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二天,镇长一改以往傲慢的样子,显得很谦卑。他穿着宽大的丝绒服装和羊毛外套,头戴水獭皮帽,脚蹬带钉的防滑鞋,新郎官似的服装和傲慢自信的神态不见了。没必要让自己相信是在登台表演了:莉西娅看清了他的灵魂。现在可不宜再扮演喜欢献殷勤的年轻人了,而且,穿着漂亮的服装去拜访检察官,一见面就会得罪他,对方会像看一只穿着衣服的猴子那样看着来访者。

女教师依然保持着她淡淡的微笑,她的裙子仍像第一天那样简朴,但带有秋天和森林的味道,上面绣着布鲁日花边[23],这使她看起来像修女一样庄严。镇长在泥泞的大街上走着,她的小脚则在积水中寻找干燥的地方,小心地避开水洼和水沟。她像一只温柔的小动物那样跳来跳去,在干燥的地面上留下脚印。从她年轻光滑的脸上,可以猜想得到她以前一定非常淘气,玩了造房子游戏便溜进花园里摘樱桃和红色的醋栗。

她站在城堡的台阶前等待,镇长独自进去向德蒂纳提出请求。检察官站在前厅见他,厅里的天花板有十米高,冰冷的黑白方格地砖拼出国际跳棋的棋盘,天一黑,人就成了棋盘上的棋子,那是富人、有权有势的人和战士的地盘,而仆人和饿鬼总是在远处垂着臂看着他们。镇长直言不讳,一口气把话都说了,没有字斟句酌,也没有花言巧语。他低着头,嘴里说着,眼睛看着方格地砖和德蒂纳用上等小牛皮做的护腿套。他什么都没有隐瞒:用屎写的《马赛曲》,世界末日的景象,许多人尤其是他突然产生的念头——让那个女教师住在花园的屋子里。说完后,他沉默了,等待着,好像一头牲口,差点迎头撞上花园的栅栏或一棵粗大的橡树。检察官什么都没说。他透过大门口的花玻璃,看着门口安安静静地来回踱步的轻盈身影,然后告诉镇长,他希望见一见那个年轻女子。门开了,莉西娅·维尔哈蕾娜出现在门口。

我可以作些美化,这一点都不难,但有什么用呢?当面看一看她比什么都强。莉西娅走进屋子,向德蒂纳伸出她精致的小手,德蒂纳没有看她,而是盯着这位年轻女子的鞋。那双夏天穿的小鞋,是用绉纱和黑色的皮做的,鞋尖和鞋跟都有点泥,泥不是土色的,而是灰色的,地砖被弄得脏乎乎,黑色的棋盘变成了白色,白色的方砖变成了黑色。

大家都知道,这位检察官的鞋,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比共和国卫队的帽子还要亮。即使雪下了一米深,大雨倾盆,污泥淹没了路面,这个男人的皮鞋仍然是亮铮铮的。我有一天在法院的走廊里看见他擦皮鞋,他还以为没有人看见呢!而在咫尺之遥,在因日久天长而发黑的胡桃木板壁后面,十二个陪审员正在琢磨是不是要某个犯人的脑袋。那天,他在举止中流露出一丝不屑,夹杂着一种厌恶的神情。我看懂了他的一些意思。德蒂纳讨厌肮脏,哪怕是最自然、最常见的那种脏。通常,当他看见拥挤在法庭长凳上的陪审员或在马路上遇到的男男女女穿着肮脏的旧鞋时,他就会感到讨厌。他扫一眼你的鞋子,就知道你值不值得他正眼相看。烈日炎炎的夏天,或是遇到下雨天,或者是走过地面干硬的路段,经过尘土飞扬的道路,只要漂亮的皮鞋脏了,他马上会掏出像秃子的脑袋一样光亮的鞋油。

