一天,我到燮臣家闲聊,无意中提及了菜糊涂,我说真想尝尝菜糊涂是什么滋味啊。那时,嫂夫人还健在,她会做菜糊涂。因此,她就给我做了一顿。吃过之后,真是百感交集啊。”翁同龢是性情中人,说到伤心处,声音有些哽咽。“这菜糊涂,清汤寡水,菜多面少,不经饿。偶尔吃一顿,还可以;顿顿吃,天天吃,可真受不了啊。为不忘祖宗辛苦,我特意做了一首《咏菜糊涂》,记得诗中有这么几句,‘再拜惊呼麦一盂,老来才识菜糊涂。海州学舍斋厨味,柔滑香甘似此无?一饭艰难世岂知,当年豆屑杂麸皮。孤儿有泪无从咽,不见爷娘吃粥时。隔巷孙兄德有邻,炊藜饷我倍情亲。夜长月落尖风紧,多少穷檐忍饿人。’”[15]

孙家鼐用手抹了一把脸,说:“都说三代出贵族,却忘了出一代贵族需要三代人的艰苦奋斗啊。”徐郙点头,表示赞同。

“据我所知,明天是叔平兄的好日子。来来来,我借花献佛,提前敬你一杯,祝你身体健康,老当益壮,心想事成!”孙家鼐见气氛有些沉重,便主动敬酒,并带头一口喝干。

翁同龢连连点头称谢。

又聊了一些闲话,然后,翁同龢问徐郙:“颂阁老弟,《明定国是诏》公布后,这几天朝野都有什么议论啊?”

“这……议论可是不少。康梁欢欣鼓舞,说其为四千年拔旧开新之大举,圣谟洋洋,一切维新基于此诏,新政之行开于此日;有的讲,《明定国是诏》如春雷之启蛰,海上志士,欢声雷动,虽谨厚者亦如饮狂药;当然也有反对的,说这是改变祖宗成法,另起炉灶,要不得。这些年,不管办什么事情,都少不了争来论去打嘴仗。”

孙家鼐说:“这个毛病根深蒂固,由来已久。我就是不明白,中国人不把主要精力放在办事上,而偏偏爱嚼舌头。往往是事情还没开始干,人已经斗得像乌眼鸡似的。”

“甲午一役,创巨痛深。现在从上到下都看清楚了,旧法实不足恃。不变法,不大举,不改制,还有什么救国的办法呢?”翁同龢一提及甲午战败,就会不由自主地动感情。他用筷子夹了一块腰花,手一颤,腰花掉在桌子上。他叹了一口气,放下筷子,心情沉重地说:“我们三人都是科场骄子、朝廷重臣,可是,我们心知肚明,科举考试一场接一场,举人、进士多得没处安排,需要排队上岗。可派大使,没有谁能够胜任;搞工程、练新军、兴实业,又有几个是内行?”

“不从根本上改变教育制度,培养的只能是蠢材、庸才、奴才,就是难以培养人才。”孙家鼐要么不说,要说,有时候是一针见血,毫不遮掩。

徐郙朝门外看了一眼,又自饮了一杯,说:“现在皇上甩开膀子搞变法,是个新气象。有些事情却让人莫名其妙。《明定国是诏》是太后亲自同意颁发的。诏书颁布前一天,却任命了荣禄为文渊阁大学士、管理户部事务,刚毅改任兵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崇礼任刑部尚书。这三个人,对变法都不感兴趣,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受到重用?而且,颁布《明定国是诏》那天,所有的大臣都到了,只有奕劻、荣禄和刚毅没有露面,真是奇了怪了。”

“这……这还不是太后的主意。”翁同龢悄悄地说,“从心里说,太后能让皇上一个人独掌朝纲吗?这里面,肯定有内情。但不管怎么说,皇上现在至少握有事权。我们要抓紧时间,把京师大学堂先办起来,多培养一些维新人才,众人拾柴火焰高,这变法事业才有希望啊。”

“对对对。依我之见,今天的中国,虽说遭到了列强削弱,但是地大物博,只要改革体制,重用人才,完全能够得到振兴。为政之道,不在徒托空言,而在力行实政。如能顺应时代潮流,依法治国,施行开明政治,外国列强也会受到心慑。当务之急,就是要把大学堂办好。我数了一下,《明定国是诏》全文才四百多字,而有关创建京师大学堂的内容就占了一百多字,可见皇上对于改革教育的决心之大啊。”孙家鼐说。

“是啊,创建京师大学堂是‘天字第一号工程’,又是维新变法第一仗,首战必胜啊。请二位说说看,这京师大学堂由谁出面来办比较合适?”翁同龢笑眯眯地征求孙、徐的意见。

“叔平兄,这还用说吗?你是两朝帝师,又主管大清最高学府国子监多年,要学问有学问,要经验有经验,要威望有威望,你应该当仁不让才是啊。”徐郙说。

“燮臣兄,你看呢?”

