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不过,在讲述尘封在黑暗中的城堡之前,我想先讲讲别的事。讲讲莉西娅·维尔哈蕾娜,因为我也跟别人一样见过她。我们那个镇很小,所有的小路最后都交会在一起。每次见到她,我都会摘下帽子,她则点点头,微微一笑,作为回礼。然而有一天,我在她眼里看见了别的东西,某些锋利的、尖锐的东西,如机枪扫射过来的一梭子子弹。

那是一九一五年春天的一个星期天,黄昏时的一段美好时光,空气中闻得到苹果花和金合欢树的味道。我知道,女教师每个星期天都会到山上去散步,不管天气好坏。有人告诉过我。

我也常常去那里玩,拿着一支小卡宾枪,那是埃德蒙·加森塔尔留给我的,他是我的老同事,现在去科城[24]种白菜、照顾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了。这把卡宾枪像是送给女士的一个漂亮首饰,枪管如一枚二十苏的硬币那样闪闪发亮,枪托是樱桃木的。加森塔尔用英文在上面刻了一句话:“你将什么也感觉不到。”这句话是针对猎物的,但加森塔尔却害怕老婆误会。一天晚上,他看见她脸色灰暗,两腿瘫痪,不禁伤心至极。“我想把枪给你。”后来,他用报纸包着枪,递给我。报纸皱巴巴的,头版印着瑞典女王的头像。“你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他说的这句话很滑稽,在我脑海里回荡了好久。我能拿卡宾枪干什么呢?种苦苣还是演奏音乐?卡宾枪是用来杀人的,而不是发明出来干其他事的。我不是嗜血之人,但我还是接过了枪,心想,如果让埃德蒙留着这把枪,我将来也许会为远处的一桩醉酒杀人案而感到内疚,虽然我永远不会知道是什么样的杀人案。从此,每逢星期天散步,我常常随身带着这支枪,几乎拿它当拐杖来用。几年后,枪管失去了光泽,变得黯淡了,但并没有与枪托太不协调。由于缺乏保养,加森塔尔刻的格言差不多都被磨平了,唯一还能看清的几个字是“你”和“不”。确实,它从来就没有杀过人。

埃德蒙·加森塔尔脚很大,戴着一顶巴斯克地区的那种贝雷帽。他的爱好让人想起来就难受,他竟然喜欢喝成分复杂的开胃酒,酒是根据药方调制的,一股植物的味道。他常常摇着头,望着天空,当厚厚的云层用它的白色玷污碧蓝的天空时,他突然变得深沉起来。“混蛋……”,他骂了一句,但我并不知道他骂的是云还是别的东西,遥远的、被包裹着的东西好像只为他一个人飘动。好了,提起他,我就想起这么多。记忆真是个奇特的东西,它只留下没什么价值的东西,其他东西,全都掉进无底洞了。加森塔尔现在应该已经死了,他要是活着,应该有一百零五岁了。他小名叫玛丽。这又是一个细节。这回,我真的打住了。

我说打住,意思是说我真的应该停止了。我写的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这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字,像冬天的鹅一样挤在一起,我把这些字连接了起来,自己却什么也不明白,这有什么用?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回到了桌边。我不能说我喜欢这样,也不能说我不喜欢这样。

昨天,贝尔特刚好看见了其中的一个本子,我想是1号本。她一周来三次,负责打扫卫生。“您真浪费纸!”我看着她。她很蠢,但并不比别的女人更蠢。她并不等我回答,而是继续搞卫生,嘴里哼着莫名其妙的曲子。自打二十岁起,这些曲子就回荡在她脑袋里了。她从来没有结过婚,我很想向她解释,但解释什么呢?说我一行行地写着,就像在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走着?我垂下双臂,等她走了以后,才重新开始写。最糟的是,我不关心这些本子有什么用。我已经写到4号本,但2、3号本子已经找不到了。一定是丢了,或者是贝尔特哪天把它们拿去点火了。没关系。我不想再读它们。我光写,仅此而已。我有点像在自言自语。我在跟自己谈话,谈过去的事。我把一些肖像重叠在一起,我挖着洞,却从不弄脏自己的手。

那个难忘的星期天,我在山上散了几个小时的步。山下就是小镇,它缩在那里,一座座屋子紧挨着,稍后一点的地方就是那家工厂,许多建筑,一大堆,砖砌的烟囱似乎碰到了天空,好像想弄瞎某人的眼睛。下面烟雾腾腾、一派繁忙景象,如同一个贝壳,里面布满了蜗牛,它们根本不关心外面的世界怎么样。而外面的世界并不是很远:爬上山坡就看得清清楚楚。也许就是这个原因,许多家庭在星期天更喜欢到运河边的果园里去散步,喜欢它们带点伤感的美丽,河水很平静,大鲤鱼跳起或驳船驶过,水面才会荡漾。山坡对我们来说就像是一块幕布,但谁都不想去看戏。大家都胆小得很。而如果没有了这座山,我们便将正面遭遇战争,那是真得不能再真的现实。有了这座山,便能与战争周旋了,尽管我们不时听见像病人放闷屁一样的声响。战争在山后演出,搔首弄姿。在山的那头,很远,也就是说,不知道什么地方,也就是说,在世界的尽头,甚至不在我们这个世界上。谁都不想真的去看一看。人们只用它来编造故事,这样,就可以相安无事了。

