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灰色的灵魂
- (法)菲利普·克洛代尔
- 4607字
- 2020-11-17 15:51:11
应该说,那座城堡确实不一般,砖墙和斑岩屋顶好像使它显得格外坚固,它成了豪华住宅区的一颗明珠——是的,是的,我们那里有个豪华住宅区,还有一个在这全世界都成了屠宰场的年代里人满为患的诊所,两所学校,一所男校,一所女校,还有一座工厂,很大的工厂,圆圆的烟囱高耸入云,不分冬夏,不分日夜地向天空喷发浓烟和煤灰。它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建成之后,就养活了整个地区的人。男人很少不在那里干活,所有的男人或者说几乎所有的男人都为了它而离开了葡萄园和农田。从此,巨大的山坡开始荒芜,杂草丛生,吞噬了果园、葡萄园和良田。
我们这个镇不是很大。它不能与V城相比,差远了,然而,你还是会在那里迷路,因为它有许多角落,布满树荫和平台,让大家都能在那里一解乡愁。诊所、学校和小图书馆的建成都要归功于工厂,小图书馆挺讲究,不是什么书都能进去的。
工厂的厂主没有名字,也没有模样,照人们的说法,它是一个“集体”,那些想耍小聪明的人还补充说是一个“集团”。昔日的麦田上现在冒出了一排排屋子,还修建了许多小马路,大同小异,房子廉价(或者说高价,因为必须沉默、服从和保持社会安定),专门租给工人,他们想都没想到会有这等好事。以前,他们在杉树上挖个洞就当厕所,如今尿都要撒在抽水马桶里,他们觉得很滑稽。只有几座旧屋,剩下不多了,还在进行着抵抗,它们互相挨着,紧紧地围在教堂四周,好像是一种本能的反应,旧墙和低矮的窗户也互相连在一起,谷仓的门半开着,闻得到牲口棚和凝乳刺鼻的味道。
工厂甚至还给我们挖了两条运河,一大一小。大的可以开船,驳船运走了煤和石灰岩,运来了碳酸盐;小的在必要时给大运河补充水源。工程持续了六年,到处都是系着领带的绅士,口袋里装满了钞票,一掷千金地收购土地。那时,酒来得太容易了,甚至可以几个月长醉不醒。后来有一天,那些人再也见不到了,他们都走了。小镇已属于他们。大家都从酒醉中醒了过来。再后来,就得干活了,为他们干活。
还是回到城堡这个话题上来吧。老实说,那是镇上最重要的建筑。老德蒂纳,我是说他父亲,在色当[10]兵败之后就建造了这所豪宅。他不吝啬。在我们那个地方,人们不大爱说话,但有时喜欢以另一种方式把自己的意见强加于人。检察官一直住在那儿,不仅如此,而且还出生在那里,死在那里。
城堡很大,大得不像是人住的,况且他家的人口并不多。老德蒂纳有了一个儿子之后就止住了。他满足了,表面上是这样,但这并不妨碍他有几个非常漂亮的私生子,他资助他们,直到他们二十岁。在他们二十一岁的第一天,他给了他们一封评价很高的推荐信,并象征性地朝他们的屁股上踹了一脚,让他们到远方去看看地球是不是圆的。在我们那个地方,这就叫胸襟开阔。并不是每个人都做得到的。
检察官是德蒂纳家族的最后一员,之后就再也没有其他人了。这不是因为他没有结婚,而是因为他的妻子死得太早,结婚半年就死了。那场婚礼,我们那儿的人都觉得是财富和名望的结合。那个年轻的女子来自樊塞家族,其祖先曾在克雷西[11]打过仗。也许大家的祖先都在那里打过仗,只不过谁都不知道罢了。大家都不在乎。
我见到过她的一张画像,是她结婚时画的,挂在城堡的前厅。画家是从巴黎来的,他在她脸上捕捉到了未来的迹象。那个不久就死去的女人,脸色苍白得可怕,而且表情非常固执。她叫克莱里丝,这可不是一般的名字,它非常漂亮地刻在粉红色大理石墓碑上。
城堡的花园大得足可以住一个团而不影响周围的人。花园旁边有条河,尽头是条公共小道,走那条路,从镇政府广场到码头就要近得多,再过去就是我刚才提到过的那条小运河。老德蒂纳在运河上建了一座日式小桥,刷了灰浆,被叫做“猪血肠”,因为它的颜色和熟猪血的颜色差不多。运河对岸,有一座高大建筑物,窗户很大。那就是工厂的实验室了,工程师们在那里研究如何为老板赚到更多的钱。花园右边有一条悠闲的小河,很窄,弯弯曲曲,布满漩涡和睡莲,叫盖兰河,这个名字形象地说明了流水的缓慢[12]。水到处漫延,城堡的花园就像一大块湿布,草不断地滴水。那是一个容易得病的地方。