“我没有意见。开办京师大学堂前无古人,事关重大,理应让有维新思想的人来创办。你出面来办,我一定全力支持你。”

“燮臣啊,京师大学堂吵吵了好多年,现在写进《明定国是诏》,总算是名正言顺了。你知道,这京师大学堂可是官书局的分内之事。如果皇上点将,让你担此重任,你的意下如何呢?”

孙家鼐没有想到翁同龢问得这么直截了当。他明白翁同龢的真实意图,又感觉到他办事有些操之过急。他想了想,端起酒杯,向翁同龢示意了一下,说:“叔平啊,我从来都没想过这个问题。京师大学堂还没开办,近几天我可听到不少关于我的闲话。真是莫名其妙!我的为人别人不了解,你应该了解啊。我从来都没有为了个人名利与人红过脸。我倒想向你请教一下,万一,我是说万一,要是皇上点名让我创办,你看我该怎么回答才妥当啊?”

“这……”翁同龢没料到孙家鼐反将了自己一军,把球给踢了回来。“来来来,二位乘热尝尝这盘陶鱼。”正在翁同龢有些难以启齿的时候,店小二将一盘陶鱼摆在了翁同龢与徐郙之间。“这陶鱼……哈哈哈,这陶鱼取法于西湖糖醋鱼,是名士陶宗伯将西湖五柳居烹鱼法传授给了广和居。在烹制的时候又做了一些改进,鲫鱼烧好后,加上鲜菇丝、笋丝、火腿丝、红辣椒丝、口蘑丝,五丝切得很讲究,要像柳叶那样大小。陶鱼色香味形俱佳。因为陶渊明写过自传《五柳先生传》,所以,人们又把这盘菜转义为‘五柳鱼’。”

每当这个场合,翁同龢都愿意讲一些典故,一是可以给大家助兴,二是显示自己的博学多才。

翁同龢与徐郙一齐动筷子,美美地品尝着陶鱼。

“说实在的,这几天,我感到挺闹心……”孙家鼐看着他俩吃得津津有味,为难地说道。

“你的修养在京师是出了名的,怎么也有闹心事呢?”徐郙反问道。

“有什么闹心事,快说出来,我俩帮你化解化解。”翁同龢很有兴致地盯着孙家鼐。

“难啊!不说出来憋得慌,说出来,可能得罪人。”孙家鼐皱了皱眉头,从身上掏出翡翠嘴烟袋,放在嘴里叼了一会儿,又放在桌子上。

“没关系,你的事就是我俩的事。谁要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们不会看着不管的。”徐郙很仗义地鼓励道。

“事情不大,却糟践人。二位难道没听说过最近京师盛传一个关于我的段子?”翁同龢听孙家鼐这么一说,低下头来,专心吃鱼。这时候,徐郙起身给孙家鼐斟满,又要给翁同龢斟满,翁同龢赶忙用右手挡着伸过来的酒壶,用左手捂着酒杯,一面吐鱼刺一面说:“不能再喝了。再喝就高了。明天还有早朝,不能耽误事儿。”

“当然喽,我相信流言止于智者。大家同朝为官应该以和为贵,有什么个人想法,不妨私下交流一下,谦让一下。何必非得把别人都看作自己的竞争对手?二位,不知我说得可对?”

“对对对。说得在理。”翁、徐二人津津有味地品尝着陶鱼,含含糊糊地应着。

孙家鼐咽了一口唾沫,拿起翡翠嘴烟袋,看了一眼,又放下,随意地问道:“二位都是江苏才子,今天我有个小问题可要请教一下,请别见笑。”

翁同龢与徐郙互视了一眼。“燮臣,你该不是要出什么难题考我俩吧?”徐郙说。

“岂敢岂敢。我有一事一直没弄清楚,就是这江苏(繁体为蘇)的‘蘇’字,有的人把‘鱼’放在右边,也有的把‘鱼’放在左边,鱼儿到底该放在哪边?”

“这……这个真没考证过,说不准,说不准。”徐郙支支吾吾地回答。

“这个不难。”翁同龢把筷子一放,说:“古人造字不拘一格,这‘鱼’可左可右,放在哪边都对。”

孙家鼐笑了笑,站起身来,伸手把那盘陶鱼放在自己的面前,说:“既然这样,那我今天就不客气了。”翁同龢与徐郙愣了一下,猛然反应过来,不禁相视大笑。“燮臣啊燮臣,你真是柔中见刚啊。你请吃,你请吃。我两个一不留神考糊了!哈哈哈!”翁同龢笑着说。脸膛红得像霜打的枫叶那样鲜艳,闪射出油渍渍、汗津津的亮光……

当天傍晚,三个状元酒足饭饱之后,分别坐着骡车,前往颐和园,等待参加次日的早朝。可是,他们谁都没有想到,等着他们的,竟是中国近代史上的一出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