然而那天,当那双沾着泥的小鞋在大理石方砖地面上重新画了一副棋盘,并随之改变了整个布局时,情况却完全不同:世界停止了前进的步伐。

德蒂纳终于握住了向他伸过来的小手,握了很长时间。一直握着。

“永远握着。”镇长后来对我们说,“永远,而且很庄严!”他补充了一句,然后才接着往下说,“检察官再也没有松开她的手,他把它握在自己手中,他的眼睛,你们都看到过,不再属于他了,他甚至连嘴唇都动了起来,或者说有点颤抖。他好像想说些什么,但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什么都没说。他看着那个年轻女子,简直想把她吞了,好像他从来没有见过女人似的,至少是像她那样的女人……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你们想想,他们俩旁若无人,互相深情地对望着。那姑娘没有眨眼,一直对着他美丽地微笑着,没有低头,既没有觉得尴尬,也没有感到害羞,而我则成了一个十足的傻瓜……我在寻找救命的稻草,想表明我到那里是去办正事的,而不是冒失地闯进去的。我隐没在了他太太的巨幅画像中,隐没在她一直拖到地上的裙子里。我还能怎么办?后来是那个姑娘先缩回手,但没有收回目光,而检察官却仍然看着她的手,好像丢了魂似的。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看了看我,说:‘好吧!’就这样了,只说了这两个字。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也许他知道得很清楚,但这已经不重要了。他和莉西娅·维尔哈蕾娜离开了城堡。德蒂纳仍站在那里,站了很久,站在同一个地方,然后,才步履沉重地回到楼上。这是勒格拉夫告诉我的。他从来没有见过主人的腰弯得那么厉害,步伐如此缓慢而迟钝。老仆人问德蒂纳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主人甚至没有理他。不过,主人当晚也许又到前厅来过,那里黑乎乎的,马路上的路灯投来些许蓝色的亮光。他回到那里,想证实自己白天所见的一切都是真的,想看看印在黑白棋盘中小小的泥脚印,然后看看远在天边的妻子的目光。妻子也在向他微笑,但那是昔日的目光,毫无光泽,他觉得离她真的太远了。

接下去的几天变得十分奇特。

仗还在打,也许打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激烈:路上都是灰色的人群,胡子拉碴的,一队一队,无穷无尽。炮声不再停止,日夜响着,就像阴森可怕的大钟,用它巨大的指针搅拌着受伤的身体和死者的生命,给我们的生活伴奏。糟糕的是,到了后来,我们似乎已充耳不闻。每天都看见一些年轻人徒步经过,总是朝着同一个方向,他们走向死亡,却以为能战胜死神。他们向他们还不认识的东西露出微笑,眼睛像昔日那样闪着光芒。天空依然纯净和欢乐,全然不知有人在它下面的大地上传播腐烂,制造罪恶。

就这样,年轻女教师在花园中的小屋里安顿了下来。她比别的任何人都更合适住那间小屋。她根据自己的想象,把它变成了一个首饰盒,风不请自来,抚摸着淡蓝色的窗帘和田间的一束束鲜花。她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不知道在冲着谁笑。她坐在窗边或花园的长凳上,手里拿着一个红皮小本,目光似乎望着远方,总是凝望着非常遥远的地方,望着很难看见的一个点,也许这个点只有用心才看得见,用眼睛是看不见的。

我们完全接受了她,而事实上,我们这个小镇是很不愿意向外乡人开放的,也许更不愿意向外乡的女人敞开,但她懂得如何轻易地吸引大家,甚至包括本来会成为她的竞争对手的女人们,我是说正在寻找夫婿的年轻女子。她一见到她们就向她们点头问好,而她们也像她一样,轻松活泼地回之以礼。

学生们张大嘴看着她,她感到很开心,一点也没有嘲讽的意味。学校里从来没有这么多人过,也从来没有这么欢乐过。当父亲的没法支使自己的儿子了,他们什么活都不愿意干。哪天要是离开了课桌,便觉得像星期天那样漫长而烦闷。

马夏尔·梅尔因为被牛踢了一脚,倒霉地塌了半边脸。他每天早上都在教室门前放上一束他亲自采摘的鲜花,如果找不到鲜花,便放上一大捧青草,草中的百里香散发着薄荷的味道,苜蓿散发着甜味。有几次,他既找不到花,也找不到草,便放上三颗卵石。他先在帕夏莫尔路的大喷泉中认认真真地把卵石冲洗干净,然后用自己破了几个洞的羊毛汗衫把它们擦干,接着赶在女教师到达之前放在门口,免得被她发现是他送的礼物。有几个女孩笑坏了,扔掉了青草或卵石。莉西娅慢慢地把它们捡起来,学生们则一排排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粉红色的脸和差不多是琥珀色的金发。她把青草或卵石捧在手中,好像在抚摸它们。一进教室,她就把花草放在一个小天鹅状的蓝色陶瓷花瓶里,卵石则放在她的桌边。马夏尔在教室外面看着这一幕,女教师向他投去一个微笑,他害羞地跑了。有时,女教师在街上遇到他,便抚摸着他的额头,就像给一个发烧的孩子探热一样。马夏尔感觉到了她掌心的温暖,差点晕了过去。

许多人都愿意当那个倒霉蛋。马夏尔在一定程度上成了他们梦想的目标,年轻女教师像抚慰孩子一样抚慰他,而他则表现得像个年轻的未婚夫。从来不曾有人想到去嘲笑他们。