至于克莱里丝·德蒂纳的结局:从医生首次到访到掘墓人奥斯特拉纳的最后一锹土(他总是慢慢地抛撒这锹土),仅仅三个星期,一切都完结了。“为什么这一锹要这样抛撒?”我有一天这样问他。“因为这一锹,”他盯着我,眼睛深如暗井,“因为这一锹,要让它留在人们的记忆中……”奥斯特拉纳是个健谈的家伙,喜欢来事。他选错了职业,他应该去剧场演戏的。
老德蒂纳原是个十足的农民,但在四十年的时间里,他成功地用金钱和装满金币的袋子洗净了身上的泥土,改变了身份,雇用了六百人,拥有五个农场,实行租田制,还有八百公顷森林,种的全是橡树,牧场无边无际。他在V城还有十所住宅,一张很有弹性的好床垫——塞的不是干草,也不是巴拿马肥皂树叶——十个男人睡在上面也不会感到拥挤。
他接待客人,别人也接待他,主教和省长也不拿他当外人。他成了一个大人物。
我还没有说到德蒂纳的母亲呢!她呀,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她来自富裕阶层,也是农民出身,但不是干活的农民,而是一直拥有土地的农民。作为嫁妆,她给丈夫带来了家中的一大半财产以及良好的生活方式,接着便退居幕后,读书做家务。“安热”[13]是她给儿子选择的名字,老德蒂纳又加上一个“皮埃尔”,因为他觉得“安热”这个名字缺乏力量和阳刚之气。后来,她便见不到或者说几乎见不到儿子了。儿子小时候由英国保姆照料,眨眼间便到耶稣会中学寄宿了,时间过得飞快。母亲生出来的是一个眼睛浮肿、哭个不停的红肤婴儿,等她再见到儿子时,儿子已长成一个小伙子,腰板有点僵硬,下巴已冒胡子,脸上有青春痘。他弯腰看着她,满嘴拉丁语和希腊语,举足轻重,雄心勃勃,成了一个真正的小绅士。
她死的时候如同她出生的时候一样,悄无声响,谁都没有注意。儿子在巴黎学法律,回来安葬母亲时更像一位年轻的小绅士,他对首都和谈吐都略知一二,拄着白木拐杖,衣领整洁,唇上有一撮精心修饰、抹了“若贝尔”牌香脂的小胡子。时髦到极点了!老德蒂纳在木匠铺定做了最漂亮的棺材,他平生第一次抚摸着红木和桃花心木,然后才钉上金把手。真的用金做的。接着,他让人建造了墓穴,墓穴上竖着青铜塑像,一个人向天伸出双手,另一个人跪在那里默默地哭泣:并没有什么太深刻的含义,但效果很好。
办完丧事后,老德蒂纳丝毫没有改变自己的习惯,只定做了三套黑衣和一些黑纱。
第二天,儿子便回巴黎了,又在那里待了许多年。
后来有一天,他重新出现了,非常严肃。他当了检察官,不再是往母亲的棺材上抛了三朵玫瑰,然后转身就走,生怕误了火车的那个自命不凡的年轻人。他的内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毁了,有点屈服了,但谁也不知道是什么。
不久,妻子的死终于把他毁了。他开始远离了众人,远离我们这些人,也许也远离了他自己。我想他更喜欢温室中娇嫩的花朵。
八年后,老德蒂纳也死了,他在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路上遭到了袭击。他去实行租田制的农场,想把一个租户打发走,也许是想把那个农民赶出门外。人们发现他时,只见他张着嘴,鼻子埋在厚厚的污泥中。当时是四月初,春雨抽打着天空,把大地变成了一团黏糊糊的泥浆。他最终回到了他来的地方,嘴闭上了。金钱并没有帮他什么大忙,他就像一个农民那样死去。
于是,他儿子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儿,独自住在这座豪宅中。
如果说检察官很傲慢,习惯从头顶看人,他对物质的要求却非常低。一过了穿漂亮衣服、色眯眯看人、向女性献殷勤的青春期,他便成了一个普通的男人,全身心投入到工作当中。在老德蒂纳时期,城堡雇用了六个园丁、一个看门人、一个女厨子、三个跟班、四个女佣和一个司机。这些人团结一心,服从指挥。他们住在最高一层,那里的冬天非常寒冷,水罐里的水都会结冰。