那个星期天,我爬得比平常高。哦,没什么,几十米高而已,有点不知不觉,一切都是那只斑鸠的错,我一步步跟随着它,它叫着,扑腾着,拖着一只受伤的翅膀,滴了两三滴血。我盯着它,结果来到了山顶。所谓的山顶,其实徒有其名,因为一大片草地使这个地方看起来如一幅画的背景。山坡像一只巨大的手,掌心朝天,长满青草和修剪过的树木。风吹着我的衣领,暖暖的风,让我感到我越过了那条线,看不见的线,而山下的人在现实和想象中都划着这条线。这时,我一抬头,蓦然看见了她。

她十分随意地坐在布满雏菊的茂密的草中,系在腰上的浅色裙子使我想起了画家们笔下的那几个“午餐者”。草地和鲜花点缀着她,好像只为她一个人而生而长。微风不时掀起她波浪形的鬈发,头发在她的脖子上投下一个浅浅的影子。她径直看着眼前,看着我们这些人从来不愿意看的东西,脸上带着美丽的微笑,而不仅仅是她每天向我们投来的那种笑,尽管那种笑已经很美了,虽然有些苍白和遥远。她望着广阔的平原,炮弹在远处升腾起烟雾,褐色的、无边无际的平原在烟雾下颤抖,爆炸给我们带来的恐惧好像减弱了,沉淀了,可以说,变得不真实了。

远处,前线与地平线交融在一起,以至于人们有时以为几个太阳同时升起,然后噗的一声重新落下,沉闷得像个哑炮。战争在方圆几公里的范围内举办小小的男性狂欢节,从我们所处的地方看去,还以为那是为侏儒角斗所组织的游戏。一切都那么小。死神懒得理睬这种小玩意,走了,带着它的痛苦、撕裂的躯体、失落的叫声、内心的恐惧、饥饿和悲剧。

莉西娅·维尔哈蕾娜圆睁着眼睛,看着这一切。她面前的膝盖上,放着一个东西,起初我还以为是一本书,但几秒钟后,她在书中写起字来。这下我看清了,原来,这是一个红皮小本子,她用铅笔写了几个字,铅笔小得都快消失在她手中了。她在写这几个字的同时,嘴里说着另几个字,要不就是同几个字。我就这样在她背后窥视,像个小偷。

就在我这样想的时候,她慢慢地向我转过头来,把美丽的微笑留给了遥远的战场。我傻傻地笔直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即使一丝不挂地站在她面前,我也不会如此尴尬。我试着向她微微点头,她仍然看着我,我第一次看到她的脸像冬天的湖水那样光滑,死人一样的脸,我说的是内心死亡的人。好像她身上什么都死了,什么都不会动了,好像她的血已经离开她到其他地方去了。

这一酷刑持续了很长时间。后来,她的目光从我的脸上落到了我的左手,我握着加森塔尔的卡宾枪。我知道她看见了什么。我脸红得像猴子的屁股,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话,但很快就后悔了:“……枪里没有子弹,只是用来……”我停住了。没有比这更笨的了。又沉默了很长时间。她的眼睛盯着我,我如坐针毡。她耸了耸肩,又调过头去看风景了,把我扔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对她来说十分丑陋的世界,或者是一个十分狭隘、极其让人窒息的世界。一个众神和公主们所不知道的世界,尽管他们有时踮着脚尖悄悄地经过。那是男人的世界。

自从那个星期天后,我远远看见她,就想方设法避开她。我钻进小巷,躲在门廊下,如果实在没有地方可躲,我便用帽子遮住自己的脸。我不想再看见她的眼睛。我感到了巨大的耻辱。然而,回想那个星期天,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我究竟看见了什么?一个年轻女子看着战争的景象,独自在一个红皮本上写些东西。而且,只要我愿意,我也完全可以去果园里散步!

我把卡宾枪挂在大门上方的一个钉子上。一直挂在那里。等到大家都死光了,埋葬了,我才在星期天像朝圣一样地去那个草地上散步,我曾看见那个年轻女教师坐在我们这个世界的边缘。

我总是坐在同一个地方,也就是她坐过的地方,坐在那里喘气,喘了好久的气。我看着她曾看过的地方,眼前非常开阔,一切都重归于静,节奏缓慢下来,没有装饰,我又见到了她的微笑,她对着被战争污染的美丽的远方微笑。我又看见了这一切,好像这一幕将重新上演。我等待着,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