检察官一一辞退了众人。他并不吝啬,给每个人写了一封很好的推荐信和一大笔钱,只留下了女厨子芭布和她丈夫,芭布后来也不得不成了女佣,她的丈夫,人们都叫他“勒格拉夫”[14],因为谁也没有见过他笑,连他老婆也没有见过。芭布则相反,脸上总是挂着开心的笑容。勒格拉夫尽己所能,负责领地内的一切维修工作和所有的小工程。两口子很少外出,人们根本就没听到过他们的声音。再说,检察官也很少外出。那座豪宅似乎处于休眠状态,一座小塔的塔顶积满了水,一棵巨大的紫藤疯狂生长,枝叶遮住了许多百叶窗,几块墙角石被冻得发亮。屋子老了,就跟人一样。
德蒂纳从不接待客人,他总是避开一切。每个礼拜天,他都去教堂。他有专门的座位,木凿在橡木上刻着他姓氏的起首字母。他从不缺席。神甫在布道时含情脉脉地望着他,好像他是红衣主教或是同行。仪式结束后,那些戴着帽子和包着绣花头巾的人一出教堂,神甫就迎上前来,一直把他送到广场上。在钟楼的楼梯下,当德蒂纳戴上他的羊皮手套时——他的手像女人一样小巧,手指像烟嘴一样细——两人说几句闲话,语气心照不宣,一个是来了解人们的灵魂的,另一个则对这些灵魂检阅了一番。戏演完了。他回到家中,大家都以为自己孤独,并为这种孤独寻找注解。
一天,工厂的一个厂长来到城堡,要求见检察官。寒暄,交换名片,行屈膝礼,脱帽。检察官见了他。厂长是个肥胖的比利时人,总是笑眯眯的,五短身材,红颊髯,衣着就像小说中的“绅士”:男式短大衣,方格裤,披挂着饰带,靴子擦得亮亮的。芭布麻利地端来一个大托盘,上面放着茶具,请他们喝茶,然后悄悄地走开。厂长很健谈,德蒂纳却说得很少,喝得也少,他不抽烟,也不笑,只是礼貌地听着。对方说话兜来兜去,光是台球就谈了足足十分钟,然后又谈打小山鹑、桥牌、哈瓦那雪茄,最后还谈起了法国美食。他已经谈了三刻钟了,还准备再谈天气时,德蒂纳突然看了看表,似乎有些不经意,但动作缓慢,显然是想让对方有足够的时间看清他的这一举动。
厂长明白了,咳嗽了一声,放下茶杯,然后又咳嗽了几声,重新端起茶杯,最后,他终于摊牌了:他有事相求,但不知道该不该说。他犹豫不决,生怕自己冒失,也许还让人觉得粗鲁……不过,他还是把话说出来了:城堡很大,非常大,有些附属建筑,尤其是花园里的那个小屋,现在空着,但很漂亮,独成一体。他的问题是,工厂发展很快,太快了,需要越来越多的人,尤其是工程师和工头,但没有地方给工头住了,因为,总不能让他们住在城里吧?也不能让他们跟工人住在一起,不行,不能把他们跟工人同样对待,工人有时是三四个人同睡一张床,喝劣酒,满嘴脏话,像畜生一样繁殖。绝对不行!于是,厂长产生了一个念头,现在还仅仅是一个念头……不知检察官先生是否同意,当然,这绝非强迫,每个人都是自己家中的主人,不过,如果检察官先生同意出租花园中的那个屋子,工厂和厂长本人将感激不尽。当然,在租金上他不会亏待他的,他也不会随便安排什么人住进去,他只安排白领,彬彬有礼、举止谨慎、说话不多的人,安排几个车间副主任,因为没有主任,而且他们都没有孩子。厂长还作了保证,假领子里和靴子里都冒出了豆大的汗珠。说完后,他沉默了,等待着,甚至不敢再看德蒂纳一眼。德蒂纳站起来,凝视着花园,花园里雾气茫茫。
沉默了好久。厂长已经后悔自己的言行,就在这时,德蒂纳突然转过身来,对他说,好吧,就这么定了!声音毫无感情。对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弯腰欠身,结结巴巴,口齿不清地千谢万谢,接着后退了几步,匆匆离去,生怕主人反悔。
检察官为什么会同意呢?也许仅仅是因为那天他想让厂长尽快离开,想重新回到沉默之中;也许是因为别人有求于他,他很高兴——除了求他判处某人死刑或免除死刑之外,这辈子至少还有人求他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